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紫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寄情深處意無窮
——淺析納蘭性德《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應紫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納蘭性德和他的詞作在后世影響持久,在文壇評價甚高,享有清代第一詞人的美譽,其悼亡詞“哀感頑艷”的風格更是令人稱道。我們分析納蘭性德《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這首詞,并以此作為切入點進行深入探究,就不難發(fā)現(xiàn)納蘭性德詞在貌似自然清麗的背后,飽含著凄婉纏綿而又誠摯深切的動人真情。
納蘭性德;真情;癡情;重情
作為清代第一詞人,納蘭性德與朱彝尊、陳維崧并稱“詞家三絕”。他是中國詞壇上一朵凄婉哀怨的花朵,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癡情詞人。他在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348首詞,形成了清新雋秀、哀怨動人的詞風。尤其是他的悼亡詞,更是真情意切,哀感動人,纏綿悱惻,倍受后人的賞識與推重。
(一)凄清婉麗,真情流露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1]是納蘭性德悼亡詞的名作。這首詞開篇即表明“此恨何時已”,道出了作者對愛妻盧氏深情悠長、無窮無盡的哀思。一個“恨”字,流露出欲斷難斷的愛意幽思,唱不盡的柔腸悲歌。而在“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悲傷氛圍。正如蘇軾的悼亡詞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納蘭性德在詞中表達了對妻子的思念,以及陰陽兩隔的悲痛情感和摯愛深情。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北R氏去世整整三年,納蘭性德仿佛做了大夢一場。經(jīng)過了漫長的三年哀痛,他的夢也早該醒了,但是他仍然不能正視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而緊承上句的“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這種凄凄慘慘、悲悲切切的斷腸之音,流露出納蘭性德對妻子不盡的追念之情,以及天人永隔的凄婉哀思。那種造物弄人的無奈與個人命運的悲愴感,像毒酒一樣彌散在詞人的心中揮之不去。
(二)清新自然,不加雕飾
王國維《人間詞話》寫道:“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盵2]納蘭性德的悼亡詞凄清婉麗,真情流露,并不靠華麗的辭藻、優(yōu)美的句式加以修飾,而是追求一種洗去鉛華、真純干凈的自然之美。而這種不雕琢、不粉飾、不刻畫的自然筆法,正是納蘭性德悼亡詞表達最真誠、最自然的肺腑之情的有效手段。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上闋最后一句“釵鈿約,競拋棄”,把妻子因覺得人間無味而撒手歸去,不顧當初定情時白頭到老的誓言,竟然讓他一人孤獨地活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中的情狀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一句平常的話語,用看似埋怨的語調(diào)寫出,是對自己眼睜睜看著愛妻死去,自己卻束手無策的無奈無助之感的抒發(fā)。納蘭性德這種至情至性的真實情感,沒有任何的雕琢與修飾,僅僅以樸素平淡的話語,就使詞作洋溢著無盡的深情,讀之不禁讓人深深感動。
(三)震撼靈魂,幽思綿長
納蘭性德的詞之所以有如此大的魅力,在于他的詞是以“真”為骨骼,“情”為血肉,具有震撼靈魂的效果。《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下闋“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在這里納蘭性德希望與亡妻通信,問問她這幾年的生活是苦是樂,與誰相伴?我們不禁想到,二人生前一定恩愛無比,不然,納蘭性德不會在妻子死后還如此關(guān)心她的生活,這是一種用情至深、魂牽夢縈的悲惋之情。妻子的不幸早逝,無疑成為納蘭性德一吐心聲的導火索,當滿腔的悲憤和積怨無處發(fā)泄的時候,他只能以詞代言,長歌當哭。
因此,在結(jié)尾處的兩句“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納蘭性德非常擔心兩人依舊命薄如紙,無法再續(xù)前緣。納蘭的喪妻之痛,在亡妻墓前哀哀凄凄流淚的樣子,顯得格外凄清,具有一種蕩氣回腸、震撼靈魂的力量。由此,我們不禁聯(lián)想到,愛妻的溘然長逝,使詞人產(chǎn)生了對自身命運的哀悼?,F(xiàn)實世界的殘酷,婚姻生活的痛苦以及政治生涯的無情,都像一把把枷鎖,沉重地桎梏著納蘭的思想與感情。
無論是李煜的“金窗力困起還慵。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還是賀鑄的“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無不哀婉凄切,動人心扉,其意境之高遠,亦無不令人稱道。而作為清代第一詞人,納蘭性德卻把悼亡詞的意境推向了新的境界,使人不禁感到一種寄情深微、痛徹心扉的癡情。
(一)悲涼傷感,意象渾融
傷感是一種傳統(tǒng)的審美心理,是指因外界事物的刺激而引起作者身世和所處境遇的聯(lián)想產(chǎn)生的一種難以釋懷的悲怨情緒,一般以“傷”景物與“感”情懷相聯(lián)系。傷春悲秋,是中國的一種文學傳統(tǒng),納蘭性德把自己對亡妻的思戀之情,深深地表達在字里行間,因愛而傷懷,因愛而歌唱。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中空階、夜臺、塵土、重泉、剩月、零風、清淚、紙灰這一系列的凄淡灰暗的意象,給整首詞蒙上了一層憂傷的暗影,染上了一種凄清的色彩,透露出悲涼傷感的意緒。未讀全章,單看語詞,便已有了凄清之感。正如納蘭性德其他悼亡詞多次提到“釵鈿”,像“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浣溪沙》),“環(huán)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山花子》)等,這一獨特的意象群,是納蘭性德悲劇人生的真實寫照,是他刻骨般愛情的深痛感傷之作。隨著情感的起伏,詞人的悼亡語辭不禁由激切凄苦的筆調(diào)轉(zhuǎn)入平靜哀思、孤獨愁苦的悲涼之境。
(二)凄切哀苦,意境超凡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道:“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盵3]并認為納蘭性德的詞頗有境界。納蘭性德詞屬于婉約一派,他的詞作境界纏綿婉麗,又曲折朦朧,同時亦給人感到一種酣暢淋漓之美。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這種對愛人的相思之苦,以似實非實、似虛非虛的筆觸,記夢、寫夢的形式,用幻覺的筆調(diào)、感傷的情緒記錄下來,抒發(fā)了濃郁的離愁別緒、凄切哀苦的深摯情感。納蘭性德在意境的創(chuàng)造與景物的選取上達到了超凡的境界。而我們總是在讀納蘭性德悼亡詞時,為他所鑄成的凄切哀怨的情景氛圍所感染,總是于不知不覺中受到某種震撼。這種心靈感受,正是由于詞人所融鑄的凄惋的詞境所產(chǎn)生。
(三)悲情愁苦,風格獨特
在清代眾多詞家中,納蘭性德的“哀婉頑艷”最能代表他詞作的獨特風格,而在清代的詞家中,能夠以這一風格而著稱的自是鳳毛麟角,難怪納蘭性德以他純真而獨特的風格獲得“清代第一詞人”的美譽。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這首悼亡作品,“此恨何時已”起句,頓使整首詞充滿了悲情的格調(diào),接著就寫殘雨滴空階之聲,寒夜雨停之景。而我們都知道納蘭性德的妻子盧氏忌日是五月,五月的夜晚自然不會寒冷,作者在這里以一個“寒”字,道出了他悲情愁苦的心境,用自然景物反襯自己形孤影單,離愁別恨的情緒?!叭d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則更能體現(xiàn)作者癡情入幻的獨特情感。愛妻的去世,是納蘭性德一生的痛楚,新婚三年卻天人永隔,納蘭幻想妻子的去世只是一場夢境,可是三年的時間卻是那么漫長,以至于他在夢中醒來,心卻已經(jīng)涼透,萬念俱灰,最終只落得“清淚盡,紙灰起”悲涼境遇。
納蘭性德詞之所以能夠在清代眾多詞家中取勝,絕不僅僅是辭藻的華美、結(jié)構(gòu)的精絕,而是那三百年來讀之讓人感動肺腑的真情。他在詞中注入了滿腔的真情和重情至性的情操,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穿越時空的強大生命力。
(一)情絲難斷,白描為主
納蘭性德詞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能用獨特的情感和體驗,把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所有抽象化的愁苦情絲,化為具體可感可知的實物,流露于筆尖之下。他善于運用白描的手法,不假任何修飾、渲染及鋪陳,而用傳神的筆法加以點化,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這首詞的上闋抒發(fā)了對亡妻的懷念之情。作者通過對女子閨房中常見的“釵鈿”描寫,表現(xiàn)了他對愛情的忠貞,而下闋筆鋒一轉(zhuǎn),一語道破了亡妻死后,兩人曾經(jīng)恩愛綿長的婚姻生活猶在眼前,人卻陰陽兩隔的悲切之情。納蘭性德即是以這種洗去鉛華、不事雕繪的白描手法刻畫形象,并在自然之中暈染瑰麗之色,從而顯示出詞作的自然純樸、別樣清幽的藝術(shù)境界。作者通過近乎生活化的語言,或描寫景物,或抒寫深情,或敘述見聞,或表達感受等等,整首詞作沒有辭藻雕飾,沒有肆力刻畫,使讀者感到自然親切,讀起來朗朗上口。
(二)深婉纏綿,用典如神
納蘭性德的詞作喜用典故,化用前人佳句,但絕非濫引亂征,而是恰如其分,契合詞境,緊扣題旨,增強了詞作的意境美和感染力。納蘭性德通過貼切的用典,表現(xiàn)了深婉纏綿的真實情感。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二句,化用何遜《臨行與故游夜別》詩“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4]和彭孫遹《憶王孫》詞“不歸家,風雨年年葬落花”[5]。在這里我們能清晰地感知,聽到夜雨停歇之后,殘雨滴空階之聲的人,一定有著郁悶難排的心事。與何遜、彭孫遹的詩詞相比,后兩者顯然是離情之苦,而納蘭性德則為喪妻之痛,死別的傷痛自然遠勝于生離的痛楚,因此,納蘭性德的凄苦更甚。而“重泉若有雙魚寄”中的“重泉”,則出自江淹雜體三十首《潘黃門述哀》“美人歸重泉,凄愴無終畢”,[6]可見,納蘭性德詞中的典故,不僅生動傳神,而且用得恰到好處。
(三)至情至性,始終如一
縱觀中國文學史,無論潘岳、元稹,還是李煜、蘇軾,所作悼亡詩詞都不過寥寥數(shù)首,有的甚至僅有一首。納蘭性德與其他悼亡名家明顯不同的是,他所作悼亡詞貫穿生命的始終,十年如一日,從未有人如他這樣大量創(chuàng)作悼亡詞。納蘭性德三十二歲就去世,他賦悼亡之年是二十三歲,盧氏卒后,他雖然“續(xù)弦”了,但“他生知己”之愿,“人間無味”之感,幾乎緊攫他最后十年左右的心脈。納蘭對盧氏情真意篤,和盧氏的恩愛生活沒齒難忘。清明、七夕、中秋、重陽、亡婦的忌日與生辰,以及亡婦題照、一場虛夢……處處都流露著他那種悸動的情思,時時表達出摧肝裂膽、柔腸寸斷的真摯情感。
粗略統(tǒng)計,納蘭性德的348首詞,竟然用了多達102個“情”字,這一數(shù)據(jù)不能不讓我們嘆為觀止。在納蘭性德的作品中這些“情”字并非一個抽象概念的重復出現(xiàn),它融入了詞人真實具體的情感。可見,納蘭性德乃一至情至性之人。
綜上所述,納蘭性德的詞不僅純真柔美,而且深摯感人?!爸粸樘焐习V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的確如此,盧氏雖然二十一歲就離開了她一生最愛的丈夫,這當然是不幸的;但她也是幸運的,她不僅在生前與才華橫溢的納蘭公子“并吹紅雨,同依斜陽”,死后也得到納蘭性德如此深情而持久的眷戀,從這個意義上說,她也算是一個幸運之人。
[1][6][清]納蘭性德.張草紉(箋注).納蘭性德箋注(修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09,(1):331.
[2][3]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217,191.
[4][5][清]納蘭性德.趙秀亭,馮統(tǒng)一(箋注).飲水詞箋校(修訂本)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2005-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