天黑得早,似乎一下子就黑透了。少年羅子清晰地看見天空上有一只狗在快速地追趕著,夜色就是被那只狗攆著跑上來的。羅子躺在床上,身體緊緊地縮成一團(tuán),如一只受傷的貓。他聽見風(fēng)如河水一樣地拍擊著屋頂,從破舊的窗口望出去,只有一絲朦朧的光照在那里,像凝固了一樣。
羅子沉靜地望著窗前的那抹亮光,祖母死了,再也沒有人與他相依為命。他的父親是一個外鄉(xiāng)的說書人,聽大人們講好像是江北那一帶的人。他的母親在父親走后,很快耐不住寂寞跟另外一個男人跑了,是一個走村串戶的彈棉絮人。
天很快就亮了,羅子從床上爬了起來,做熱身運動。這時,門被敲響。打開門,看見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白爽。
白爽說,羅子,你今天該到學(xué)校里去,你已有好幾天沒上學(xué)。
羅子說,我不想到學(xué)校里去,上學(xué)有意思么?
白爽說,你這個孩子,腦袋里怎么盡是些怪念頭。
羅子說,我不想到學(xué)校里去。
白爽說,這怎么行,你必須到學(xué)校里去。
羅子看著白爽,沒再理睬。
白爽搖了搖頭,說明天你可得到學(xué)校里去呵!明天早上我還會來。
白爽說完走了。羅子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她的衣服隨風(fēng)飄動起來,像一只飛動在冬天里的蝴蝶。
在一個星期前,他還與祖母睡在一張床上,那個晚上,祖母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祖母說,從前,從前有一個木匠,做了一輩子的活,走南串北的。他做的活計在我們這一帶獨一無二,沒有哪一個木匠做的活比他做的好,他刨出的木面光滑如鏡,刷上桐油就能照見人影。做出的所有的家什都結(jié)實、耐用,怎么摔也摔不壞。所以很多人家都請他去做家什。他從東家做到西家,做著做著就看上了一家人的女兒。有一天,他做完了那家人的活計之后,沒有收一分工錢。東家就問他,你怎么不要錢。他直言以告,我喜歡上了你的女兒。東家笑著對他說,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你自己是啥模樣!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他也笑著對東家說,你去問問你的女兒,如果她不同意的話,我就死了這份心。于是東家喚來女兒,女兒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東家,就是不回答。東家氣得夠嗆,打了女兒一耳光。女兒只好流淚看著木匠,搖了搖頭。東家吼叫著讓木匠滾。木匠看著東家的女兒,很長時間都沒有作聲。然后,木匠含淚離開了東家。很多年過去了,木匠孤身一人生活著,他的心中怎么也舍不下那個女人。木匠的頭發(fā)變白了,胡子也成了花白的一團(tuán)。不過,木匠的手藝還是那樣好,只要有人看到了他做出的東西,摸上去的手就不想離開,就像一個人做夢也想要得到它一樣。后來,后來有一天,東家的女兒把他請到了家里,東家也死去多年了。女人的兒子長大了,到了娶媳婦的時候,女人請他去給她兒子做一張婚床。那張婚床需要做五天的時間,在第一個晚上,木匠留宿在女人家里。那正好是春天,天氣已變得比較暖和了,南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著。晚上躺在床上,木匠怎么也睡不著。窗外夜空中有一輪大月亮,光線從窗口透進(jìn)照在木匠睡覺的床頭,白花花的一片。木匠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后穿衣起床,摸黑走到了女人的房門口。他聽見了女人與她丈夫的呼吸,隔著門板傳了過來。木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站在那里認(rèn)真地想著他要干什么。風(fēng)沿著門縫吹動著他的腳踝,又一股股地往上灌了進(jìn)去。這時,木匠感到那風(fēng)就像冬天的風(fēng)一樣,慢慢地走過他的皮膚,令他冷得抖個不停。他不知道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一陣風(fēng)吹過他的脊背,他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他轉(zhuǎn)過頭去,卻又什么也沒有,只有風(fēng)把他的房門吹得嘩嘩作響。當(dāng)他重新轉(zhuǎn)過腦袋的時候,看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走出來了,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女人大概也聽到了房門的響聲,想去把它關(guān)上。女人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兩人就那樣互相對視著。他們離得是那樣地近,中間卻好像隔著什么東西一樣,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池塘,誰都別想跨過去。最終還是女人開口了,女人說,這么多年,你又是何苦呢?木匠聽著,眼里就有一些老淚流了出來。女人又說,你真的不應(yīng)該這樣做。木匠的腳一陣踉蹌,然后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倉皇地走了。女人站在那里望著,直到木匠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女人的心隨之傷痛了一下。在第五天那張床完工的時候,木匠已經(jīng)狠下了心,他在床的另一處重新做了一個榫,那是個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木匠做的時候,手在顫動,心也在顫動。他知道自己一輩子的手藝就毀在那個榫上了,從此以后他的日子也不長久了。但他還是執(zhí)意那樣去做。那的確是一張很漂亮的床,好多人都去看了,所有的人都贊嘆不已,因為還沒有人見過那么一張好得沒法說的床。木匠也被自己的手藝驚呆了,圍著床打起圈來,他的一生中好像有了一個孩子——就是那張床。他的一生也就是為了那張床而活著的,他一生中等待的也就是那么一個機(jī)會。也許它事先就等在了那里,就如同兩個有緣份的人各自都等在了那里,緣份沒到的時候,誰也別想見著誰,緣分到了自然就會見著一樣。完工的那天晚上,木匠喝了很多的酒,幾次都差點忍不住,想把事情說出來。但終究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女人那天晚上也喝了很多的酒,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話向木匠說了。女人說,這張床就像木匠給自己做的婚床一樣,做得是那樣地好。女人說,他應(yīng)該忘了那件事情,怎么老了還要放在心上呢?女人說,她對不起木匠,請他諒解她。木匠走的時候,看著女人。女人還是那樣用目光把他一直送到了很遠(yuǎn)。過了不久,木匠就真的死了。沒有誰知道木匠是怎么死的。只有木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事情當(dāng)然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那張床留在了女人家,在女人兒子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新婚的夫妻二人怎么也弄不成一件事,新媳婦總是讓新郎弄得叫了起來,新郎也同樣不好受。所以夫妻二人就一直都沒有養(yǎng)下孩子。木匠要做的就那件事情,他想要討回什么。木匠就那樣心滿意足地走了。當(dāng)時誰也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木匠的那門技藝是他師傅臨死前傳給他的,他師傅說除非是有深仇大恨才可用此策,只要用了,在別人家破人亡的同時,你也會家破人亡的。
那天晚上,祖母嘮嘮叨叨地給羅子講了一夜。在天亮的時候,再也沒有從祖母的嘴里發(fā)出一絲聲音。羅子以為祖母睡著了,爬起身,推了推祖母,祖母卻一動也不動。羅子這才發(fā)現(xiàn)祖母死了。
這一天,羅子再也找不出不上學(xué)的理由。于是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到學(xué)校里去了,路上沒看見其他的同伴。田野里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勞動,生產(chǎn)隊在這冬閑的日子里要挖塘泥。人們都干得熱火朝天,干冷的北風(fēng)如一把齒痕疏而硬朗的木梳從田野上梳過,稻茬像一個個擺放在干凈田野上的黑點。
羅子是最后一個來到學(xué)校的學(xué)生,白爽神情嚴(yán)肅地把他攔在了教室外面。
白爽說,羅子,你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晚?
羅子說,我還懶得來呢。
白爽說,羅子,別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你想惹我生氣是么?
羅子不去理睬老師的話,想從白爽身邊走到教室里去,但被白爽制止了。
白爽說,你在外面站著,我從來都是這樣對每一個學(xué)生的。
羅子站在了門外。
白爽說,你可別亂走呵,什么時候走進(jìn)教室,我會叫你。
白爽說完,走進(jìn)了教室,重新開始上課。
羅子站在那兒,目光望著一棵枯死了的樹,一陣風(fēng)吹來,葉片就像鳥一樣飛離了枝頭。白爽的聲音在教室里再次響起,風(fēng)吹來,那聲音就消失得一干二凈。不過,他想,白爽長得真好看,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就像雞冠花的氣味。這時,他聽見白爽在給同學(xué)們講故事。
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從前,從前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尼姑。有一天,有一個大和尚來到了這座山上。羅子的同伴們問,大和尚是什么樣的和尚?大和尚就是大和尚。同伴們很快又靜了下來。有一天,那個大和尚來到了這座山上,在廟里的另一間房子里住了下來。大和尚到過很多地方,他到處走啊走的,他看到了很多的人與事。他到處游蕩著,把自己變老了,人一輩子就那么幾年的時間,他要安下心來,不能老是到處游蕩。在一天晚上,那是個月夜,他怎么也睡不著覺。外面的月光像水一樣淌得到處都是,他就起身到外面去,坐在石塊上,石塊很涼,他想讓自己靜下心來??粗窃鹿?,他卻怎么也無法靜下心,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春天的風(fēng)一陣陣地吹了過來,從他的身體上吹過去,讓他的身體熱了起來。坐在很遠(yuǎn)的地方,他望著廟,廟檐的翹角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從那里吁來一股氣息。怎么辦?他想不出任何辦法,腳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走動著,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走到廟門前,他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猶豫著是否重新推開廟門。伙伴們問,他要推開廟門干什么。羅子也想,自己要推開廟門干什么?白爽說,他要推開廟門干什么?總之,他還是推開了廟門,外面的月光跑了進(jìn)來,把里面同樣照得很亮,照著大和尚的身體。他朝尼姑的房門口走了過去,走到門前,他站在那兒,粗大的汗滴從額頭掉下,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锇閭儐枺墒裁??
外面的北風(fēng)大了起來,吹跌了樹枝,也把樹枝吹得嘩嘩作響。八哥們現(xiàn)在全飛到了教室的屋檐下,縮著脖子躲在那里。大和尚伸出了手,放在了門板上……這時,從掛在學(xué)校屋檐下的喇叭里突然傳出一陣唱越劇的聲音,把屋檐底下的八哥全驚飛了起來。越劇里唱道:
妹妹的花鋤今何在,花鋤雖在誰葬花;
妹妹的瑤琴今何在,琴弦已斷休提它;
妹妹的詩書今何在,蝴蝶翩翩火中化;
……
喇叭里的聲音是那樣高亢,響徹云霄。白爽與學(xué)生們?nèi)涯抗馔蛲饷?,羅子的目光也望著屋檐。
雪花開始飄落,下在地上薄薄的一層,不一會兒又融化掉,被大地吸納得干干凈凈。雪下得不大,卻沒有停歇的時候。生產(chǎn)隊里再不用勞動,社員們整日歇著。干冷的北風(fēng)就像流水一樣,拽著日子慢慢地吹著。
在這些天,白爽也沒有來找羅子,羅子于是變得很自由。雖然學(xué)校里還在上課,但他不想再去學(xué)校,整日一個人在田野上奔跑著。田野上沒什么人,只有雪花細(xì)碎的聲音在空中裂響。田野里一些低洼的地方已積了一些雪,白得晃眼。羅子在那些雪面前停住腳步,捧起積雪放到鼻孔前嗅了嗅,很輕易就嗅到了一股融雪的氣味。
這天,羅子在田野上碰到了美枝。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說美枝得了花癡病,羅子不知道花癡是什么病。美枝朝他走了過來,從田野的另一頭,裹著一陣風(fēng)跑到了他的面前。羅子來不及逃開,就讓美枝抓住了。美枝嘴里呵著氣對羅子說,小男孩,你再也跑不了啦。
羅子掙了掙,卻無法掙開美枝的手。美枝說,小男孩,你到我那里去吧。
羅子說,你放開我。
美枝說,小乖乖,跟我去睡覺吧。
羅子說,我才不跟你睡覺呢。
美枝說,你說什么?
羅子說,你放開我。
美枝說,小乖乖,別不好意思,我給你奶吃。
羅子說,我才不吃你的奶呢!
趁美枝不注意,羅子猛地掙脫了,朝田野的另一頭飛快地跑動著。美枝在他的身后高叫著,拼命地追趕。羅子不敢回轉(zhuǎn)腦袋,只覺得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羅子跑掉了一只鞋子,光著腳踩在稻茬上,寒冷一下子侵入了腳掌,又沿著腳掌向身體擴(kuò)散。腳掌很快就麻木了,眼前變得模糊了起來,什么也看不清。
村莊離自己也越來越遠(yuǎn),所有的事物都變得遙遠(yuǎn)了起來。羅子跑啊跑,終于再也跑不動,他渴望著自己能夠馬上消失,成為一縷空氣,成為一陣風(fēng),成為一朵雪花。然而他知道自己這個最渺小的愿望也實現(xiàn)不了。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大草垛,他沒有辦法,只好朝草垛里鉆了進(jìn)去。羅子一下子撲倒在草垛上,一動不動。隨即一個沉重的東西壓住了他。羅子慢慢地轉(zhuǎn)過腦袋,看見美枝笑嘻嘻的臉浮在眼前。
美枝說,小乖乖,看你還往哪兒跑?
美枝的力量很大,讓他怎么也掙脫不了。羅子于是干脆不動,任憑美枝擺布著。美枝把嘴唇壓到他的臉上,在他的臉上親著。他從美枝的嘴里聞到了一股香氣,感覺就像雪花銀亮的鉛粉落到了心里一樣。
美枝用手摸著他,他感到很是難受,小雞雞慢慢地鼓脹起來。羅子大口地喘著氣,感到自己朝某處墜了下去,雪花包圍著他的身體,令他的身體變得輕松、透明了起來。他墜啊墜,不知飄向何處,身體慢慢地變得沒有了重量,消失了一樣。羅子想,就這樣讓自己去死吧。
后來,羅子醒了過來,看見自己正躺在美枝的懷里,如嬰兒一樣蜷成一團(tuán)。美枝笑嘻嘻地對他說,小乖乖,你還沒有長大呢。羅子看見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穿好了,不知道美枝是什么時候給他穿上的。
羅子跑到了村子后的山岡上,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是突然間停住的。山岡上一片寂寥,光禿禿的樹枝于寒冷中發(fā)出一些碎音,樹干與枝丫上全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在山岡上望不見那個草垛,雪花已把它包容在了其中。羅子的眼前只有亂舞的雪花,村莊也看不見了。羅子的雙手摟著樹干,身體上已布滿了雪花。慢慢地,他的身體燥熱了起來,感覺到底下的小雞雞又在鼓脹著,他忍不住與樹干摩擦起來。一陣顫抖,一股液體猛地從小雞雞里跑了出來。羅子大叫一聲,眼淚淌了下來。眼淚打濕了樹干,打濕了腳下的土地,打濕了那些飄落的雪花。
羅子靠著樹干坐著,使勁地把身體與樹木合為一體,似乎怎么也掰不開。
寒冷的夜晚很靜寂,屋外大雪降落的聲音耳語般地響著,屋前偶爾有樹枝因承受不了積雪的壓力而斷裂,發(fā)出呻吟聲。除此之外,整個夜晚萬籟俱寂。在這樣的夜晚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只有羅子不能入睡。
羅子走到屋外,雪光把他瘦削的身影拖在地面,他把雙手放在雪上擦著,寒冷凝聚在指尖,又蔓延向四肢。雪很快在他的腳下化為了一灘水,冒出騰騰的熱氣。他要重新成為一個干凈的孩子,一個通體透明的孩子。他動作著,用手捧著積雪往屋里搬運,把雪堆放在那些黑乎乎的角落里,讓積雪去掩蓋它們。雪光照著羅子孤獨的身影,無聲而憂戚。羅子把積雪堆放在谷倉底下,堆放在水缸的四周,堆放在桌椅的下面,堆放在灶臺的底下。羅子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一次次地穿行于屋子與雪地之間。羅子感到內(nèi)心慢慢地潔凈了起來,從未有過地潔凈,雪水已浸軟了他的心臟。現(xiàn)在,整座房子瑩光閃閃,屋子里的雪耀出白色的光芒。那些光芒一束一束的,從每一個角度迸射而出。羅子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寒冷,相反全身熱乎乎的。羅子把房子與大地融為一體,使之成為了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雞在屋外鳴叫了起來,天馬上就要亮了。羅子向床上爬去,他要睡一覺。他再也不是骯臟的,他成了一個干凈的孩子。
羅子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雖然醒著,眼睛卻無法睜開,怎么會這樣呢?羅子想喊出聲來,于是喊叫著,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沒有發(fā)出聲音。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著,羅子,你醒醒,你已睡了兩天兩夜了,你再不醒來該怎么辦呢?羅子,你可不能死。羅子,你聽見了么?羅子聽見那聲音是從白爽嘴里發(fā)出的。他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白爽又怎么會來到這里。他感到白爽把一條濕毛巾搭放在他的額頭,然后是白爽起身的聲音,把那條毛巾拿走放到盆中去洗,接著又重新把毛巾置放在自己的腦袋上。那種冰涼的滋味讓羅子有一絲清醒。白爽的手不時在他的腦袋上撫摸著,似乎在測試著溫度。
白爽說,羅子,你可千萬別死呵!羅子,你要活過來。
白爽在他的身邊坐了一會兒,輕聲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羅子的眼睛緩緩地動了動,在朦朧的光線中,看見房間里亮堂堂的,雪的光芒已越來越華麗,如一件抖動開的袍子,帶有清凜、寒冷的香氣。他看見白爽正坐在桌子旁發(fā)呆,眼睛望著什么地方。羅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白爽的屋子里,睡在白爽的床上,床邊生著一盆炭火,散發(fā)出的熱量把房間里弄得暖烘烘的。他的身上蓋著白爽的被褥,從被褥的深處彌漫出一股香氣,縈繞在身體的四周。
羅子走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腦袋昏昏沉沉的,積雪在腳下吱吱嘎嘎地響著。他注視著腳步,找到了某種樂趣。一些雪跑進(jìn)了他的靴子里面,雙腳在寒冷的疼痛中燃燒了起來。
學(xué)校里的伙伴們都穿著厚實的衣服,不時把手放到嘴邊哈著氣,想以此取得一些溫暖。白爽講得一肚子好故事,她又在講那個還沒有講完的故事。白爽說,從前,從前山上有座廟……大家都喊,不要聽前面的,不要聽前面的。白爽遲疑了一下,看著底下幾十雙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的眼睛,臉不自覺地紅了。孩子們都在那里動著,很是興奮。白爽說,那一天晚上,大和尚走到了尼姑的房門前,把手舉了起來,猶豫著是否敲擊門板。大和尚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月光照著他,就像窗外的雪一樣地映照著我們的教室。外面的風(fēng)大了起來,從廟堂里穿過,一直吹到大和尚的腳下,停在那里不動。大和尚一陣哆嗦,感到襠部有一股灼熱的液體順著腿根淌了下來。大和尚不敢動了,站在那兒,腦袋里一片空白。大和尚想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他一輩子在大地上到處游蕩,從年輕到年老,這是從來也不曾發(fā)生過的事情。大和尚的眼淚流了下來,明白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毀了。大和尚再也沒有勇氣去敲門,這時,他感到身后有一股冰冷的光射在了腦殼上,于是艱難地轉(zhuǎn)過了身體。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廟里那個尼姑正站在身后,死死地盯著他看,那眼光就像教室外面的雪一樣的冷。大和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大和尚的身體一陣抖動,朝后倒了下去,發(fā)出一聲巨響。白爽講到這里停住了。
孩子們問,后來呢?后來呢?
白爽紅著臉說,沒有后來。
孩子們說,大和尚死了么?
白爽說,大和尚死了么?我怎么知道呢?
孩子們頓時鴉雀無聲,都在認(rèn)真地想著故事的結(jié)局。
羅子坐在那里,隨著白爽故事的結(jié)局,從他的腿根處如同大和尚一樣,淌下一股液體。羅子差不多也要像大和尚一樣地倒下身體,但他支撐著,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外面的雪光長長的,形成狹長的一道,照在教室的上空。羅子的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幾只麻雀飛到窗臺上,站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叫著。天地間流淌著一種奇怪的靜謐,雪的光芒似乎全跑到了教室里,映照著孩子們幾十雙眼睛。
很多年之后,羅子在每晚睡覺時,總要把手拿出,放在衣服上擦著,然后舉到眼前。那是一雙不屬于他的手,它們只呈現(xiàn)在往昔歲月的深處,但依然散出歷久彌新的些微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