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坤
相見
1,在葉舟詩集《大敦煌》的第137頁,夾著一張十年前我順手擱放的暫充書簽的便條,就是賓館床頭柜上擱置的那種常見便箋。那上邊的抬頭是“敦煌市懸泉賓館”。 便箋底下,壓著的是葉舟的詩《青海湖》——“心靈的繼承者!這野花沸騰的水面多么寧靜”;便箋上邊,有我涂抹的零星句子:“刀子中的刀子你是男人中的男人王中之王”。
用鉛筆,也是賓館床頭柜上跟便箋配套的短鉛筆。
2,十年后,為了寫這篇葉舟印象記,我重新翻閱《大敦煌》,于是乎便與這張古老的便箋不期而遇。紙箋已經(jīng)發(fā)黃,而鉛筆字跡仍然清晰。
3,一折小小的便箋,見證了歲月,也見證了當年,一個文學女青年為一個詩人迷狂的過程。
4,還是要從這首《青海湖》說起。
5,“心靈的繼承者!這野花沸騰的水面多么寧靜。”——《青海湖》開篇的詩句,轟然作響!它構(gòu)成了我跟詩人葉舟的第一次相遇。
6,1998年秋季,我跟隨西南軍區(qū)的隊伍進了一次西藏。有過進藏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人在高原時,頂禮膜拜,奮力向上,同時又頭疼缺氧,生不如死;一旦回到平地,事后的回憶咀嚼里,全是圣潔的唱誦與光榮,很容易犯上“西藏控”。那種高原情會結(jié)持續(xù)一兩年高燒不退。更有甚者,像當年同去西藏的劉醒龍兄,“高原控”一直延續(xù)了十幾年,一提西藏就大腦缺氧,眼淚汪汪!醒龍兄終于在今年秋天又上去了,上去之后果然激動,含淚發(fā)短信,寫詩,訴說被高原提升的海拔高度。
7,在地球的高地,無人處,理想主義者和浪漫主義情懷的人群紛紛萍聚撞擊。站得越高,腦袋越大。世界在太陽穴里嗡嗡作響。
8,我的西藏情結(jié)大概也持續(xù)了一年之久?;貋砗蟑偪耖喿x有關(guān)西藏的書籍。某一天,在一家小書店的不起眼角落里,發(fā)現(xiàn)兩本《西藏旅游》雜志,彩色銅版紙印刷,精美漂亮。立刻如獲至寶,站在架前翻閱。驀地,《青海湖》,那些帶著海拔、帶著高原寒氣與凜冽的詩句,咚咚咚撞擊我心扉:“心靈的繼承者!這野花沸騰的水面多么寧靜?!胺淦嗥G蝴蝶呼喊一陣陣高入天堂的狂雪引人入勝?!?/p>
9,站在原地,逐字逐句讀著,水汽瀲滟詩句,寫的仿佛不是青海湖,是西藏納木錯,我到過的那個有著海拔4700米高度的高原神湖。
10,“像十萬散失的馬群——披掛了精神的經(jīng)幡。哦,我內(nèi)心的氣象和海 拔將毀于一旦”——《青海湖》。
11,被這樣的句子迎面擊毀,癡癡的,呆呆的,一是竟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高原崢嶸歲月?lián)涿娑鴣怼⑦@兩本雜志買下,回到家中,之后做了件更加癡迷的事情:將《青海湖》一字一句抄寫,用那種湖藍色的西湖水印信箋,然后寄給同去西藏的女作家川妮。當時她還在成都軍區(qū)服役。沉浸在“西藏控”里的我倆,回來后還時不時互相寫個信,回憶一下高原什么的。
12,川妮很快回信,由衷贊嘆:詩人真他媽的偉大!
13,那個年代、那個歲數(shù)的文學女青年的為詩癲狂為人笑,由此可見一斑。
14,從那時起,就記住了一個叫“葉舟”的詩人。同期雜志還刊了他的另外一首詩《打鐵打鐵》。這么剛硬又翩翩的詩,一定是個西部那種外部粗糙、內(nèi)心細膩的大漢吧?或如我們在高原上見到的紅臉膛藏族男子?
15,有機會一定要見一見這個名叫葉舟的詩人。
16,隔年,機會來了。跟隨北京作協(xié)去敦煌的旅行。先到蘭州,要有一個程式化的兩地作家對談??吹筋A(yù)先發(fā)的與會者名單上有“葉舟”兩個字,不禁眼前一亮:就要見到寫詩者本人了!等到兩邊人馬安定下來坐好,我偷偷打問哪位是葉舟?有人指向?qū)Ψ饺巳骸m樖种阜较蛞豢?,跟想象中的形象相反,卻是一個安靜的白臉青年。不像西部漢子,卻像古代南方遺留下來的白面書生。
17,看他瘦削的身材和面龐,暗想:他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鍛造出那么有力量的詩句、胸腔里似乎藏得下雷霆萬鈞?
18,輪到要說話時,我說,來到甘肅,與作家都不太認識,就是想見見葉舟,很喜歡他的詩,還曾經(jīng)抄錄下來與朋友共賞。現(xiàn)在終于見上了!我非常高興……
19,葉舟接話說:我們在北京見過。
20,底下人群“轟”的一聲笑起來。北京這邊小怪話就起來了:瞧瞧,瞧瞧,獻媚沒獻好吧?見過人還裝作不認識。
21,我的腦袋也“嗡”的一聲大了,無地自容,趕緊自我解嘲說:是嗎?可能是當時人太多,不記得了。人記不住,卻能清醒記得住你的詩。
22,同時,心里卻在忿忿:不插話,給人留點面子,會死嗎你?!
23,下會以后,才去握手寒暄,問他:我們什么時候見過?葉舟說,去年,在民族大學旁邊,張頤武兄組織的飯局上。
24,他這樣提示,我仍記不得曾經(jīng)的相見。頤武兄的氣場,那叫多么大??!雄震萬里,籠蓋八方。有他在場的場合,哪還有別人什么事兒喲!都統(tǒng)統(tǒng)成了蹭飯的蹭會的蹭鏡頭的,擺設(shè)。別人互相記不住,也是應(yīng)該的。
25,好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葉舟是個隨和柔軟的人,對朋友很盡心。不一會兒,酒席宴上一喝起來,就把前嫌忘了。
26,一場指認的笑話,還是讓北京方面軍取笑揶揄了我一路。
27,我們的隊伍還要繼續(xù)往西部腹地深處走。臨別,葉舟贈我詩集一冊,《大敦煌》。
28,今日我再翻這部詩集時,發(fā)現(xiàn),除了有我自己的數(shù)處眉批,整個扉頁都是空白。竟然連個“請惠存”“請指正”字樣都沒有。
29,足見,當年,那個寫詩的小子,那個白臉青年,內(nèi)心何等狂傲、狷介、不羈、怠慢!
30,那正是他的黃金時代,是他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膽狂徒、醉鬼和俠客時代——十幾年后,李敬澤在《雞鳴前,大海邊》里這樣說。
31,《大敦煌》就這樣碰巧伴隨了我的敦煌一路行。既是行游指南,更是精神指北。漫長的路途,翻到哪頁讀哪頁。有時臨睡前的小憩時刻,我和同屋的女作家趙凝輪換著朗誦他的詩,《敦煌的月光》,《敦煌十四行》,獻給常書鴻的《敦煌小夜曲》,獻給張承志的《致敬》……
32,“大雪封山,只剩下我和敦煌于最后一片草原,占山為王。詩歌的王,女兒敦煌?!薄洞蠖鼗汀ぞ硪弧じ栊妗の鞅逼薄?/p>
33,“哦,當日光漸近屋梁或玫瑰的傳唱:日光漸近——這悄然的引領(lǐng),只為青年知道這神示之上的預(yù)支,只為美德聽取?!薄吨戮础?/p>
34,這些淬火的詩句,撞得人眼睛生疼。簡直是要吐血的寫法,一口,兩口,噴涌,飛濺,噴薄而出,一直抵達命定的高度。
35,寫完這部詩集的人,我想,應(yīng)該氣絕身亡。
36,有評論為證:顏?。骸度~舟詩歌中的速度》,見《大敦煌·附錄》
37,有關(guān)“葉舟”的詞條:“七印封嚴的書卷。這白臉青年抱緊的藥箱:在地為馬在天如鷹”—— 《大敦煌·卷一·歌墟》
38,果然,在詩人的舉念、青春的盛會、祝頌和禱詞都已供奉和捐獻之后,在新世紀的黎明和曙光里,小說家葉舟開始呈現(xiàn)。俱形。
39,對于詩人葉舟來說,假如,詩是一種攀登、永無止境的上行;那么,小說的下坡路,就是直接通往死亡的。珠峰登頂?shù)娜?,往往死在下山的途中?/p>
40,葉舟用寫詩的句子,來策劃小說,語言仍然凜冽,倨傲,充滿內(nèi)在的緊張和爆發(fā)力。他用起承轉(zhuǎn)合的情節(jié),用故事的戲劇性逃脫了注定下山乏力的命運。
41,《羊群入城》、《目擊》、《兩個人的車站》……仍是一片詩歌的陣仗,處處燃燒有《大敦煌》余燼的火光。像一個驀然闖入的孩子,以自己頑強的邏輯,不肯與生活和解。
42,到了2006年,他摸到了下山營地,節(jié)奏舒緩,平心靜氣,宣布登頂后的撤離已然成功。評論家雷達這樣評介葉舟20余萬字“長篇情感懸疑小說”《案底刺繡》:“葉舟是著名詩人,他一旦著迷起小說,這個詩人的主體和小說便出現(xiàn)了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yīng),并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文本。因為,詩人小說家的想象力比一般人的想象力飛翔得更遠。詩人的敏感洞燭了小說,對人性的挖掘會產(chǎn)生幽深,詩人灼熱的目光面對女性,使女性更加美麗。《案底刺繡》一書,就是小說跨上了詩人想象力的產(chǎn)物。”
43,作為小說家的葉舟,里里外外,完全是一入世的樣子了。在小說的會議上,也常見到他。在《十月》雜志那次筆會上,一見面就看他愁眉苦臉,心事重重,問是怎么回事,說是兒子在學校打架,被老師找上門來。我們一群寫小說的不可救藥世俗主義者齊聲搓火,說:這有什么!男孩子,就該打架!大不了,你去代表家長承認錯誤,給人家賠償賠禮道歉不就完了嘛!葉舟想了想,好像覺得也對,這才是生活的邏輯。于是眉頭舒展,高高興興跟我們喝酒去了。
44,2010年,葉舟的中篇小說《姓黃的河流》,寫出了類同《大敦煌》的雄厚氣象。在雜志上讀過之后,我立即給他發(fā)去短信,贊這是一部中國版的《朗讀者》。當然,也許他自己并不愿意這樣被比附。
45,《姓黃的河流》是他十年下山,十年磨礪,勵精圖治、肝膽相照之作。他已經(jīng)技巧圓熟,指揮調(diào)動有力,想象力豐沛,對母語遣詞造句有講究,自如地將跨文化情境、懸疑色彩、詭異情節(jié)……這些好小說里該有的元素都運用起來,構(gòu)建了屬于他自己的一個“文化論”的王國。
46,這小說,寫到這會子,才是誰也攔他不住了。
47,在地為馬、在天如鷹的人!這一地雞毛、醉生夢死的小說時刻,可還記得,那野花沸騰的水面,曾經(jīng)多么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