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一個峽谷，一座山腳，不大的一塊坡地；一汪水面，一戶或幾戶人家，像突然冒出來似的——在你眼前那樣真切地出現(xiàn)。感覺這些藏在幽靜山谷中的人，與這個喧鬧的世界并沒太大的關(guān)系。他們與山水生活在一起。

一群鴨，嘎嘎叫著，在如碧的水面游動著，讓人在瞬間便領(lǐng)悟生命的本義應(yīng)該就是如此悠閑自在的。忙碌，實在是心中欲望折磨的結(jié)果。在這樣一派沉靜的山水面前，它像鏡子照出了我生存的窘境。幾千年的生活就像滯留在這山谷人家中。但只是片刻，這樣真實的生存就像畫面一樣被切換，來不及過多的思索，又是另外的山，另外的人生?？焖僮兓氖澜缗c生活，這是一種象征。

這片山地就在新興地界，離廣州很近，在小車的快速奔跑中，山也在奔跑、旋轉(zhuǎn)。這個午后，這個時刻，云浮、新興……路牌不斷在高速路邊出現(xiàn)。公里數(shù)是那么精準。我知道到達的時間也是精準的，對于一個朝圣者，這樣的時間過于急迫了。

想到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行走，那是雙腳繞著這樣一個山嶺、一口水塘地走，一天的路程，在山頭回望，依然還能看到拂曉出發(fā)的地方，在南方淡淡的白霧中變得幽藍。一個樵夫，突然要學(xué)習(xí)佛法，丟下孤零零的母親，就沿著這樣有些嫵媚的蔥籠山嶺，一路走遠。他在長達一個月的步行中，內(nèi)心會逐漸打開，還是愈來愈緊閉？這樣的山水與人家，長途跋涉中是這個世界的全部，而不是另一種生存的背景。這讓他能夠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做到行與知的一致。不像現(xiàn)代都市人，在內(nèi)心與生存方式上掙扎，行與知不得不因物欲的熾烈而背離。

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進山中，紅色的山泥與翠綠色的樹木，形成阻隔，也形成或粗獷或幽深的風(fēng)景。天空不像平原那樣占據(jù)視野，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房屋皆隱匿于山間，生活也被分隔、掩藏。隨著行走或攀登的腳步，不斷有新的景色與人家出現(xiàn)，這些新發(fā)現(xiàn)像捉迷藏，永遠指向無盡的山的深處。直到我分不清來路，迷失了方向，我所看到的也不過三四個村莊，幾十戶人家。只有沿著山路，由它引領(lǐng)我穿行。

用人的腳步丈量的世界是如此浩渺而廣大，許多遙不可及的遠方，充滿著神秘，像遠處淡藍色的山嵐。僅是這些低矮的丘陵，對于一個平原長大的孩子已是一個新奇的陌生的世界。跑過千山萬水，一切皆為平淡之后，這些南方低矮的山地帶上了故土的溫情，它象征了寧靜、安詳，也象征了無欲的、溫馨的生活。生活的節(jié)奏只依日出日落與季候的輪回，這是天地間的節(jié)奏。這樣的生活與佛和道離得很近，在這樣的山水之中悟道、參禪，才易得天地真意。

研究山的表情，是耐人尋味的。表面是審美，如湘西山水的空靈，北方山水的粗獷，西部山水的蒼涼，但細究，它內(nèi)里卻是精神，是人血脈里的文化趣味。這種表與里的關(guān)系，人與水土的關(guān)系，隱秘而恒定。新興的山嶺不連綿，卻一座座層出不盡。它們綠得像被陽光洗濯過，那么鮮明不含蓄的綠，是強盛的，信心十足的，看得到蓬勃的生長。那么藍的天，紅的土，強烈的陽光，一種原色般真實的生活，都是屬于這片土地的。這簡直就是土著們的生活。這樣的山林與那個創(chuàng)立禪宗的佛祖該如何聯(lián)系？

嶺南，百越族獦、猺、獠、獞、獽……如此被中原充滿蔑視的命名，他們卻是自得化外之樂的族群，一道南嶺之隔，就是兩重天地，像瘋長的荔枝林、芭蕉林、椰林、榕樹，還有亞熱帶許多肥大枝葉的植物，都在水氣蒸騰的空氣里四季長青，覆過大小山嶺。濕溽煙瘴之地，那是中原人的陋見。漢人偶爾出現(xiàn)在這片土地，幾乎都是朝廷所棄的人，或者是戰(zhàn)亂逃離故土的人，他們孤獨的身影晃過濃密的樹叢，許多年也不會懂得土語。他們隱蔽得如此之深，誰也不會知道他們的過去，他們會常常想念起南嶺之北的寒流，那樹木落葉紛紛的情景再也不會顯現(xiàn)于大地了。

惠能的父親盧行瑫是河北涿州人，流放到被詩人王維稱之為“蠻貊之鄉(xiāng)”的新興夏盧村，編籍入戶，與俚、傣為鄰。他在惠能三歲時就郁郁辭世了。母子倆艱辛貧乏于市賣柴，又受鄰里欺負，只得搬至一公里外的小山上獨自居住。他們墾荒種荔、種木薯，惠能天天上寺田坑、龍山砍柴，在山上一處泉水邊洗浴，整日只與山林鳥獸為伍。但他天生一顆善心，對世間萬物充滿悲憫情懷，對那些遇到困難的過路之人傾力相助。一顆心靈竟是由這片山水點化。也許，在某些黃昏，看到那河邊的落日，或者某個早晨，看到太陽從山的那面升起來，惠能會駐足相望，總有天地間一種宏大的精神在心靈間引發(fā)共鳴?；蛘呤菚崦炼[秘的心緒，讓人遠離世俗的煙火，想一想人之為人的問題。一天學(xué)也沒上過的惠能，因為賣柴聽客誦經(jīng)，一聞經(jīng)語，心即開悟?；菽苈牭降氖恰督饎偨?jīng)》中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是令人精神為之一凜的的醒世之言！在樵夫與這樣的頓悟間，距離何其之巨，足證佛性人與人本是一樣的，真正是見自本性。這一顆參悟生命、神游天地的心靈，自是這片山水的浸淫與孕育。一個樵夫整日想到的如果只是木頭，經(jīng)語于他如同無語。

因為這一句經(jīng)語，他走上了去蘄州黃梅的路途，他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二十四年的故土，離開寡居山林的母親，態(tài)度那么決絕！

那條腳下的山路，那土著人獦獠的屋舍，炊煙裊裊，那是多么寧靜而迷戀的時光。山水真意，因為他的這一去，會在許多年后許多文人的筆下呈現(xiàn)出無窮的禪意。

他是多么低微的人，千里跋涉，到了黃梅，只有到后院去破柴踏碓，腰石舂米。又被五祖喚作獦獠，差點拒之門外，他對五祖弘忍說：“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這是惠能一生堅持的理念與立場，佛性即人性，惠能顯然讓弘忍感到震動。他當然不會為難這樣一個充滿悟性的人。但弘忍對嶺南都懷有如此偏見，何況常人。那些百越族的文化又怎能為中原人所接受？！

中國佛教戲劇性轉(zhuǎn)折的一幕全在惠能的這一偈：“菩提本無樹，明境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彼纳裥愕馁剩骸吧硎瞧刑針?，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由地到天，這是真正天人合一的大境界！這一偈從這一刻開始，千年傳頌。五祖弘忍看到這一偈，把自己的衣缽于半夜三更時分悄悄傳給了這樣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嶺南獦獠，在他秘圍的袈裟里，一個不識字的樵夫聽五祖解說《金剛經(jīng)》，這一夜，樵夫成了中國佛教的第六代佛祖。這是何等的膽識與眼光！惠能幾乎是潛逃一樣于黑夜中登上渡船，向著南方星夜兼程。佛門衣缽爭奪掀動巨浪，多少代過去仍然余波未了。

中國人崇山敬水，對自然膜拜，孕育出了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到六祖，終于升華到了佛教的層面。中國佛教學(xué)的主體南禪宗也因這一偈而問世了。它上接莊子的道學(xué)，莊子的《逍遙游》，莊子悼妻時的鼓盆而歌，就是這超然物外、萬物為一的思想。陶淵明寫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閃爍的也是這樣的智慧光芒?；菽苤螅蹙S更成為一代禪詩大師，他的“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讓天地充滿了無言的超拔之境。王籍寫“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賦予靜深深的禪宗意味。中國藝術(shù)的意境——主觀與山水自然相遇的詩意境界——到了不能言的高度。中國人重視詩教，對一個不信教的民族，詩中含有的精神境界，就成了中國人的宗教。

釋迦牟尼佛曾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百萬弟子不能達其佛意，唯獨金色頭陀破顏為笑。世尊的實相無相、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在惠能的身上得到了發(fā)揮，這一粒拈花的種子，在惠能身上結(jié)出了中國土地上的果子。

一個平民出身的佛祖，惠能毫不遲疑提出了佛就在心中，人人皆可成佛的觀點。在佛性上，人人都是平等的。佛教不是貴族和富人的特權(quán)。佛教也不需要用僧人那么嚴苛的方式修行學(xué)佛，對沒有條件修行的普羅大眾，惠能告訴他們：“心平何須持戒，行直何用修禪”，自由任遠的生活方式也是可以達到學(xué)佛目的的?；菽芸粗氐氖橇⒆悻F(xiàn)實的人間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明心見性，于當下頓悟成佛。他創(chuàng)立的是人間佛教，普通人的行住坐臥、人倫日常，吃飯穿衣，擔水砍柴，乃至尊老愛幼，都是可行的。他一再宣揚：“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p>

惠能生活的年代是佛教在中國最昌盛的時期，玄奘取經(jīng)歸來，廣事譯述，學(xué)說眾多，義學(xué)繁興。這些繁榮佛學(xué)之舉，卻使許多人喪失了哲人之慧，變成經(jīng)師之學(xué)，無法解決人的自他對立、染凈對立、生佛對立。一個不識字的人要學(xué)佛，豈非天方夜譚？惠能恰在這時站出來，旗幟鮮明地提出：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一切萬法，不離自性。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頓悟成佛。

佛教從此成為了世俗的、平民的宗教，平等、自由的精神在佛教中出現(xiàn)了。一千三百年后，孫中山提出三民主義：民主，民權(quán)，民生，這樣的精神在嶺南竟是一脈的。

這片山水孕育了怎樣的精神？這樣自由率性，這樣質(zhì)樸務(wù)實，平凡庸常，遠離儒家的等級、禮儀、孝悌……人不是為等級、制度而活的，人是為著自由生活而活，如自然生態(tài)，自由生息自由來去，像嶺南樹木一樣任性生長。

新興，古代新州，嶺南名郡，一個瑤民、壯民的“瑤獠雜居之地”?；噬铣３Ｍ{大臣：“復(fù)有敢為者，當處以新州”。新州的名字讓臣子們膽戰(zhàn)心驚。當年盧行瑫流放這里，是人生多么沉痛的打擊！山遙水遠來這里的人，沒有誰還會有什么優(yōu)越感了，也不會再生什么等級觀念了。他們反倒活得率真、無欲。這時的山水是清新無念的，一派純自然的蔥蘢嫵媚。天空中有來自大海的浮云，大片大片掠過頭頂，常讓人抬起頭來想象一下遠方。偏遠之地，又被重重山嶺圍繞，天下事莫過于家事了。

在精準的時間里，我來到了新興六祖鎮(zhèn)的國恩寺。這是惠能在此弘法、元寂的地方，中國第一本佛經(jīng)《六祖法寶壇經(jīng)》也在此輯錄。我以為第一個用國字命名的寺廟，女皇武則天親筆書寫匾額，寺院一定布局壯觀，雕梁畫棟。從濃密的樹陰下向著一口水塘邊走去，高高的菩提樹下，想不到山門由一側(cè)臺階而上，倒似私家院落。天王殿、大雄寶殿、六祖殿，以及左右兩側(cè)的地藏王殿、達摩殿、大勢智殿、鐘樓、禪房……都似嶺南民居，那么小而質(zhì)樸，青磚的山墻，灰塑磚雕的屋脊，青色的瓦，與緩緩上升的山坡地，那在梯級間圍出的逼窄院子，天井一樣，散發(fā)家常的氣息。這樣的殿堂一代一代，竟是由許多個朝代的官民、紳士、名士出資興建，不斷的重修與擴建漸成今日的規(guī)模。

拾級而上，在六祖寶殿，佛像兩旁，左側(cè)供奉著惠能父母的牌位，右面一位臥著的塑像，是當年傳說為惠能家看風(fēng)水的國師徐東風(fēng)。他尋龍追穴長途跋涉而來，已是窮困潦倒，是惠能母子熱情款待，讓他感動，以龍脈結(jié)穴之地相報，把惠能父親的骨骸安葬其中，以求萬年香火。如此堂皇的廟宇，竟然供著父母牌位與風(fēng)水先生，這豈不成了家廟祠堂了??？走過如此多的地方，從沒見過如此私人化的、人倫的、世俗味重的寺廟！這也許是僻地不講規(guī)矩、眼里只有日常生活而無等級尊卑之別的獦獠所為吧，人與佛為何就不能相處一室呢？眾生平等，這倒合符了惠能的思想。只是站在莊嚴的佛像面前，這一幕實在讓人瞠目！神性與人性竟然同處一堂，接受信眾的朝拜。這在佛教史上也是個例外吧。也許，當年同為中原落難人，困頓里的恩義，相互的施與受，特殊的情義，當用一生來念想，用供奉這樣的方式來回報。

國恩寺周圍，都是惠能一家生活的地方，左側(cè)有惠能父母之墓，寺后有惠能洗浴的泉水，寺右，有惠能種植的荔枝樹。一個世俗之人，與一個佛教六祖，甚至五祖所傳的衣缽，同時呈現(xiàn)在這一個地方。他的一生，貧苦與傳奇展示無遺。

這就是化外之境的嶺南吧。盡管那些瑤獠早已從這里被中原一代代移民擠到了東南亞，但原始的充滿煙火味的生活仍然繚繞山地，神圣與崇高、形而上的精神訴求與終極價值的追問在這里仍然缺如。這是因為這片山嶺沒有蒼涼與空靈，沒有無邊落木蕭蕭下，只有艷麗的綠色長滿了四季？還是南嶺之隔，土著們的文化遠離廟堂，天然地具有了人性的、人情的溫暖？生命不分季節(jié)的滋生蔓長，反倒沒有了沉思的品質(zhì)。當五祖所傳的衣缽在寺廟報恩塔邊出土?xí)r，這一佛教的重大發(fā)現(xiàn)，相隔一千三百多年重見天日的舍利子，竟然也沒有引起應(yīng)有的轟動！

山無語，水喧騰，一重一重山巒憩著團團的白云。問人，并不知山名、水名。夏盧村惠能故居，一座村里人自己用鋼筋水泥建起的房屋，俗不可耐的建筑，擠壓盡了六祖年少的一點點念想。

晚上，國恩寺附近的溫泉賓館，水泥的樓房，炎熱的空氣，路燈外，黑暗的天與地，躁動不寧的景致。外面行人稀少。一個人在房間打開電視，來自世界各個地方的畫面一個一個切換著，傳遞著或悲傷或快樂或無謂的信息，這些真實卻是虛擬的現(xiàn)實，讓人昏昏欲睡。這么多的痛苦糾結(jié)，這么多心靈的掙扎，欲望如染的世界，誰人在尋求人生的頓悟？在這片惠能賣柴走過的地方，時間都與金錢劃上了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