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梁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52)
貴族式微的真實畫卷
——列·托爾斯泰戲劇《教育的果實》
安國梁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52)
《教育的果實》以農民的眼光審視了貴族社會,否定了貴族與自己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貴族已無力支配自己的生活,不得不以降神活動來作自己的精神支柱,他們不再是生活的主人。經(jīng)濟、道德、宗教的全面崩潰是他們必然的命運。
陌生化技巧;感知的自動化;精神地層;生活概括的廣闊性;《教育的果實》;《文明的果實》
托爾斯泰以小說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其實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頗具特色。作為莎士比亞劇作的激烈批評者,他的劇作確實顯出不同于莎劇的氣質和精神,從而具備了每個成熟的藝術家必須具有的“自己的聲音”[1]79。
《教育的果實》構思、創(chuàng)作于1880年至1890年1月之間。托爾斯泰認為,“藝術是藝術家內心狀態(tài)的表現(xiàn)”[2]221,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這一喜劇時,無論是在劇本的思想上,還是藝術上,確實都留下了深刻的“內心狀態(tài)”的烙印。
19世紀七八十年代,俄國社會急劇的變化引起了托爾斯泰的注意。農村破產,農民身處絕境的艱難困頓,使這位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偉大作家體驗和發(fā)現(xiàn)了日常生活和整個世界的荒謬性。1879—1880年,他寫出了標志他思想巨變的《懺悔錄》。1881年7月6日,他在日記里寫道:“經(jīng)濟革命不是可能發(fā)生,而是不可能不發(fā)生?!保?]503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他徹底背棄了自己的貴族立場,站到了宗法制農民的一邊,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抨擊土地私有制,認為土地私有沒有任何根據(jù),是“低級的動物性的人類的本能”[4]114。他甚至放言人因為貪婪和私有制而把自己貶低到連動物也不如的地步。他在作品《霍爾斯托密爾》里通過一匹馬公然宣稱:“在生物分級的階梯上,我們高于人類?!保?]114這當然是驚世駭俗的言論。據(j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日記記載,“卡特科夫說到列夫·托爾斯泰時也證實說,聽說他完全瘋了”[3]510。
托爾斯泰開始了生活平民化的實踐。但是,他的家人并沒有與他保持思想的同步。他們一如既往,仍沿著固有的生活軌道前進。因此,他和家人的矛盾不可避免,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他曾當面指責妻子和女兒說:“你們這樣生活不感到可恥嗎?”[5]386
在托爾斯泰看來,他的妻子、兒子及其所屬的上流社會都過著可怕的墮落的生活而不以為非。經(jīng)歷了昨非今是的大徹大悟的蛻變的托爾斯泰悲天憫人,自以為對他們肩負有啟蒙的任務,必須用自己的筆和行動去幫助教育他們。這樣,就出現(xiàn)了他的《教育的果實》。
托爾斯泰認為,他的家人和整個上流社會之所以執(zhí)迷不悟,在于支配他們的是一種和著乳汁被吮吸進人體、為習慣所鞏固、為成例所核準、為政權所護衛(wèi)的傳統(tǒng)力量,一種強大、牢固且被圣化的偏見。這樣一種虛假的合理性輕易是不會被擊潰、被清除的。因而,這一非常任務需要振聾發(fā)聵的非常藝術。托爾斯泰在不懈的探索中找到了解決這一難題的有效方法:在喜劇中安排三個農民代表進入貴族社會,以農民自己的目光飽覽貴族日常生活,并據(jù)此作出農民自己的評判。這就是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奠基人之一的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把對象從平常的感知移進新的感知氛圍”[6]45,“為擺脫感知的自動化而有意創(chuàng)造”[6]45的藝術,即“陌生化技巧”。
與托爾斯泰的其他劇本不同,《教育的果實》劇情展開的地點始終在貴族家庭之中:“劇情發(fā)生在首都茲委茲金車夫(這一姓氏由“星”化出)家里。”[7]4第一、第四兩幕在他家前廳展開,第二幕在他家廚房內展開,第三幕在他家的小客廳里展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封閉的排他的貴族生活空間,與其他社會階層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在劇本第一幕中,托爾斯泰以他天才藝術家的穿透力真實地再現(xiàn)了貴族日常生活經(jīng)典畫面的空虛無聊、無所事事的寄生特征。他們由一大批仆人簇擁著、侍候著。第一幕正是從茲委茲金車夫兒子呼喚仆人侍候他穿著起床、送貨員為其女兒送來時尚服裝開始的。
但這種寄生生活并不是萬世永存、亙古不變的。其時,貴族在新興資產階級日益強大的進逼下快速衰敗。茲委茲金車夫一家的豪奢生活,單靠從農村壓榨來的收入已無法維持。母親只為兒子買獵狗付費而拒絕女兒添置衣物即是典型的例證。這種捉襟見肘的窘境使他們不得不飲鴆止渴:出賣土地以支撐門面。男主人早在去年已答應出讓庫爾斯克的土地并允許農民分期付款。這優(yōu)惠的條件不能不使人感到那種經(jīng)濟上欲解燃眉之急的緊迫感。
托爾斯泰又令人信服地把代表俄國農民利益的三個農民代表帶進了這一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貴族世界。1861年沙皇的一紙詔令把農民從對貴族地主的人身依附關系中解放出來,也使許多農戶失去了土地。而土地是農民的生命和根基。喜劇一拉開幕布,三個農民無一不在為土地苦惱,他們說:“沒有這土地,我們命當難?!?,“沒有地,我們村子定會衰敗沒落?!保?]403“老爹,地真是太少了,別說牲口,就連母雞也沒地方放養(yǎng),大牲口就更甭提了?!保?]43農民盡管沒有多少錢,還是費勁籌集了分期付款的第一筆現(xiàn)金——4000盧布,抱著滿腔的希望來到莫斯科土地主人家。這種互補的情勢,使地主家的門才有可能為來買地的農民敞開;在貴族生活的私密空間,兩個不同社會階層的代表才因此而有可能短時相見和接觸。
托爾斯泰這一藝術處理的本質,是要利用兩者的接觸把兩個社會階層的生活方式轉化為不同文明、不同道德的對比。貴族和農民是相互依存卻又相互對立的社會階層,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迥然有異,他們的思想感情、道德取向在許多方面不同,事實上,他們擁有各自的文化。這兩種文化的對比,是勞動與閑散、健康與病態(tài)、樸實與奢侈、真與假、美與丑的對比;在這種對比和對照構成的沖突中,前者理所當然地否定了后者。換句話說,在托爾斯泰看來,前者成了社會評判的根據(jù),偏離這一根據(jù),就失去了它存在的理由。如果用傳統(tǒng)的戲劇沖突觀去衡量《教育的果實》中的對比、矛盾、沖突,兩者相去甚遠。我們不能不說這是一種新的戲劇沖突,是托爾斯泰對傳統(tǒng)沖突觀的發(fā)展和另類詮釋。
我們不妨具體地看一下劇本的一、二兩幕。如果第一幕客廳中是有如拉洋片一樣的典型的貴族日常生活場景的集中顯示,那么,第二幕則是農民以自己的生活為參照,對集中顯示的貴族日常生活場景作出自己的評判。農民在這里已丟掉第一幕客廳中不得不與貴族周旋和不得不多看少講、自我收斂的面具,以直率、坦誠、毫無顧忌的語言說出他們的想法。他們批評貴族沒有信仰,在齋日“拼命吃肉”,“連吃齋是怎么回事都忘了”[7]70,他們對貴族的吃喝玩樂頗多指責:“一睜開眼,天哪,馬上就是茶炊呀、茶呀、咖啡呀、舒克力呀?!缓笤顼?,然后午飯……就是躺在床上——還得吃?!保?]71-72“打牌呀,彈琴呀——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保?]72貴婦的打扮也讓他們惡心:“打扮得呀,就沒法說!一直光到這兒……”[7]75貴族家請醫(yī)生的費用也讓他們吃驚,他們感嘆說:“這是錢來得容易。莊稼人要有這筆錢,什么事都辦得了!”[7]81他們對貴族家庭的殘忍十分痛恨:“現(xiàn)在用不著我了:像狗似的死掉吧!……還談可憐哪!”[7]84他們嘲笑女主人對狗的態(tài)度:“太太在罵你。她說:‘他真狠。他沒有同情心。牠早就該吃午飯了,可是他不端來!’”[7]86在貴族看來,自己的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司空見慣,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但在農民看來,這一切都是反常的、病態(tài)的,因而也是不道德的。他們爽朗的笑聲針對的正是貴族那習焉不察的腐朽生活。兩種觀點水火不容,對比是那樣強烈,兩者的激烈碰撞迸出的火花則照亮了事物的本相,“摧毀對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事物的傳統(tǒng)理解”[3]206。被圣化的偏見因剝掉了光環(huán)而露出了利己、反人性的底蘊,由傳統(tǒng)獲得的合理性因受現(xiàn)實的審判而顯出虛假、不合理的本質?!鞍褜ο髲钠匠5母兄七M新的感知氛圍”這一技巧,在前兩幕中表現(xiàn)尤其明顯,也使《教育的果實》顯示出作家“在周圍環(huán)境中看出別人根本意識不到的種種現(xiàn)象的特征”[2]151,使作品“擺脫感知的自動化”[6]45,“擺脫了冷漠無情”,被“磨礪得更為鋒利”,從而使它有了“深入人心”[8]79的可能,具有了極大的心靈沖擊力和震撼力。
托爾斯泰在劇本創(chuàng)作修改的同時,也對中篇《霍爾斯托密爾》作著修改和定稿的工作。讀者不能不發(fā)現(xiàn),兩者采用了同一陌生化技巧。因而劇本這一技巧的采用絕非偶然。這表明作者重視這一技巧在描寫重大社會生活方面的意義。
其實,類似的藝術技巧也曾出現(xiàn)在此前的啟蒙作家的作品中,如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伏爾泰的《天真漢》等。它們都擔負著醒世的任務,不同的是,一是小說,一是戲劇。我們可以不無根據(jù)地說:《教育的果實》是戲劇形式的《霍爾斯托密爾》《波斯人信札》或《天真漢》。
法國著名批評家丹納在其名著《藝術哲學》中提出了一個頗有啟發(fā)意義的觀點:“文學作品的力量與壽命就是精神地層的力量與壽命?!保?]358他認為,精神生活與地球地層的堆積有其相似的一面。有些精神現(xiàn)象只能持續(xù)三、四年,甚至更短促;有些略為經(jīng)久,被當時的一代認可;有些則成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不朽標志,具有經(jīng)久而深刻的特征;有些則表現(xiàn)出幾乎為人類各個集團所共有的感情和類型,超越時空的界限,比產生這些精神現(xiàn)象的民族和時代壽命更久長。一個文學作品挖掘的“精神地層”越深,它的生命就越長,在文學史上的位置也就越高越牢固。如果不作絕對化的理解,這觀點確有其合理內核。
如果從這一角度切入,《教育的果實》中描寫的降神活動是引人矚目的。
在人類生活中,尤其在人類的早期生活中,由于人無法支配自己的生活,掌握自己的命運,人們往往把那種無形力量神化,出現(xiàn)造神運動。人創(chuàng)造了神,卻投到了自己創(chuàng)造物的腳下,頂禮膜拜,求恩祈福。這是一種人的力量的異化。在時間的隧道中,在歷史的長河中,這種異化現(xiàn)象卻像感冒一樣,在人身上不斷發(fā)作,反復出現(xiàn)。查一查人類思想發(fā)展的歷史,足證我們的論斷決非臆測。托爾斯泰時代傳遍歐美,后又傳入俄羅斯的降神運動不過是這些造神運動中的一個新的例證而已,但也從另一側面透露出它有著古老而悠長的心理傳統(tǒng)。
當然,時間在這陳舊對象上還是打上了自己的印記。19世紀末的降神運動的最大特點是它的偽科學化。19世紀,無疑是自然科學突飛猛進的時代,取得了一系列科學技術上重大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徹底改變了人的生存環(huán)境,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人世的任何事物都無法不受或擺脫其影響。它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降神活動這一純屬信仰領域的事物也不得不披上科學的外衣以求得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降神術的科學外衣蒙蔽不了智者。托爾斯泰敏感地抓住了時代特征,并把深刻矛盾賦予了劇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教授克魯戈斯威特洛夫(此姓氏由“環(huán)球的”化出),使它成為其性格的核心和靈魂。
第一幕,教授并沒出場,但對正準備降神的主人茲委茲金車夫具有強烈的精神的支配力。后者認為,教授認可的東西不可能是“迷信”[7]23,教授“有他自己的理論”[7]23。第二幕中,教授正指導貴族男女做一個“實驗”,催促給受試者測量體溫和計脈搏,認為“催眠術是一種力變成另一種力的現(xiàn)象”,是“相等律,體溫增加和脈搏加快則是這理論的“證據(jù)。第三幕,則集中展示了教授的“理論”。在他看來,自然與超自然并無絕對的界限。他說:“現(xiàn)象重復自身,我們把它加以研究。此外,我們還要使研究過的現(xiàn)象和其他現(xiàn)象受到共同法則的支配?!麄€問題——就在相等律上?!保?]108“體溫和脈搏的變化說明精力的消耗。靈媒現(xiàn)象里也有同樣的情況發(fā)生。能量不滅的法則。”[7]111-112他大言不慚地提出了“靈媒能”這一術語,提出了與光電現(xiàn)象相近的“精神以太”[7]130這一實體,“預言、預感、幻象和許多其他的東西……只是靈媒能的顯示”[7]129。并斷言“黑暗是產生靈媒能的條件之一,正如一定的溫度是化學能或者動力能的一定的顯示條件一樣”[7]133。如果只憑“實驗”“證據(jù)”“相等律”“能量不滅”這類術語的印象,我們會以為教授在大談某一重大的科學現(xiàn)象,但是,事實卻并非如此,他只是在談“降神現(xiàn)象”“靈媒能”等這些虛幻的對象。托爾斯泰這樣勾畫教授這一人物不僅紀錄下了這類現(xiàn)象的時代印痕,而且肯定了這類現(xiàn)象的內在致命的深刻矛盾:“教授不過是屢見不鮮的喜劇矛盾的化身:嚴謹?shù)目茖W方法與十分離奇的學說和信念的自白而已?!保?]659科學方法與離奇學說的怪誕結合成為喜劇取之不竭的源泉??唆敻晁雇芈宸虮惶幚沓上矂∪宋锍浞肿C明了托爾斯泰理性頭腦的價值取向和感情評判。
劇本的深刻性更在于作者以作家的良心和社會責任深刻揭示了降神活動的魅惑力量和理性在這一領域中的缺位和無力,迷狂對智性的掃蕩和牢籠,降神者的執(zhí)迷不悟:降神術即使受到外界干擾而無可避免地暴露它的虛幻本質,虛幻本質卻仍振振有辭申述著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和永恒性?!督逃墓麑崱愤@出喜劇一共留下8種稿本。其中某稿本被命名為《巧計》(《Исхитрипасъ》),某稿本為突出女仆塔妮婭的作用,劇名中這一詞變成了陰性單數(shù),即Исхитрипасъ。這詞在俄口語中有“作得非常巧妙”之意。塔妮婭為幫助失地農民獲得土地,在老爺?shù)慕瞪駮?,與仆人謝明串通一起,裝神弄鬼,終于取得了老爺在賣地契約上的簽字,使農民如愿以償,勝利而歸。
但是,托爾斯泰構思的指向卻完全相反:女仆的計謀雖巧,計謀本身卻不可能不露餡,沒有其他更重大因素的制約,農民是根本得不到他們渴望的土地的。這正是托爾斯泰構思的精神所在,深刻所在。
巧計的實施者是女仆塔妮婭,是一個堅強、壯健、愉快、心情易變的19歲姑娘,是一個尚未被上流社會腐蝕、愿過健康忠誠生活的少女。為了顯示這少女必然被卷進這一生活漩渦、必然巧施計謀和計謀必被揭露這一流程,托爾斯泰在少女周圍設計了兩個對立的男人:仆人格里戈利,一個“放蕩、嫉妒、放肆”、28歲的“漂亮男子”[7]3;謝明,長著一頭金發(fā)、20歲的“健康活潑的鄉(xiāng)下小伙子”[7]3。格里戈利早已覬覦塔妮婭的美色,稱贊“她比哪位小姐都漂亮,還又可愛”[7]5,他要千方百計把她搞到手。塔妮婭對他的輕浮舉止十分討厭,斷然打消他的非分之想,真心實意地愛上了正在老爺家當差、卻渴望鄉(xiāng)村生活的謝明。塔妮婭對格里戈利說:“謝明想結婚,并不想胡鬧。”[7]7她拒絕“胡鬧”,渴求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拒絕暮四朝三,渴求忠貞專一。這一選擇卻給她的計謀帶來了致命的威脅。
塔妮婭極富同情心,對窮苦人的悲慘處境也有一種身同感受的切膚之痛。只要有可能,她總會竭盡全力去予以幫助。何況前來買地的農民中,就有她的未來的公公——謝明的父親呢?幫助謝明父親買得土地,不僅能討得未來公公的歡心,而且也是幫助謝明取得土地,她怎能不破釜沉舟,全力一搏呢?她設計在降神會上取得簽字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她的籌劃、她的計謀早已被一直窺探著她一舉一動的格里戈利所掌握。他并以此所謂的把柄要挾塔妮婭就范。但是剛烈的塔妮婭毫不妥協(xié)。格里戈利借太太過問他與謝明的爭斗之機向太太告密,說謝明之所以恨他,因為他“把他們的欺騙行為全拆穿了”,并進一步說:“昨天晚上的把戲,不是謝明干的,是塔妮婭干的。我親眼看見她從長沙發(fā)底下爬出來……把契約扔到桌上。要不是她,契約就不會簽的,地也不會賣給莊稼人的?!保?]167這種告密,幾乎葬送了這筆土地買賣,也使塔妮婭陷于絕境無法自救。
這一告密對降神術是致命的。這家的女主人直言不諱,說根本沒有靈媒現(xiàn)象,它不過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姑娘所設的騙局。但是,作為降神術的理論家、代言人,教授臨難不懼,幾句話就化解了這一危機:
教授:(微笑)那么,這證明什么呢?
太太:證明你們的降神術是胡說八道!
教授:……(微笑)奇怪的結論!很可能這個姑娘想騙人……可是……她干了,而靈媒能底顯示,——還是靈媒能顯示……可能,這位可愛的小姐干了點什么,可是我們大家所看見的亮光,首先體溫的降低,其次——體溫的上升,格羅斯曼的興奮和顫動——難道這也是這個姑娘干的嗎?這是事實!事實!
教授的辯護詞實際也就是降神術迷們的辯護詞。現(xiàn)實的太太難于動搖入迷的丈夫的信念,契約當然不會作廢,難以平衡的收支也使太太不能不接受農民的購地款,以妥協(xié)收場。
托爾斯泰對降神術者社會心理的描寫極為傳神。這批人全身心投入自己虔誠信仰的活動之中,這種禮拜無限膨脹,扼殺并淹沒每一入迷者的自我,他們本身成了這一信仰的符號和圖像。一切不利于降神術的因素都被排除,甚至反過來說,那些不利因素因與降神術產生某種聯(lián)系而成為其有力的助手和刺激。這些人即使實際利益受損,但為了維護降神術的權威,絕不會動搖后悔。理智在他們面前不能不退避三舍,高舉白旗。這簡直是社會肌膚上的癌,時代的癲狂。這是對高度發(fā)展的科學技術的挑戰(zhàn),也是對時代的莫大諷刺。這樣的心理一旦各處蔓延,對社會的危害是無法估量的。托爾斯泰確是社會的良知。
塔妮婭此前因為好奇,“鬧著玩兒”而成功地干擾過主人的降神活動。她的“玩兒”并沒有被發(fā)現(xiàn),她也曾有過沒被發(fā)現(xiàn)的喜悅。托爾斯泰本可如法炮制,寫她的巧計仍然沒有被識破。但是托爾斯泰在構思時排除了這種偶然性,反而強調了她再次干擾降神必然失敗的命運,這一選擇排除了降神術者被欺騙的假相,他們面對干擾所持的立場和態(tài)度是“愚弄自己”[7]117的自覺的唯一的立場和態(tài)度,從而更加深刻而真實地再現(xiàn)了“人們極大的弱點”[7]117。這一提示至今仍有警世作用,提醒人們要警惕那些“經(jīng)過一番研究的”[7]117“精致的迷信”。以深層次的社會心理為描寫對象自然擴展了劇本生存的時空而具有了悠長的生命。
[1]屠格涅夫.俄羅斯作家論創(chuàng)作個性[J].安國梁,譯.奔流,19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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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什克洛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傳[M].安國梁,譯.鄭州:海燕出版社,2005.
[4]列·尼·托爾斯泰選集(10卷本)[M].莫斯科:國家文藝出版社,1958.
[5]馮連駙.同時代人回憶托爾斯泰(上)[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6]什克洛夫斯基.藝術即手法[J].李輝凡譯.外國文學評論,1989(1):40-46.
[7]列夫·托爾斯泰.教育的果實[M].芳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 1954.
[8]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文學語錄[J].安國梁,譯.新港,1980(9).
[9]丹納.藝術哲學[M].傅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責任編輯祝穎】
True Picture of Aristocracy Decline——Tolstoy’s Play The Fruits of Education
AN Guo-l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52,China)
The Fruits of Education reviews the aristocratic society with the eyes of the farmers and denies the aristocratic’s way of life with their opposite.Noble has been unable to dominate their own lives and have to make seance activity as their spiritual pillar and they are no longer the master of life.Total collapse of economy,morality and religion is their inevitable fate.
strangeness skill;automation of perception;spiritual formation;broadeness of life generality;fruits of education;fruits of civilization
I 512.14
A
1008-3863(2011)01-0001-05
2010-06-08
安國梁(1936-),男,江蘇無錫人,鄭州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