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木
大兒子和二兒子打了好幾個電話,德舜都不接。我就是不接,有本事,你們就自個兒辦好滿月酒。德舜正拉著孫女程聽的手,在煙城車站轉乘回禾鎮(zhèn)的班車。聽著腰間手機的鈴聲響個不停,德舜憋了一肚子的氣,反正自己也要回老家喝酒。鄰居開食雜店的老程舊房翻新,喬遷新居,今晚辦酒席。
上個月的今天,已生了女兒程聽的二兒媳在煙城醫(yī)院生了個兒子,全家都樂壞了。德舜忙前忙后,忙得不亦樂乎。那幾天,除了老太婆,還有親家母也來醫(yī)院照顧。德舜當家當習慣了,一會兒讓二兒子按醫(yī)生吩咐的去續(xù)費,一會兒讓老太婆抱孫子時當心點,一會兒打發(fā)親家母回二兒子在城里套房去煲雞湯,一會兒提醒兒媳注意給孩子多裹些衣服。老太婆有些不滿,就你精明,就你能的,那你也生個兒子來看看。一下子嗆得德舜說不出話來。他看見兒媳偷偷地發(fā)笑,讓自己很下不了臺。
德舜有過一個女兒,三十多年前,家里揭不開鍋,妻子奶水不夠,他把還沒滿月的女兒送給沿海人家當童養(yǎng)媳,只換回了二十幾斤薯干,如今也不記得女兒在哪里。自己那也是童養(yǎng)媳的媳婦哭了幾天后,也就認了這個事實。德舜依稀記得大姐曾說過,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姐姐。但解放前,兵荒馬亂,缺衣少食,也送人了。德舜偶爾也傷心,解放前解放后,生活怎么都是一個樣的。
但不高興歸不高興,大兒子生的也是孫女,讀小學了,由老太婆照看。如今程家終于有了個男孫,這才是自己最大的高興。碰見村里人,德順說話的聲音大了許多,他愿意給村里人說家里高興的事。十幾年前,大兒子考進浙江大學,村里人大多知道清華北大,唯恐別人不懂得浙江大學,他跟村里人說,浙大跟清華北大是一樣規(guī)格的大學,全國前幾名的。大兒子畢業(yè)分配到市設計院,他就跟村里人說,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工程師的,當設計師的,工程設計項目一個接一個的,一年下來,獎金福利跟分紅夠買套房子。二兒子相親,他就跟村里人說,兒媳婦娘家是大戶人家,承包果園幾百畝,一年收入七八十萬,怪嚇人的。
德舜話多,在車上,不知怎么的,就跟一個年紀差不多的老漢攀上了話??粗蠞h滿臉皺紋,他就頗有感慨,好像感慨從老漢的皺紋里跑出來的。德舜說自己吃苦習慣了,為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覺得累,又覺得理所當然,是應該的,命該如此。老漢也感嘆說,自己也是這個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德舜感到,兩個兒子對他的話不那么在意了,他們要自己拿主意了。孩子已經成家立業(yè)了,自己都當父母親了,當然有自己的看法了,有主見了。但德舜有些委屈,孩子也不能因為成了家,立了業(yè),就什么事情都獨自主張,有些大事,還是要尊重父母的,要服從上輩人的意見,比如買房子,要不要買,怎么買,買幾套,房子位置,落戶名字,等等,都是大事。作為年輕人,百密一疏,考慮終歸不會周到。若是嫌貴,猶豫一下,今年沒買,明年房價就漲了,過了這村,沒了那店。
德舜告訴老漢說,兩個兒子都在城里工作,他就勸說兒子買套房,按揭貸款,最好買兩套,為子孫后代留下厚實的家底。但大兒子埋怨說,生活壓力大,會失去樂趣的。二兒子說,不小心就會變成房奴。
就由著孩子去吧。老漢對德舜的委屈很是同情,他用同病相憐的口吻對德舜說,人也是不經老,在兒女眼里,人一老,就跟不上時代了,沒用了,得靠邊站。德舜嘟囔著說,沒辦法,誰讓自己是當父母的,他們以為我們是瞎操心,其實,哎……
快下車時,德舜不以為然地對老漢說,什么房奴,對后代交代得過去,在村里風光些,當房奴也是值得。老漢微笑著,贊許地點了點頭。
下了車,德舜心里還是有氣。這回為在哪里辦孫子的滿月酒又引起了爭端。程聽滿月時,按老家風俗,沒有辦。這次他主張在老家辦,風風光光地辦,請村里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來喝酒,為了不讓兒子反對,他拍胸膛說自己負責酒宴的費用。二兒子反對他的做法,對他所謂的面子不以為然,說滿月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簡單點就行了,現在村里人少了,也請不到什么人,到時候在附近酒店辦兩三桌,請父母雙方和一些親戚來聚聚就行了。況且大家都忙,第二天還要上班呢。
父子一樣的脾性,誰也說服不了誰。德舜一賭氣,回禾鎮(zhèn)去了。這次他沒有把孫女扔給老太婆,只給老太婆說要回家喝喬遷酒,順便給龍眼樹疏果。老太婆一聽,急了,明天就是孫子滿月了,還疏什么果,你忘了上次摔傷了腿骨?明早趕快回城里。你不來,算什么回事,親家也是要來的。
德舜心里說,你們愛怎么辦就怎么辦。
從禾鎮(zhèn)下車到禾村家里,只需十分鐘的時間。下車時,德舜才感到肚子餓,他問孫女餓壞了沒?
快六月了,天氣有點熱。德舜往村道旁大片大片的菜地看去,他感到心里忽然輕了許多,堵在心里的事情雖然還在,但好像暮色里的山巒一樣,模糊了,看不清楚了。
眼不見,心不煩,此時,有關田野里的莊稼和蔬菜占據了德舜的心里。過去孩子小的時候,德舜召喚全家種菜,油菜花,花菜,包菜,菠菜,蠶豆,芥藍,絲瓜,等等,哪樣賺錢就種哪樣,種了一茬又一茬,澆水,施肥,采擷,收割,幾乎都是全家聽從他的號令齊上陣,然后他用三輪腳踏車運到鎮(zhèn)市場去賣,有時在田地里直接賣給收菜的市場攤主。這些蔬菜就像孩子一樣,很聽話,很乖巧,服從有勞才有獲的規(guī)則,服從辛苦勞動的主人,仿佛懂得主人的辛酸苦辣,懂得主人的付出。主人買來了菜苗,等于是收養(yǎng)了它們;主人撒下了種子,等于是培育了它們。它們得感激主人,聽主人的話,用賣菜所得的收入來回報主人。
爺爺,我肚子餓。程聽愁著眉頭說。
德舜抱起了孫女說,乖,等下吃酒席,好不好,聽聽聽爺爺話。
程聽嗯了一聲說,聽聽聽爺爺話。
程聽又問,爺爺,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個地方?
德舜輕輕地刮了下孫女的鼻子說,傻瓜,這是咱們的老家,老家你懂嗎?
程聽說,不懂,你說老家是什么,有那么老嗎?
德舜聽了笑起來,禾村就是老家。
程聽說,你還沒回答問題呢,什么是老家?
老家嘛。德舜想了一會兒說,老家就是你爺爺的爺爺的家,也是爺爺的家,也是聽聽的家。
程聽想了一下說,不對,不是聽聽的家,是爺爺你們老人的家。
老家老家,老了回來住的家。老家不定會讓人活到老,但會讓人想到老。德舜覺得自己好像在繞口舌。
程聽在暮色中睜大了眼睛,滿眼疑惑。
德舜沉積著暮色一樣的感慨,繼續(xù)往家里走。他看見了稻田,想起自己和老太婆從前勞動的情景。大兒子挑著秧苗,二兒子一手提著裝有水壺和瓷碗的竹籃,一手拎著裝有饅頭的塑料袋。那時候,德舜干活累了,直起腰,雙手倚拄著鋤把,微笑著望著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雖然淘氣,爭著吃的玩的,但有自己站在那兒,為他們主持公道,哥哥要讓著弟弟,護著弟弟,但弟弟也不能總是占著便宜,有時也要讓給哥哥。讓他們做到公平競爭,互助互愛,就像村里互助組一樣。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服從自己的統(tǒng)一指揮和安排,避免無組織無紀律現象出現。
想著想著,德舜就覺得這輩子過得實在是很不容易,自己也很不簡單。一個這么大的家庭,沒有一個主心骨行嗎?雖然偶爾會想起女兒,有點后悔,但又能怎樣?后來日子好了點,可自己和老太婆已過了年紀,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爺爺,你今天肯定有不高興的事情。程聽說,這次六一兒童節(jié),我沒得紅花和獎狀,也沒你這么不高興。
德舜愣了下,去年你不是得了紅花和獎狀?是不是今年表現不好?
吳騰表現比我還不好,他憑什么就有獎狀?程聽馬上就嚷起來。
吳騰是二兒子套房鄰居的孩子,和程聽一起念大班。他接送程聽,經常在幼兒園門口碰見接送吳騰的鄰居老人。周末有的時候,自己有事,出去了,就讓程聽到吳騰家一起看動畫片。
吳騰很乖,很聽話的。你是不是不聽老師的話?德舜知道孫女的脾氣。
不就是跟老師頂了一回嘴嘛。程聽有些委屈。擔任班級小隊委的程聽經常在課堂上直接向老師報告誰做小動作、誰不聽課看漫畫、誰在底下說話,惹得一些同學不高興。輔導員課后委婉批評她不要在課上揭發(fā),程聽頂嘴說,那同學會說我是暗探了。
德舜不知道內情,也有些嚴肅地批評程聽,不許跟老師頂嘴,這樣不禮貌,懂不懂?
就你懂,就你懂,是老師的錯,不是我的錯。程聽一下子就淚水汪汪的。
德舜趕緊笑著說,不是的,聽聽沒錯,聽聽說來我聽聽。
聽孫女訴說了一遍,德舜心里嘆口氣,說,還是聽聽勇敢,有責任心,對班級有愛心。聽聽也是很聰明的,應該在課后再報告老師。
背后報告老師,同學會以為我是班上的臥底,臥底是什么,爺爺你不懂,臥底是灰太狼。
現在的小孩啊。德舜笑了起來。
到了老程食雜店,程聽看見旁邊一幢混磚新房外掛著一串一串紅燈籠,一排臨時搭蓋的土灶蒸汽騰騰,燜豆腐醇厚的香味撲鼻而來,就拉著德舜的手說,爺爺,是不是這里?
德舜哈哈一笑,聽聽長大了,識得地方了。
老程抬頭一看,喲,德舜回來了,不在城里享福,怎么轉回鄉(xiāng)下來?朝德舜身旁一瞧,喲,孫女也回老家了。
剛才聽爺爺講老家的含義,雖然聽了不大明白,但從這陌生人嘴里聽到老家這一個詞語,她覺得大家好像都以為只有她不大明白老家的含義,就撅著嘴說,老家到處亂糟糟的,誰稀罕呢?
老程的老伴在店里停住忙碌的雙手,招呼他進來。老程讓老伴應付別的事,自己坐在里屋桌旁,陪著德舜喝茶。跟車上的老漢一樣,德舜和老程一聊就聊到兒孫身上。從前,德舜愿意跟村里人說兒子的工作,說兒子買房,說孫女的聰明,說能夠令自己喜興的事情,說舊房翻新,還有上個月兒媳生了第一個孫子。但這次,他不想說孫子滿月酒的事了。
老程大兒子出來迎客,見了德舜,打個招呼,就掏出了煙。德舜擺了擺手說,沒抽沒抽。老程大兒子就笑了,還是德舜會過日子,哪像我們,抽的抽,喝的喝,一年下來,沒剩幾個錢。老程在一旁聽了,臉陰了下來。
老程有三個兒子,一個在外攬泥水工,一個跑出租車,一個在鎮(zhèn)里租攤位賣肉,收入無多。這次老程舊房翻新,是三個兒子貸款湊錢蓋起來的,一人一排,同墻共壁,合成一幢,體現一家團聚,兄弟連心。他們揣測老程開店子,應該有一大筆積蓄,但老程也只是拿出五萬。三個兒子都不相信老頭子只有五萬,幾次提起,都被老程頂回去。三個兒子都憤憤不平的。
去年老程孫子滿月,就在這底層開張食雜店的三層樓房里辦了八九桌酒席,自己也被請來。德舜記得自己當時就跟老程說過,要是二兒媳生了孫子,他要在新翻蓋的樓房辦個八九桌,好好慶賀一下程家有后,香火不斷。他感到自己有責任這樣做,禾村一隊幾乎都姓程,自己家應該露臉些,在別人眼里或者心里的默默對比中,把別人家比下去。
要把別人家比下去,德舜想,按照農村的眼光,不外乎就是比賺錢,蓋樓房,兒子出人頭地,兒子生孫子,一家人無災無難,平平安安。還有,他覺得,有什么家事要辦得風光些,自己臉上有光彩。但今天,人家風風光光地又辦了酒席,而且比去年更隆重,更熱鬧。一對比,德舜心里又來氣了,可二兒子不把自己的意見當成一回事,不把孫子滿月酒當成一回事,平平淡淡的,這是怎么一回事?他習慣把家事當成一回事,習慣把家事辦給全村人看,辦給親戚看,辦得熱鬧,體面,仿佛不這樣,就對不起祖宗。德舜有點沮喪地想,莫非真像今天車上邂逅的老漢說的那樣,自己落伍了,怎么做都是錯的。
德舜帶著程聽回家整理床鋪被褥后不久,一陣鞭炮聲響過,熱騰騰的燜豆腐作為頭道菜就端上來了?,F在,農村酒席不比以前了,用的料都是很時興的,鮑魚,九節(jié)蝦,魷魚,白切羊肉,燜豆腐,烤豬蹄,土筍凍,等等都有。也有本地地道特色菜,令人百吃不膩的有燜豆腐,鹵面,還有五花肉滑,炒泗粉,鹵面,西天尾扁食好像不上正式酒宴,成為純粹的風味小吃。
看著孫女吃得很高興,德舜讓孫女吃得慢一點,嚼得細一點。他心里想,孫女不是平時沒吃到這些,兒子其實還是很孝順的,賺了錢,家里伙食不錯,飲食要求高了,經常叮囑他和老太婆注意這,注意那,海鮮多吃些,海帶木耳多吃些,肉類少吃些。不知不覺的,孩子當起了家,成了家里的主梁骨。
同桌的德舜都認識,只是程聽不認得。程聽念幼兒園大班了,在城里念,當然不認得老家的人了,但老家的人認得。他們喜歡在熱鬧的場合跟孩子鬧著玩,他們聽德舜說孫女書讀得好,聰明伶俐,于是,他們邊吃菜邊問程聽,你叫什么名字,說來聽聽,聽聽好聽不好聽?
程聽大方地說,我叫程聽。
一位名叫程偉的,聽了哈哈大笑,聽聽,程聽,聽聽好聽不好聽?真好聽。
程聽聽了,也不禁笑了起來。
程偉又問,爺爺好,還是爸爸好?
隔桌一位阿姨笑著說,鄉(xiāng)下人就會講鄉(xiāng)下話,這怎么好比較呢?這個問題多土啊。聽聽,我們不聽他的。
程聽不怕生地說,誰說得好聽,我就聽誰的。
嘖嘖,才幾歲呢,多會說話啊,簡直是人精。那位阿姨稱贊著說。
那位阿姨直夸德舜家真是有福氣,孩子爭氣,在城里工作,一個個精靈麻利,不用老人操心,連五歲孫女都那么大方,長大了肯定有出息的。
阿姨末了對程聽說,你看,你爺爺多疼你,現在還是女孩子聽話,體貼人。
德舜聽了心里很受用,一天來的郁悶消散了許多。但還是忍不住說,還不是當個免費的保姆?
自己一家?guī)缀醵荚诔抢锪?,大兒子大兒媳工作忙,二兒子二兒媳應聘在公司跑業(yè)務,經常出差,扔下孫女、孫子,兩個老人只好住在兩個兒子套房里,洗衣做飯,擦洗地板,照料孫子,送孫女上學,督促孫女彈琴,一天下來,忙得腰肩酸疼。德舜想,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哪家不是這樣子?時代變了,社會也變了。
就在這時候,樓上傳來了爭執(zhí)聲,好像是老程的聲音。窗戶關著,聲音隱隱約約的,聽不甚清楚。
程偉低聲告訴德舜,肯定是跟老程三個兒子又為老程的積蓄有關,老程三個兒子老早就懷疑老程把積蓄隱瞞起來。老程替自己辯護,我干嗎要把積蓄隱瞞起來?三個兒子說,誰知道呢?伸手摸心,自個兒知道。老程差點氣出了心臟病。
程偉感嘆著說,真是子孫不孝啊。
那位阿姨在旁邊勸程偉說,別亂說,小聲點,別讓老程兒子聽見,聽見了會打死人的。
程偉又感嘆著對德舜說,還是你有福氣啊,兒子能獨立自主,家里蓋了房,年老了,還去城里帶孫子享福呢。
德舜忙擺擺手,謙虛地說,大家都一樣,都有著自己的苦和樂。
德舜平常不怎么喝酒,但今天還是喝了半瓶多紅酒。
大兒子又打來了電話,兒子告訴他,明天一早就回來,要不要用車子去接?他說,不要了,他要帶程聽在家里住一宿。兒子又特意交代,明天千萬別去爬樹疏果,樹就放著吧,龍眼能收多少就多少。
德舜說,知道了。
兒子似乎反問他,去年爬樹摔下來,你還記得不記得?
德舜一聽心里又來氣。摔斷手骨一年來,兒子兒媳他們似乎把他當成小孩一樣教育,他理解他們的用心,但不能就此看輕了他,好像把他當成教育孫輩的反面教材。他們沒吃過苦,不理解自己的心思,不理解農村人的想法,不理解自己對果樹付出的心血。自己是不忍看著龍眼樹掛著龍眼,而主人沒有把它們采下來。兒子嫌棄果樹,可這十來年,還不是靠果樹交學費,蓋房子。雖說另有賺錢的門路,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己靠果樹賺錢,輕車熟路的,心里有譜。
孫子滿月酒,不是有你們嗎?在城里辦,又沒人看見,缺少我一個沒啥關系。
想到這里,德舜心里氣更大了,你們不看重我的意見,那就別指望我出來捧場,反正你們嫌我沒什么用處。德舜就這樣決定了,明天帶孫女去果林蔬果。
吃好早飯后,德舜一大早就扛起自家的長竹梯,拿著大剪刀和小鋸子,往老程家屋后的山坡去了,德舜的果林就在那里。程聽睡眠不足,一路上嘟著嘴,情緒不高,我要讓爸爸用車來接我回家,老家一點都不好玩,爺爺騙人。德舜安慰說,到了到了,樹林里好玩的,晚上我們就回去。
龍眼樹雖說只有二十幾株,但這幾乎是德舜一個人照顧到現在的。在德舜眼里,這二十幾株龍眼樹就是他的孩子。有些樹老了,那是包產到戶時候,由村里按人口劃分過來的,德舜把它們當做領養(yǎng)的孩子。有些是自己和老太婆后來在老樹之間的空地塊上栽種上去的,他把它們當做親生的孩子。如今,不管是親生的,還是領養(yǎng)的,都已經長大了,它們依然一年一年地回報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德舜想,雖然現在村里人不大看重果林了,近幾年來,自己也或多或少疏忽了它們,沒像十幾年前那樣,經??钢z頭去除除草,以免讓雜草跟龍眼樹爭奪有限的肥料養(yǎng)分,或是挑了擔糞水,澆到樹根延伸的地方,增加龍眼樹的養(yǎng)分,讓龍眼樹長得更茁壯些,爭取來年龍眼長得更多更大些。那些年,德舜的日子幾乎是繞著它們過來的。
近年來,兒子對他照顧龍眼樹有看法了,認為現在不依靠果林過活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比如照看孫子,幫老太婆做家務,或者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避免給他們增加后顧之憂。尤其是疏果、裁枝、摘果等危險舉動,更是讓他們提心吊膽。
我知道你們心里打什么小九九的,自私。德舜想著,爬上竹梯。剛踩上半腰梯,他就感到腳底有點晃,有點不踏實的感覺。德舜疑惑著想,去年就不是這樣子,難道自己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德舜只疏剪樹冠周圍的龍眼果,樹冠頂上的竹梯夠不著,他就爬到樹杈,小心翼翼地修剪果枝,裁擇剛剛成形的龍眼。這些約摸無名指頭大的龍眼,表皮稍顯粗糙,不像熟透的龍眼那樣呈黃褐色,而是淡綠色的。它們密密麻麻地擠成一簇一簇的,好像一團一團嬰兒擠在那里。而德舜用剪刀,把它們當中個頭比較小的疏剪了,把形狀比較難看的疏剪了,把生命力比較弱的疏剪了。至于怎么判斷,就全看自己了,優(yōu)勝劣汰,自然規(guī)則嗎,從來都是這樣的??墒墙裉欤滤从X得自己有些難受,有些舍不得,又覺得自己不得不這樣。
德舜想到那些孩子生得多的家庭,養(yǎng)不起,就把丑的氣力不足的男孩送了人,或者把女娃送人。去年,程偉的兒媳生了個丫頭片子,兩個月后,村里人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孩子,程偉家人說是患了先天性心臟病死了。德舜想,也許是吧,也許把她遺棄在福利院或者車站等地方。誰都說不清楚。
這么想著,德舜忽然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劊子手,殘忍地殺死了龍眼樹多少無辜的孩子。為了能夠采收又圓又大的汁多可口的龍眼,自己就遺棄了那么多跟它們爭奪有限養(yǎng)分的果仔。有時干脆把整條帶著整簇整簇果仔的龍眼枝條裁剪了。它們現在在哪里?當然已經腐爛了,化為龍眼樹根的養(yǎng)料。那些被裁鋸下來的龍眼枝條曬干后,當做柴木被送進了灶膛。
恍恍惚惚的,德舜仿佛看見了三十多年前剛出生的女兒,她滿月時,養(yǎng)父家肯定不會辦滿月酒。她慢慢地長大了,但長得慢,像丑小鴨,像躲在角落里細小的龍眼果仔,不起眼。為了養(yǎng)父家的哥哥、弟弟,她被冷落一邊,吃剩飯剩菜,上山砍柴,下田種地。哥哥弟弟上學去,而她起早貪黑,挑水做飯。也許,她知道自己童養(yǎng)媳的身份,但沒有一丁點兒親生父母的信息。在一些黑夜里,她睜著消瘦的眼睛,想著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想象著親生父母的樣子。她怎么也想不出來,她苦悶,憂郁。德舜想,她肯定恨自己,但她想不起親生父母的模樣,就像自己也記不起她現在的模樣。
她長大了,許配給養(yǎng)父母家的哥哥,也許哥哥看上了別人,就許給弟弟。也許,弟弟也沒看上她,養(yǎng)父母就把她半嫁半賣,把她打發(fā)到另一個地方。德舜知道,這是沿海農村的風俗。德舜感到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揪成一團,可沿海那么大,自己要去哪兒找?
就在這個時候,德舜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聽聽。然后從樹上低頭去看程聽。德舜走神了,腳底一滑,身子從樹上摔了下來??炻涞降孛鏁r,德舜下意識地用手肘往地上一撐,胳膊一陣劇疼。他知道,自己又犯了錯誤。
坐在兒子車上的時候,德舜手臂疼得特別厲害,抬不起來。大兒子皺著眉頭,準備送他到醫(yī)院去檢查。程聽在旁邊安慰他,爺爺,骨頭斷了,醫(yī)生接起來就好了。德舜不想說話,他想起那些被自己疏剪后落在地上的枝條和零碎的果仔。德舜疼得又叫了聲,哎喲,哎喲。渾身無力,腦子像嬰兒那樣混沌、空白、原始。
車經過稻田時,德舜心神恍恍惚惚的,好像回到了過去,依稀看見自己和年輕的妻子在田里干活時的情景。清澈的小溪從田野中穿過,向木蘭溪流去,那里有著莊稼人的歡樂。金黃色的油菜花在田野上飄忽著,年幼的女兒雙腳蹣跚,自己和妻子正揮著鋤頭。女兒遠遠地喊起來,媽媽……爸爸……之后便是咯咯咯的笑聲。于是,他看見,在和煦的陽光下,在黑褐色的田野上,自己直起腰,用左手在眼眉上搭起小涼篷,隨后就用雙手倚拄著鋤把,微笑地看著年輕的妻子推掉鋤頭,跑向女兒,把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抱起了她。
德舜閉上了眼睛,想,那時,自己的二姐又在哪里?
孫子的滿月酒,德舜躺在醫(yī)院里,正掛著瓶,有理由不去了。他只吩咐孫女說,昨天跟爺爺回老家,受了委屈,中午好好吃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