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劉清敏 于洋

經(jīng)歷過粉碎 "四人幫"、撥亂反正那個年代的人,提起胡耀邦直接領(lǐng)導的中央黨校 《理論動態(tài)》如雷貫耳.當時它發(fā)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等一批沖破 "左"的思想桎梏、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的文章,對推動思想大解放、實現(xiàn)歷史大轉(zhuǎn)折,發(fā)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對時任 《理論動態(tài)》主編的沈?qū)毾?許多人雖未謀面,但對他所撰寫的文章并不陌生.30多年來,沈?qū)毾榈奈恼卤蛔鳛?《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 《解放軍報》等報刊的社論、特約評論員文章、評論員文章、觀察家文章發(fā)表的有30多篇,其中多數(shù)由新華社轉(zhuǎn)發(fā)全國.他長期從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發(fā)表文章近千篇,撰寫 《溫故察今論黨風》、 《毛澤東與中國社會主義》、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等專著,主編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豐富和發(fā)展》、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學習綱要》等16本書.所著 《真理標準問題討論始末》一書,是唯一全面、翔實、準確記載這一歷史事件的專著,已三次出版.他曾任 《理論動態(tài)》編輯部主任、 《學習時報》高級顧問.日前,沈?qū)毾閼酱筮B "一校兩院"作報告,記者有幸采訪了他.

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沈?qū)毾?雖然年近80,但思維敏捷,觀點犀利,談到黨史上的重要會議文件,更是如數(shù)家珍,我們的采訪就從他所參與的真理標準大討論開始.

本刊:1978年5月開始的關(guān)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是一場關(guān)系到中國前途和社會主義命運的大討論.這場吸引全黨、全國參加的大討論,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絕無僅有.您是這場大討論的參與者,能否向我們比較詳細地作以介紹?

沈?qū)毾?真理標準大討論不是哪個人隨心所欲搞出來的,它是中國當時歷史發(fā)展的需要,也就是說它有必然性.

粉碎 "四人幫"后中國面臨著 "告別過去,開辟新路"的歷史課題."告別過去",首先是要徹底否定 "文革",解決遺留問題,更進一步是要告別中國傳統(tǒng)模式的社會主義.當時,最迫切的是要糾正 "文化大革命"的錯誤,就是要糾正毛澤東晚年的錯誤.但長期的個人迷信,使廣大干部群眾認為毛澤東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說毛澤東犯錯誤那是絕對不行的.于是就提出一個問題:撥亂反正,什么叫亂?什么叫正?用什么標準來檢驗正確還是錯誤?特別是1977年2月7日, 《人民日報》、《紅旗》雜志、 《解放軍報》發(fā)表 《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提出: "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被大家叫做 "兩個凡是".如果按照 "兩個凡是",中國就不能告別過去,因為凡是毛主席的決策、凡是毛主席的指示都要照辦.更不能開辟新路.在這種情況下,要把中國的歷史推向前進是非常難的.這就需要從思想上啟蒙,弄清是非.

啟蒙工作首先是鄧小平做的.鄧小平在1977年4月給黨中央寫了一封信,信里提出了 "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的概念,就是我們要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作指導.鄧小平自己多次說,這是針對 "兩個凡是".但是, "準確、完整"是以理論正確為前提的,還沒有觸及到如何判斷理論本身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問題.

1977年12月2日,胡耀邦在中央黨校黨委會上提出: "這十幾年的歷史,不要根據(jù)哪個文件、哪個人的講話,要看實踐."他指導幾位同志起草了一個文件,題目是 《關(guān)于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若干問題》,文件中鮮明地提出: "要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辨別路線是非的標準."1978年4月,胡耀邦將這個文件發(fā)給中央黨校807名學員展開討論.這就是著名的中央黨校 "八百學員大討論",實際上是真理標準大討論的前奏.

中國的撥亂反正發(fā)展到1977～1978年,明確提出實踐標準,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問題是由誰來打響這一炮,這就需要一篇有分量的文章,采取適當?shù)姆绞桨l(fā)表出來.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胡福明在1977年寫了一篇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文稿,投給 《光明日報》.1978年4月,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的孫長江為《理論動態(tài)》寫了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稿子.后來,孫長江按照吳江的意見,將這兩個稿子 "捏在一起",形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這篇文章經(jīng)胡耀邦兩次審閱,1978年5月10日在 《理論動態(tài)》第60期刊登.第二天, 《光明日報》發(fā)表此文,署名是:本報特約評論員.當天,新華社作為國內(nèi)新聞頭條轉(zhuǎn)發(fā).5月12日,《人民日報》、 《解放軍報》等中央和地方的報紙競相轉(zhuǎn)載,由此引發(fā)了全黨、全國關(guān)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

關(guān)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我認為,胡耀邦是發(fā)動者和組織者;鄧小平是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引導者;羅瑞卿、譚震林等老一輩革命家在關(guān)鍵時刻的堅決支持,起了重大作用;廣大干部特別是省級和大軍區(qū)級的領(lǐng)導干部的支持參與,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廣大理論工作者和新聞工作者密切合作,做出了重大貢獻.

這場大討論發(fā)生在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刻,意義重大,影響深遠,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做了思想準備.如果沒有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如果不推倒 "兩個凡是",就不可能把黨的工作重點轉(zhuǎn)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上來,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為此做了重要的思想準備.第二,在一定程度上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了政治和組織上的準備.開展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不僅是轉(zhuǎn)變思想的問題,而且也是爭取干部的問題,絕大多數(shù)的省委書記都站到這一邊, "兩個凡是"陷于孤立,這是重要的變化,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提供了政治和組織保障.

本刊: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重新確立了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具有這樣一條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路線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顯著特點,也是黨的一大優(yōu)勢,您能否簡要介紹一下黨的思想路線形成發(fā)展的過程?

沈?qū)毾?1930年5月,毛澤東在 《反對本本主義》一文中用了 "思想路線"的提法,但作為黨的思想路線明確提出,是在這場大討論的過程中.當然,不能說我們黨在過去長時期中沒有思想路線.從思想路線這一概念的科學內(nèi)涵來看,黨的思想路線一直存在.在黨成立初期,陳獨秀作為黨的主要領(lǐng)導人,積極探索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他撰寫了《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中國農(nóng)民問題》等文章,這些文章遵循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辯證地分析問題,表明黨的早期領(lǐng)導人實際上是有一條大體正確的思想路線.但同時,黨內(nèi)也存在另一種傾向,即不顧中國國情照搬外國的經(jīng)驗,開始是李立三搞中心城市起義,最典型的是王明的教條主義.延安整風中,毛澤東提出實事求是,系統(tǒng)地批判了教條主義.在批判過程中闡明了我們應該怎樣對待馬克思主義的問題,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要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來解決中國革命的實際問題,這就是思想路線的問題.延安整風清算了脫離中國實際的教條主義,確立了實事求是的觀念.當時雖然沒有把實事求是叫思想路線,但實事求是為大家所接受,成為大家的共識.黨的七大把以馬列主義理論同中國革命實踐相統(tǒng)一的毛澤東思想作為黨的指導思想,反對任何教條主義或經(jīng)驗主義的偏向的內(nèi)容寫入了黨章.這樣,在全黨實際上已經(jīng)確立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

實事求是是很艱苦的事情,首先要搞清楚實事.中國這么大的一個國家,非常復雜,要搞清中國的國情是很難的,靠一個人的力量根本不行,必須依靠群眾的力量.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毛澤東在主觀上逐漸離開了實事求是,他沒有像戰(zhàn)爭年代那樣進行艱苦的調(diào)查研究,傾聽群眾的意見,以為自己什么都懂,不那么虛心了.當然還有客觀原因,那就是延安整風雖然確立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但沒有一套有效的制度和機制,來保證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貫徹實施.1943年,黨內(nèi)曾有一個決定,授權(quán)毛澤東在重大問題上有最后決定權(quán),這就為后來毛澤東的個人迷信、個人專斷提供了方便條件.所以,自上世紀50年代中期毛澤東逐步離開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之后,所犯錯誤就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最后導致發(fā)動 "文化大革命",給黨和國家?guī)砹艘粓龃鬄碾y.

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不僅恢復了我們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同時也發(fā)展了這條思想路線.黨的十二大修改黨章時,根據(jù)鄧小平的講話,規(guī)范表述了黨的思想路線: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理論聯(lián)系實際,實事求是,在實踐中檢驗真理和發(fā)展真理.黨章寫進了思想路線的內(nèi)容,這在我們黨的歷史上是第一次.以后經(jīng)過十三大、十四大、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雖然黨章幾經(jīng)修改,但是思想路線的內(nèi)容一個字也沒有改.

黨的思想路線最主要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核心是實事求是,實踐標準是重要組成部分.實踐標準成為黨的思想路線的內(nèi)容,可以說汲取了我們黨深刻的教訓,也是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成果,是對黨的思想路線的重要發(fā)展.

我們在貫徹黨的思想路線當中,一方面強調(diào)實事求是,另一方面要敢于自覺地用實踐標準檢驗,這一點非常重要.

本刊:黨的思想路線已經(jīng)明確寫入黨章了,但是不得不承認,在現(xiàn)實生活中堅持實事求是、實踐標準還有很多問題、阻力,您認為怎樣才能使黨的思想路線得到貫徹落實?

沈?qū)毾?當年小崗村農(nóng)民冒著風險搞大包干,為什么有風險呢?因為公民的權(quán)利得不到保障.今天人們?yōu)槭裁春ε轮v真話,因為擔心講真話會遭到領(lǐng)導的打擊報復.這里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黨內(nèi)民主不夠健全,人民民主也不夠健全.鄧小平講,大大小小的家長到處都有,在家長制下不可能有充分的民主,沒有充分的民主,就難以暢所欲言、實事求是,這是指民主的渠道不夠暢通.黨的十七大提出要保證公民的知情權(quán)、表達權(quán)、參與權(quán)、監(jiān)督權(quán).這四個權(quán)很好,但是還沒有把它形成法律、形成條例、形成可以操作的硬性東西.現(xiàn)實生活中,如果一個領(lǐng)導比較實事求是,可能下級敢于跟你講真話;如果一個領(lǐng)導好大喜功,下級只能弄虛作假.為什么不敢講真話?因為我的命運掌握在你手里.我的命運要是掌握在群眾手里,我就不敢不老實,我講假話群眾都知道.所以,黨的思想路線要真正得到貫徹實行,和民主政治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實事求是,說起來容易,要做到是很難的.歷史上彭德懷敢于說真話結(jié)果倒霉了.還有鄧子恢,當時是農(nóng)村工作部的部長,他反對毛澤東搞農(nóng)村合作化冒進,毛澤東找他談了九個小時,他還是不接受,最后被罷官.按照黨的思想路線,用干部就應該用這樣實事求是的干部.但是,這樣的干部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很難吃得開的.有些人想講真話、講實話,但是顧慮重重.要建立一種制度,保護敢講真話、實話的人.民主有一條原則即保護少數(shù).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少數(shù)人的不同意見被否決了,按照多數(shù)人的意見執(zhí)行,但是講不同的意見是他的權(quán)利,不能因為他的意見被否決了,就受到這樣那樣的處罰.更何況真理有時候還在少數(shù)人手里.

干部要對人民負責,對我們的事業(yè)負責,才能勇于堅持真理,實事求是,這是個品質(zhì)問題.胡耀邦在當中組部部長平反冤假錯案的時候,他就下達一條指示:凡是寄來的信,信封上面有胡耀邦名字的,你們都不能壓,都要交給我.所以胡耀邦敢講真話,為一大批干部洗清了不白之冤.現(xiàn)在有的干部搞什么政績工程,一心想著升官,那怎么可能為了人民的利益堅持實事求是呢?實事求是首先要做老實人,講誠信.一方面,要對干部進行品質(zhì)教育,同時要有制度和機制來保障,讓老實、誠信的人得到提拔重用,讓不老實、不誠信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