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莉
(天津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天津 300204)
瑪麗·蒂龍悲劇的文本解讀
李亞莉
(天津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天津 300204)
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這部劇作中,奧尼爾描繪了一幅飽受悲劇摧殘的家庭畫面。這部感人至深的自傳性作品也從瑪麗·蒂龍的角度生動地刻畫了一位女性的悲慘命運。奧尼爾以生動細膩的筆觸展示了瑪麗·蒂龍的人生悲劇。從文本中解讀瑪麗的人生悲劇可以加深對該人物的理解。
尤金·奧尼爾;《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瑪麗?蒂龍
美國戲劇之父尤金·奧尼爾的悲劇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1956年獲得普利策獎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尤金·奧尼爾“以血和淚”寫就的家庭悲劇。他曾說:“我們本身就是悲劇,是已經寫成和尚未寫成的悲劇中最令人震驚的悲劇?!保ü^德 92),《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展現了家庭中各個普通人的悲劇,而瑪麗·蒂龍的悲劇尤其令人同情。該劇共有四幕,瑪麗的活動主要集中在前三幕,在第四幕中她直到結尾才出現。作為家庭中的唯一女性,瑪麗始終被隔絕在家庭里的男性小團體之外。該劇中的三位男性,盡管各有各的不幸與痛苦,但在最后一幕都達成了深層次的內心交流與相互理解,只剩下瑪麗一人孤獨地在樓上無助地徘徊。在該劇的結局,她仿佛一個沉溺于過去世界的幽魂一樣出現在舞臺上,手里捧著褪色的婚紗,對眼前的家人視而未見,該劇以她令人心碎的傾吐結束,“我愛上了詹姆斯·帝龍,那一陣子感到非常幸福。”(奧尼爾,458)幸福只延續(xù)了不長時間,而痛苦和折磨占據了她人生的主體。與詹姆斯·蒂龍的婚姻到底給她帶來了什么?把瑪麗的婚前與婚后生活做個對比,可以幫助我們更透徹地理解瑪麗的人生悲劇。
在第一幕中,瑪麗和丈夫詹姆斯一起步入舞臺。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個漂亮女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但瑪麗的過分緊張很快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她的雙手一刻也沒有安靜過,我們由此非常疑惑,她為什么這么緊張?在接下來的對話里,當她閑聊起詹姆斯睡覺時的呼嚕聲時,她意外捕捉到大兒子杰米審視的目光。她突然就停下了說話,雙手開始摸索自己的頭發(fā):“詹米,你為什么睜著眼睛盯著我,我的頭發(fā)垂下來了了嗎?”(330)當詹姆士稱贊她的頭發(fā)是全世界最美的頭發(fā)時,她馬上變得很開心,不由自主地飽含深情地回憶起自己年輕時的頭發(fā)?!笆且环N少見的微紅棕色的頭發(fā),長得長長的,一直垂到我膝蓋下面。詹米,你該記得,直到埃德蒙出生后我還沒有一根白頭發(fā),在那以后就開始變白了?!保?36)當她提及現實狀況的時候,臉上的女孩般的純真慢慢消褪了。她對自己的頭發(fā)及外表的在意說明她十分在意別人的看法。她生活在自己的家中,卻如履薄冰,每邁出一步,都擔心是不是冒犯了別人,是不是讓自己蒙羞。她在這個家中感覺很不自在,她過分神經質的舉動說明她喪失了自信心,需要不斷地探尋別人,通過別人肯定的答復才能安撫自己忐忑不安的內心。
她對頭發(fā)的過分在意反映了她在精神上缺乏安全感,同時她的頭發(fā)以及雙手也使她追憶起往昔在修道院的幸福時光。當她和女傭凱瑟琳談到修道院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抬起雙手,以充滿哀傷的同情目光看著,“可憐的手??!你決想象不到,我的手曾經一度是我身上一個非常出色的地方,跟我的頭發(fā)、眼睛一樣美…我這雙手天生是音樂家的手?!保?94)她當時有兩個夢想?!白蠲赖膲粝胧钱斠幻夼?,還有一個夢想是一名鋼琴演奏家”。(394)而如今已變形的雙手不僅使她回憶起從前的美好生活,更使她的心陣陣刺痛。已經隨風而逝的夢想與眼前令人失望的現實形成鮮明對比。是什么改變了她的生活?她的話并非只是服用嗎啡之后的夢囈,正是這些夢囈投射出她真實的內心世界—她不斷地回憶過去是因為現實生活令她失望。婚后她曾經竭盡全力追尋當鋼琴家的夢想,但是“就是辦不到,每換一個地方,只有一個晚上的演出,住的是下等的旅館。坐的是骯臟的火車,孩子要丟在家里,從來也沒有一個自己的家”。(394)婚后四處漂泊的生活使她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夢想。
她放棄的不僅僅是夢想,為了婚姻,她還放棄了一個舒適的家—她父親的家。然而詹姆斯所給予她的卻是廉價的旅館,以及后來的一所破爛的房子,一個懶惰的女傭要應付,因為他認為把錢花在家上都是浪費。作個吝嗇男人的妻子,瑪麗沒有真正意義的家,沒有一個避風的港灣來休憩她脆弱的靈魂。詹姆斯不了解一個真正意義的家對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女人把希望寄托在家上,把夢想注入到家里,而詹姆斯不斷地買地皮卻不愿意給妻子個體面的家。簡陋的旅館留給瑪麗的只是痛苦的回憶。由于他的吝嗇,瑪麗的靈魂找不到寄托;由于他的吝嗇,舍不得花錢請好醫(yī)生,只請個廉價的庸醫(yī)給瑪麗治療風濕病,導致了瑪麗依賴嗎啡成癮。
丈夫的吝嗇與父親的慷慨構成鮮明對比,這使瑪麗不斷地回憶起父親的寵愛。“我父親告訴我,要什么就買什么,不管價錢多貴。他說,即使是最好的也不夠好,我擔心,他真的把我慣壞了”。(403)她父親給她買了一襲美麗的婚紗。即使事隔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身婚紗的每個細節(jié),“使用軟滑閃亮的緞子做的,領子和袖口上都鑲著精致條紋的、叫人眼花繚亂的古老花邊,長裙子后邊鼓起的褶層上面也裝飾了花邊。”(404)一襲婚紗意味著一個女人新生活的開端,每個女人都曾在婚前向往過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著嫁給自己所愛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但瑪麗·蒂龍從來也沒有預料到她的婚姻會伴隨著孤獨、寂寞、悲哀等等不快。而這張痛苦的明細單,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的,卻在無休無止地延續(xù)著。一襲曾經潔白的婚紗,曾經秀美的容顏,曾經的滿頭青絲,曾經纖細的手指,所有這一切她少女時代的驕傲與象征,如今卻成了她心頭的一顆顆刺,不時地刺痛她那脆弱不堪的心,提醒著她眼前殘酷的現實生活。
在她孤獨的時候,她會把婚紗從箱底拿出來,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哭。為什么曾經是少女時代最美麗夢想的象征的婚紗現在卻總是讓她流淚,成了她淚水的源泉?她到底在過著什么樣的婚姻生活?“在那些下等旅館房間的櫥柜上總是放著一瓶酒!”(400)這大概是他們家的最好寫照。她從來沒有想過他的丈夫是個酗酒成性的酒鬼!后來她滿懷失望地說:“詹姆斯,盡管我身不由己地愛上了你,可是當初我要是知道你喝酒喝得那么兇,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402)詹姆斯去酒吧酗酒時,她一個人在旅館里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我不斷地替你找借口,我還安慰自己,一定是劇院的事情把你纏住了。……接著我就害怕起來了。我胡思亂想,想到了各種各樣可怕的事件。我急得跪下來祈禱,不要有什么大禍降到你身上……然后他們把你架了回來,丟在房門口?!保?02)這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無助地妻子在蜜月中等待著她的丈夫回家的生動畫面,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妻子的無奈深入骨髓。盡管詹姆斯否認這件事是發(fā)生在蜜月期間,但不可否認的是詹姆斯的確在婚后生活里嚴重酗酒。“我那時不知道,在今后許許多多的年頭里,這種事情究竟要發(fā)生了多少次,究竟有多少次,我要一個人呆在那討厭的旅館房間里等著你。我慢慢習慣了這種日子。”(403)這就是婚姻生活的殘酷,它把一個純真無邪、對婚姻充滿憧憬的少女變成了一個絕望的、牢騷滿腹的怨婦。
如果說丈夫酗酒是個普遍現象,妻子能做的事只是讓自己慢慢習慣而已,這還不是最難以忍受的事。如果一種痛苦可以說出來,那就不是最深切的痛苦。有種痛苦你只能把藏在心里,不能跟任何人分擔,那才是最真最深的痛苦。所以我們不能忽視瑪麗和詹姆斯夫妻二人關于詹姆斯丑聞的對話。詹姆斯因為瑪麗觸到了他的痛處而惱羞成怒。“不要算那些陳年舊賬。”盡管他內心深處有罪惡感,但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道歉的話,反而責怪瑪麗在翻陳年舊賬?,旣惻f事重提是為了讓詹姆斯難堪嗎?當然不是。是因為她需要把積壓已久的不滿表達出來。沒有一個疏通的渠道,她怎么能夠發(fā)泄心中的怒火?心靈的創(chuàng)傷又怎能愈合?
詹姆斯的丑聞不僅給瑪麗帶來了心靈上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還導致她失去了所有的女性朋友。我們可以從瑪麗充滿感傷的回憶中體會瑪麗所受到的精神傷害?!霸谛薜涝旱臅r候,我有那么多朋友……可是后來我嫁給了一個演員你——你也知道那個時候別人是怎樣看待演員的……她們中的許多人都不理睬我了。后來,在我們結婚不久,又出了那樁丑事,你從前的那個姘頭到法院去控告你。從那個時候起,我所有的老朋友要么可憐我,要么見了面裝作不認識。我到不在乎別人跟我絕交,我最恨那些可憐我的人。”(380)有這樣一個丈夫,她如何面對昔日的朋友,又怎么能在好朋友面前抬得起頭呢?她寧愿失去友誼也不接受憐憫。她竭力在他人面前掩蓋這一點,尤其在女性朋友面前。因此當她和女仆凱思琳聊天的時候,她不僅高興地炫耀她和詹姆斯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稱“他比狂想中的英雄還英俊得多”(396),還有意提上一筆:“在這三十六年間,他就從來沒發(fā)生過丟人的事,我是說,和其他任何女人。自從見了我以后,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凱思琳,這件事使我感到很幸福,這件事也使我忘掉了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396)這里瑪麗前后自相矛盾的表述證明了她刻意在隱瞞事實真相,或許說,這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她以自己的想象美化了丑陋的現實,由此恰恰證明詹姆斯給她帶來的精神傷害。她偽裝了自己受傷的事實而假裝看上去比其他女人更快樂,只能證明心靈還在隱隱作痛。
身心飽受摧殘的瑪麗找不到一個人來聽她傾吐內心深處的不滿與不快,所以她總是感覺很孤獨。雖然詹姆斯給她買了輛二手汽車,她也沒地方可去,沒人陪著可以出去兜兜風、散散心。但她依然渴望著這種與女性交流的快樂,認為女人和女人相處在一起是重要的人生經歷。(Burr 45) 她渴望和朋友交流,“要是有個朋友的家我可以去坐坐,說說笑笑也好??墒俏夷挠袀€一個朋友,我從來就沒有過朋友?!保▕W尼爾 380) 在第三幕,她出于極度的寂寞和女仆一起喝酒聊天,好像這個女孩是她的閨中知己一樣,和她說著知心話,“我跟劇團里的人一向沒有過來往,……我和他們總是談不攏合不來,弄不習慣。他們過的生活總是和我生活不同?!保?92-393)這番傾訴使我們深刻地理解瑪麗·蒂龍精神上的孤獨。她和詹姆斯處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詹姆士可以去酒吧買醉,而她卻只能獨自消化寂寞。
在這種孤獨無助的情況下,瑪麗一次次地嘗試和其他家庭成員進行溝通交流,然而,她的所有解釋都被看成是她為自己吸毒而找的借口。她向丈夫吐露心聲:“我只感到所有人都不信任我,都在監(jiān)視著我,懷疑我?!材匪?,求求你!你真不懂我的心事!我是多么擔心埃德蒙啊! 我怕他—”(367)然而在她極度需要丈夫的安慰和理解時得到的卻是丈夫冷漠的指責:“瑪麗,我不要聽你那些搪塞的話”。(367)在這個家中,她的大兒子杰米也同樣不能理解母親。作為兒子,他對瑪麗缺乏應有的尊重。當他得知瑪麗吸毒時,他沒有認真思考瑪麗染上毒癮的起因,而是立即把她貶低為一個“墮落的妓女。”(Fleche,29)而小兒子的疾病也使作為母親的瑪麗無法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我們不能忘記,當詹姆斯和兩個兒子都要去鎮(zhèn)上的時候,瑪麗請求他們不要把她一人扔下,但最后他們還是都走了,沒人在乎她的感受。一個人站在房間里,對著門外的男人們說再見,聽著門在身后關上的聲音,她感覺寂寞又一次無聲地侵入,在周圍蔓延,壓得她快要窒息了,而她只能絕望地呻吟:“我的圣母啊,我為什么感到這樣的孤單?”(388)可是回答她的只有更加可怕的沉默。
在一個如此冷漠無助的世界里,她不得不尋求一絲安慰。只有在嗎啡的作用下,回到過去那快樂的日子,她才能忘記令她心痛的現實,重返她的少女時代。因此,在該劇的末尾,我們看到瑪麗以年輕女學生的形象出現在舞臺。在她的臉上看不到歲月的烙痕,這是一張純真的女孩子的臉,嘴角帶著一絲羞澀的微笑,她的白發(fā)梳成一對美麗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她象以往在修道院里那樣彈著鋼琴。她旁若無人地談論自己想當修女的夢想,她對圣母瑪利亞有著堅定地信念。她快樂而自信。所有的一切快樂的日子在此刻重演,她寧愿時光就此凝固,所以她沉溺在這個夢幻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對那三個瞠目結舌的男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們于她就如同房間里的物件一樣。在她的潛意識里,她寧愿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因為他們的存在就會把她從美好的幻覺中喚醒,而她一旦醒來,就會重新墮入這個萬劫不復的現實地獄里,無法解脫。
[1] 奧尼爾.奧尼爾文集?第5卷 [M].郭繼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 郭繼德.尤金?奧尼爾戲劇研究論文集 [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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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427(2011)12-0072-02
2011-10-13
作者系天津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文學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