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婧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
黃侃對《文選》的文學批評
李 婧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
黃侃在評點《文選》時,加強了文學批評,對《選》文的遣詞造句、篇章布局、藝術風格及文學源流均有評點,從而彌補了傳統(tǒng)《選》學之不足,促進了傳統(tǒng)《文選》學向現(xiàn)代《文選》學的轉換。
黃侃;文選平點;文選
中國古代的《文選》學,從唐代李善注開始,便形成注重訓詁考證等文獻研究的傳統(tǒng),特別是到了清代,受乾嘉樸學學風影響,多尊善注為式,致力于章句訓詁、實學考證,“然求其能得作者之用心,揚茂制之芬烈者,蓋戛戛乎難矣?!保?](P2)黃侃對《文選》的評點,既能秉承清代之實學傳統(tǒng),以章句訓詁為基礎,同時又能補傳統(tǒng)《選》學之不足,加強了文學批評,對《選》文的遣詞造句、篇章布局、藝術風格及文學源流均有評點。
六朝文風一直存在追新逐奇之弊,在遣詞造句上也往往不守常規(guī),追求新奇,對此劉勰在《文心雕龍·指瑕》篇中就曾予以尖銳批評: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正,義以理宣。而晉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賞際奇至”之言,終無“撫叩酬即”之語;每單舉一字,指以為情。夫“賞”訓錫賚,豈關心解?“撫”訓執(zhí)握,何預情理?《雅》、《頌》未聞,漢魏莫用;懸領似如可辯,課文了不成義:斯實情訛之所變,文澆之致弊。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舊染成俗,非一朝也。[2](P638)
“代語”便是六朝時期流行的一種追新逐奇的遣詞方式。黃侃在評《祭屈原文》“藉用可塵,昭忠難闕”句云:“‘藉用’、‘昭忠’皆代祭品也。”[1](P652),據(jù)李善注:
周易曰:藉用白茅,何咎之有?夫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左氏傳,君子曰: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3]乃用“藉用”、“昭忠”代指白茅、采蘩、采蘋,行葦、泂酌等祭品。這種不直言,而用他詞指代的遣詞方式便是代語。黃侃對此等代語的使用極為不滿:“六朝好用代語,而自顏彪益多,其用字上非故訓,下異方言,大抵‘賞撫’之類,須以意摸索之也?!保?](P652)黃侃于此正引《文心雕龍·指瑕》篇劉勰所舉的“賞撫”之例,其批評代語之理由也與劉勰相同,認為代語“上非故訓,下異方言”、“須以意摸索之”,訓詁不明、文義模糊,有礙文章的“字以訓正,義以理宣”。
故其在評點中反復強調勿效代語、不可為式,如《典引》“昔姬有素雉、朱烏、玄秬、黃婺之事耳”,黃侃評云:“此類代語已開‘赬莖素毳,虬戶銑溪’之端,宜勿效也。”[1](P556)《廣絕交論》“日月聯(lián)璧,贊亹亹之弘致;云飛電薄,顯棣華之微旨”也使用了代語,察李善注曰:“日月聯(lián)璧,謂太平也;云飛電薄,謂衰亂也?!贝祟惔Z如果不加注解,真是讓人如墜云霧,正如黃侃所批評的“代語過晦,非釋不明,未可則效”[1](P605)。
黃侃還對《選》文之句法予以解析評賞、褒貶揚抑。從其評語來看,黃侃格外強調句法的規(guī)范,如《恩幸傳論》“逮于二漢,茲道未革,胡廣累世農(nóng)夫,伯始致位公相;黃憲牛醫(y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句,黃侃便指責:“胡廣黃憲兼舉名字,分嵌二句中。雖有所本,不可為式?!保?](P571)另外,黃侃還強調句法要在繼承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選》文之句法多有陳陳相因者,對此一味沿襲,不加變革的句法,黃侃明確提出批評。如《答東阿王書》“雖恃平原養(yǎng)士之懿,愧無毛遂耀穎之才。深蒙薛公折節(jié)之禮,而無馮諼三窟之効。屢獲信陵虛左之德,又無侯生可述之美”句,黃侃便批評:“此數(shù)句偶一效之則可,屢用則可憎厭矣。”又如《宦者傳論》:
府署第館,基列于都鄙;子弟支附,過半于州國。南金、和寶、冰紈、霧縠之積,盈牣刃珍藏;嬙媛、侍兒、歌童、舞女之玩,充備綺室。
黃侃指斥:“此種長句皆襲《過秦》,宜有以變?!保?](P566)
黃侃留意《選》文的結構布局,常點出句與句之間的照應關系。如《三國名臣序贊》中云:
詵詵眾賢,千載一遇。整轡高衢,驤首天路。仰挹玄流,俯弘時務。名節(jié)殊涂,雅致同趣。日月麗天,瞻之不墜。仁義在躬,用之不匱。尚想重暉,載挹載味。后生擊節(jié),懦夫增氣。
黃侃指出:“重暉承日月言,挹味承仁義言。”[1](P542)再如任彥升《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內(nèi)有一段云:
臣云言:原夫存樹風猷,沒著徽烈,既絕故老之口,必資不刊之書。而藏諸名山,則陵谷遷貿(mào);府之延閣,則青編落簡。然則配天之跡,存乎泗水之上;素王之道,紀于沂川之側。由是崇師之義,擬跡于西河;尊主之情,致之于堯禹。故精廬妄啟,必窮鐫勒之盛;君長一城,亦盡刊刻之美。況乎甄陶周召,孕育伊顏?
黃侃指出:“‘崇師’承上‘素王’句,‘尊主’承‘配天’句,下啟精廬君長一聯(lián)?!保?](P452)將此段各句間的照應關系解析得非常清楚。不僅對句與句之間的照應,黃侃更對整篇文章結構予以評析,如謂《海賦》“首由洪水未平疏河注海起,最得勢,末則文義已竭,總理其辭也”[1](P118)。
從黃侃有關篇章布局的評語中可以看出,黃侃十分贊賞文章結構上的參錯,如曹丕《與鐘大理書》乃子桓得鐘繇之玉玦,而與之示謝書。曹丕開篇即舉古代名玉:“晉之垂棘,魯之玙璠,宋之結綠,楚之和璞,價越萬金,貴重都城,有稱疇昔,流聲將來?!钡^之,曹丕僅續(xù)以“垂棘”、“和璧”二典來表示美玉之珍貴,文謂:“是以垂棘出晉,虞虢雙禽;和璧入秦,相如抗節(jié)?!倍釛壛恕矮_璠”、“結綠”兩事。黃侃認為曹丕這樣做“承上而惟舉垂棘和璧,文乃參錯,可以為式”[1](P491),對這種結構上的靈活參錯表示贊賞。
反之,對于字句上的重復造成結構上的相犯,黃侃則明確表示批評。如盧諶《贈劉琨幷書》有“譬彼樛木,蔓葛以敷。妙哉蔓葛,得托樛木”之句,用蔓葛得托樛木來比喻自己與劉琨的關系。然而在此句之后,盧諶又有“綿綿女蘿,施于松標。稟澤洪干,晞陽豐條。根淺難固,莖弱易雕;操彼纖質,承此沖飆”一段,以女蘿施于松標,喻己依靠劉琨,這便與前句相重復了。黃侃指摘“此段惜與樛木蔓葛犯復耳”[1](P261),對此表示遺憾。另如《三國名臣序贊》有“鳥擇高梧,臣須顧眄”一句,黃侃指出:“鳥擇高梧,惜與篇首相犯”[1](P541)。因篇首已有“潛魚擇淵,高鳥候柯”,此句便有重復之嫌了。
黃侃更有對作家作品藝術風格的鑒賞。他對不少作品之風格都有所品評,如謂班叔皮《王命論》“文則浩浩洋洋,風骨遒上”[1](P582),曹子建《與吳季重書》“此篇筆意過縱,未為粹美”[1](P493),孔稚珪《北山移文》“此篇殊多俗致”[1](P507),顏延年《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此文實不悟其佳處,意窘詞枝,總由無情耳”[1](P631)。
黃侃還總結了作家風格,如他讀了任彥升《為卞彬謝修卞忠貞墓啟》“遂使碑表蕪滅,丘樹荒毀,狐兔成穴,童牧哀歌。感慨自哀,日月纏迫”句,總結道:“彥升之文,善于序情,仰同季友;近世汪中,沾溉其一二,業(yè)已名家矣”[1](P462)。又讀任彥升另一篇《啟蕭太傅固辭奪禮》“饑寒無甘旨之資,限役廢晨昏之半。膝下之歡,已同過隙;幾筵之慕,幾何可憑”句,感慨道:“此言昉亦預人倫也。孤兒讀此,不禁擗摽長號矣”[1](P462)。從具體作品中,總結出任昉善于序情的特點。
黃侃在評點《文選》時,還十分具有史的意識,常從文學史的角度,梳理《選》文之源與流。
一方面,黃侃向上追溯了一些《選》文在體式、題材上的源頭。如他指出《蜀都賦》“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句“擬子虛賦‘吞若云夢者八九’句法,而實不安”[1](P54);宋玉《對楚王問》“似《卜居》、《漁父》而不盡用韻”[1](P516),是在考察句法、體式之源。而其評《登徒子好色賦》“此與神女賦予同旨,然已勸百而諷一矣。其源出于漢廣行露”[1](P182);《招隱類》“招隱之名,出于淮南之招隱士,然則彼文正此中所云反招隱耳,故謂招其來隱,為招隱者,殊為士衡輩之誤也”[1](P213),則是考察題材的源頭。
另一方面,黃侃又往下梳理了一些《選》文在體式、題材上之流脈。中國文學史上有些名篇,被后世爭相仿效,沾概者多矣。黃侃便對一些名篇的仿作予以梳理。如《過秦論》,黃侃便指出“此論覆燾無窮”[1](P575)。而對效仿了《過秦論》的篇章,黃侃多加說明,主要有干寶《晉紀總論》,黃侃評其:“《過秦論》一篇孳乳無數(shù),此其一也。摹擬過雜過多,未能熔煉,是此文之病,特大體駿健耳?!保?](P560)另外黃侃還指出《宦者傳論》“府署第館,基列于都鄙;子弟支附,過半于州國。南金、和寶、冰紈、霧縠之積,盈牣刃珍藏;嬙媛、侍兒、歌童、舞女之玩,充備綺室”之句式“皆襲《過秦》,宜有以變”[1](P566)。還有《六代論》云:
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亭的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亦是效仿《過秦論》的典型句式,黃侃甚至認為“此文最善效過秦”[1](P586)。
經(jīng)過黃侃這樣的溯源與清流,某些文學史上特定體式、題材之源流發(fā)展便被勾勒出來。如黃侃評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清猨與壺人爭旦,緹幕與素瀨交輝”句云:“庾徐慣用此調,降及初唐,遂成俗響?!保?](P646)評王仲寶《褚淵碑文》“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云等潤”句云:“此又子山句調所本?!保?](P635)這便梳理了初唐王勃《滕王閣序》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類句式之源流。再如黃侃評班彪《北征賦》:“此體上本《九章》,雖庾信《哀江南》,顏介《觀我生》,江總《修心》皆其支與流裔也?!保?](P93)評潘岳《西征賦》:“何焯云,子山哀江南賦體源于此,庾賦今事,故有關系能動人,此善變者也。侃云,皆自遂初出,彼又本九章。”[1](P96)昭示了從屈原《九章》——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潘岳《西征賦》——庾信《哀江南賦》——顏之推《觀我生賦》——江總《修心賦》的發(fā)展過程。
評點中,黃侃特重在文學史上起關鍵作用之作家作品。如評宋玉《九辯》曰:“賦句至宋玉而極其變,后之賈生枚馬皆由此而得度爾?!保?](P408)評任昉《為卞彬謝修卞忠貞墓啟》云:“彥升之文,善于序情,仰同季友;近世汪中,沾溉其一二,業(yè)已名家矣?!保?](P462)評班固《史述贊》謂:“四言頌贊斷宜以班氏為宗,士衡彥伯皆于是出?!保?](P572)指出了宋玉、任昉、班固等在文學史上的重要作用。
黃侃對《文選》的文學批評體現(xiàn)出了從傳統(tǒng)《文選》學向現(xiàn)代《文選》學轉型的特點。王立群指出“傳統(tǒng)《文選》學與現(xiàn)代《文選》學的區(qū)別,要在批評模式相距甚遠。傳統(tǒng)《文選》學以文獻整理為研究模式,現(xiàn)代《文選》學以文學批評為研究模式。傳統(tǒng)《文選》學為單一的文獻研究,現(xiàn)代《文選》學熔文獻研究與文學研究為一爐,變單一為多元,變局部為整體?!保?](P3)黃侃兼具文學家和小學家之長,故其對《文選》的評點正如其女黃念容所云:
蓋先君嫻習文辭,深于章句訓詁之學,用能擘肌分理,達辭言之情。片言只字,皆根極理要,而探賾索隱,究明文例,曲得作者之匠心。既無文人蹈虛之弊,復免經(jīng)生拘泥之累。[1](P2)
能夠達到文獻研究與文學研究并重,促進了傳統(tǒng)《文選》學向現(xiàn)代《文選》學的轉換。
[1]黃侃.文選平點[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劉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王立群.現(xiàn)代《文選》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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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078(2011)05-0001-03
2011-09-02
10.3969/j.issn.1003-8078.2011.05.01
李 婧(1983-),女,黑龍江雙鴨山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師,博士。
責任編輯 高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