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霄霄
(常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騎士精神的沒落與小人物的崛起*
——從《小癩子》看16世紀西班牙的社會現實
呂霄霄
(常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16世紀中葉流浪漢小說率先崛起于西班牙,這與當時的社會現實密不可分。曾經風靡一時的騎士文學已經無法滿足讀者的精神需求,作家們將目光投射到底層社會的小人物身上,充滿鮮明現實主義特色和人文主義思想的流浪漢小說應運而生。小說《小癩子》開創(chuàng)了流浪漢小說的先河。流浪漢小說以一種嶄新的敘事結構,展現了五光十色的現實生活畫面,尤其是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小說透過下層民眾的視角去觀察和批判不合理的社會現狀,給人們改變現實的思想啟迪。
流浪漢小說;黃金世紀;小癩子;西班牙小說
騎士小說是流行于中世紀的一種文學體裁,是基督教傳奇文學的代表。它宣揚護教、忠君精神,贊美騎士的俠義與愛情,情結荒誕離奇,缺乏生活氣息和人文關懷。它的興起是由于西班牙光復戰(zhàn)爭時期產生了一個龐大的騎士階層,這個階層受惠并且效忠于各抗擊摩爾人的小王國,曾為西班牙的獨立和統(tǒng)一起到了積極的作用。[1]然而西班牙的強盛也只是曇花一現,連年征戰(zhàn)導致國庫空虛,普通民眾處境悲慘。在這種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下,流浪漢小說應運而生。本文通過對小說《小癩子》代表人物的解析,發(fā)掘當時西班牙上層社會騎士精神的沒落和底層小人物崛起的現實。
流浪漢小說(novela picarésca)因主人公是流浪漢而得名,作者用第一人稱講述自己在不同環(huán)境下的各種遭遇,從下層視角去觀察諷刺不合理的社會現實。創(chuàng)始篇是《拉薩羅·德·托爾梅斯的身世及其好運和不幸》(V ida de L azarillo del Tormesy desus fortunas Y adversidades,1554),中譯名《小癩子》,作者不詳。16世紀正是西班牙宗教裁判十分嚴厲的時候,大約2000個作者和書名被列入禁書書目。《小癩子》的作者當時很有可能是為了避開檢查所以沒有署名。關于作者有種種猜測,有人說是詩人賽巴斯田·德·奧若斯戈 (Sebastian de Horozco,1510-1580);有人說是神父胡安·德·奧悌加 (Juan de O tega,1480-1568);多數考證斷定是曾任西愛納總督、西班牙駐教廷大使狄艾哥·烏爾它多·德·曼鐸薩 (Diego Hurtado de Mendoza,1367-1404),可也未有確鑿證據。[2]12但這并不影響它在歐洲迅速流行,并很快被翻譯成法語 (1561年)、荷蘭語 (1579年)、英語 (1586年)、德語 (1617年)、意大利語 (1622年)和拉丁語(約1623年)等。它對16世紀后半期許多國家的作家都有影響:莎士比亞(will 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無事生非》 (M uch A do about Nothing),塞萬提斯 (M 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的《堂吉訶德》(原名為:《奇情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德·拉曼恰》,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M ancha),高乃依 (Pierre Corneille,1606-1684)的《戲子的夢想》,都曾提到這部書。做續(xù)集模仿的人也不少。西班牙有兩部影響整個歐洲文學的經典小說,一部是《堂吉訶德》,一部便是這本書。[2]15-20
《小癩子》采用第一人稱敘述,主人公小拉薩羅(L azarillo)是個少年,出生在托爾梅斯河上,父親死于戰(zhàn)場,母親守寡后迫于生活,又和別人生了一個兒子。由于家庭屢遭不幸,他不得不離開母親,成為了一個盲人的領路人,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涯。盲人是個狡黠虛偽的世故老人,他經常虐待小癩子。小癩子忍無可忍,一次設計報復后逃走。隨后又給一個極其吝嗇的教士當傭人,天天忍饑挨餓,因為偷竊食物被其毒打并逐出門去。之后他又去侍奉一個道貌岸然的紳士,此人貧困潦倒,反而要靠他的乞討來供養(yǎng)。再后來他給一個修士當過侍從,給一個推銷免罪符的人做過跟班。在目睹了這些人坑蒙拐騙的伎倆后,又投靠了一個神甫,賺了一點小錢,隨即又跟了一個公差,當了叫消息的報子。最后娶了一個大主教的女仆,從此時來運轉。[3]80小說通過小癩子講述自己許多不幸又可笑的遭遇,勾劃出了一幅幅性格各異的人物肖像:狡猾貪婪的瞎子、狠心吝嗇的神父、可憐的破落貴族和欺詐農民的牧師等,真實反映了當時部分社會面貌。小癩子的流浪史正是他個人的成長史,是他社會地位逐漸上升而道德感逐漸缺失的一個過程。小說語言詼諧,敘述自然,諷刺意味極濃,在人物性格的刻劃上匠心獨具。
15世紀、16世紀是騎士小說的繁榮時期,為捍衛(wèi)各個小王國利益和進行“光復戰(zhàn)爭”立下汗馬功勞的騎士階層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他們在戰(zhàn)爭中譜寫了無數可歌可泣的篇章,所以騎士仍然是許多西班牙人心目中的英雄,騎士小說則是這種心態(tài)的反映。然而,火槍的發(fā)明使戰(zhàn)爭和軍隊改變了形式,大部分騎士都已經封王封侯,開始了文明的貴族生活。被藝術化的騎士是浪漫的冒險家,他們?yōu)榱诵叛?、榮譽或者愛情不惜赴湯蹈火。他們孤軍奮戰(zhàn),具有鮮明的個人英雄主義傾向。[3]26-27騎士小說在處理人物和情節(jié)方面的方式雖然多樣,然而總體上是程式化的,兩個世紀過去以后,讀者們對這種題材失去了興趣。小說內容游離于社會現實,不能反映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精神。它體現了中小貴族階層的審美理念,然而已經不能適應歷史潮流的發(fā)展。面對新教和資本主義的挑戰(zhàn),天主教會和西班牙王朝曾明令禁止騎士小說。[3]85由于連年的宗教戰(zhàn)爭加上本國商品經濟的發(fā)展程度比較低,從美洲運回來的黃金對于即將崩潰的經濟于事無補。到了16世紀中葉以后,西班牙的經濟和國際地位逐漸衰落。紡織業(yè)產量減少了4/5,絲織業(yè)產品只能供本國使用,制造業(yè)一落千丈。在農業(yè)方面,地主和教會對農民剝削殘酷,致使糧食生產日益減少。[5]370這個時候底層小貴族開始逐漸破產,然而礙于身份和地位無法通過勞動來改變自己的境地。
拉薩羅在托雷多(Toledo,當時西班牙的首都)遇到了他的第三個主人——一位紳士 (貴族中的最低等級),他是一個貴族的私生子,這種人通常可以從父親家族里繼承到一些比較微薄的財產,也可以效忠大貴族或者進入宮廷服侍王室。紳士自稱在卡斯蒂亞 (Castilla)有地產和鴿房,離開故鄉(xiāng)是因為“鄰居的貴人”不愿意向他脫帽致敬。這是不是他離開故鄉(xiāng)的唯一原因已經無法考證,然而可以推斷出他曾經的經濟狀況一定沒有自己描述的那樣良好,否則也不會孤身一人背井離鄉(xiāng)住到一個家徒四壁的租賃房里。作為底層貴族,他可以因為一個手藝人沒有用符合他身份的問候語而大動肝火,因為他自認為有責任去維護這份貴族的“榮譽感”。小說不止是批判貴族階層的“榮譽感”,也批判了這個階層的價值觀和道德觀。貴族能夠維持他們的特權是因為家庭出身,而小說里的這位則很不幸地沒有。他看不起自食其力的手藝人,視溜須拍馬、奉承其他大貴族為高尚,然而自己窘迫到需要靠仆人乞討來養(yǎng)活。作為貴族他又缺乏堂吉訶德那種保護弱小的騎士精神。當一個男人和一個老太婆來討租金的時候,他撒謊并且丟下拉薩羅逃走,讓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獨自面對公差。[6]102這位紳士即使腹內空空也總是衣冠楚楚;他會向女士獻殷勤,然而因為沒有錢請她們用餐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他和自己的仆人共享乞討得來的食物,還再三囑咐不要透露出去以免敗壞自己的名聲。紳士如此自負又愛慕虛榮,寧愿受窮也不肯放下一點架子,就像作者眼中的西班牙,外表美麗,內部卻十分空虛。
在西班牙當時金字塔型的社會結構中,教士和貴族同屬上層社會擁有特權的人,他們免除軍役不繳納普通稅,只受教會司法權的管轄。中世紀的修道院是知識生活和宗教生活的中心,然而隨著大學的興起,修道院越來越脫離社會。許多修道院的院長是有權勢的在俗教士,他們感興趣的是利用自己的職權牟取利益。另外,1347年~1350年的瘟疫造成大量修士和修女死亡,削弱了修道會的管理組織,各種弊端隨之增長。[4]71-72
小拉薩羅的9個主人當中有5個是教會人員:馬蓋達的牧師 (clérigo deM aqueda)是吝嗇缺德的典型代表,自己吃著豐盛的食物,孩子卻只能吃骨頭;施恩會教士 (fraile de la M erced)為人放蕩,“女鄰居們”都叫他“親家”;兜售贖罪符聯合法警裝神弄鬼欺騙村民;另外一個牧師 (capellán)沒命地使喚小癩子,并且在教堂里做貿易。[2]9-10圣薩爾瓦多的大主教 (arcip reste de San Salvador)雖然沒有像拉薩羅之前的主人那樣或者欺騙或者吝嗇,并且讓他娶了自己的女傭,同時給他們很多生活上的資助。然而大主教卻始終和拉薩羅的妻子保持曖昧關系,甚至和她有過3個孩子。這些教會人員從底層到上層都有嚴重的道德缺陷。[8]
在這些人中,最吝嗇的就是馬蓋達的牧師。小癩子第一個主人瞎子已經是“老奸巨滑、沒有良心、無比吝嗇”,但和這第二個主人相比,瞎子簡直是“一位亞歷山大大帝”。離開瞎子投靠這位牧師是“躲開了雷擊,又遇上了閃電”。他從來不給小癩子吃得飽,總把他餓得頭昏眼花。流浪兒驚訝于這第二個主人的慳吝,究竟是因為生來就是如此還是“披上道袍”以后變成這樣。作者借主人公之口對整個教會的調侃諷刺可見一斑。最無恥又最能說會道的則是兜售贖罪符的主人。作者對兜售贖罪符的人的嘲諷、挖苦,與馬丁路德反對銷售教廷贖罪券不謀而合,矛頭直指教會,表明了作者在宗教改革與反宗教改革斗爭中的立場。[9]
《小癩子》中的神職人員都是些道德低下的人,他們不是刻薄吝嗇,就是虛偽圓滑,作者對他們極盡諷刺之能事,有明顯地反教會傾向。16世紀的西班牙正處在文藝復興時期,開始了對人性的探索和對神性的質疑。作者花如此多的筆墨來諷刺教會,不單純是為了消遣讀者,而是為了反對中世紀教會作風,提倡人文主義思想,符合當時的時代思潮。
小說的出版是在哥倫布發(fā)現美洲大陸之后的50年,雖然依然有來自美洲的財富涌入王室,然而耗資費時的宗教戰(zhàn)爭使西班牙人陷入貧困,全國不到500萬的人口中流浪漢就占了15萬人,廣場、大街上都是流浪漢。社會上層的貴族驕奢淫逸,揮霍無度;御用文人趨炎附勢,編造一些英雄美人、巨人魔怪的故事取悅他們;下層百姓生活艱難,貧苦不堪。可以說《小癩子》是借一個小人物的發(fā)家史,表達了西班牙人對社會的不滿與憤懣,反映了當時社會分配不均,貧富懸殊,道德灰暗的現實狀況。
拉薩羅第一個主人是一個瞎子,是他的啟蒙老師,他和主人公同屬平民階層,教會了小流浪兒很多東西,雖然過程是血淚參半。第一次被瞎子捉弄后他從小孩子單純的心境中清醒過來,明白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服侍瞎子的過程就是主仆斗智斗勇的過程。他偷瞎子一切可以偷的東西來填飽肚子,一經發(fā)現,就會被打得頭破血流。瞎子的殘毒讓小拉薩羅忍無可忍,最后一次設計讓瞎子撞得半死不活后就溜走了。拉薩羅第二個主人是比瞎子更吝嗇的牧師,把拉薩羅餓得站都站不住。他不得不想各種辦法來偷竊教士裝滿食物的大木箱。[6]88-94拉薩羅的偷竊、惡作劇固然有悖于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然而,他的偷竊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在這些吝嗇刻薄的主人面前,他不想辦法自己找出路就只能活活餓死。當一個人連生存的資格都將被剝奪的時候,還有什么理由要求他追求高尚的情操和道德呢?為了吃飽他可以去偷、去騙;他到處流浪,不以乞討為恥,但卻沒有做過危害社會的事情。流浪兒和十足的流氓惡棍還是有本質區(qū)別的。
拉薩羅對教士、教會的痛恨是出自普通人的正義感,多次因為不愿意和一些主人同流合污而選擇離開。他的主人們偽善、冷酷,將人性惡的一面充分暴露。這些和拉薩羅身上淳樸原始的真和善形成強烈反差。在拉薩羅看清了那個兜售贖罪符的主人玩弄的伎倆后,感到氣憤而且難過。雖然這位主人使他免于饑餓,但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他的良知不允許他幫著騙子四處坑害民眾,顯示了人最樸素的善。
小拉薩羅成年后結束了流浪娶了妻子過上了小康的生活,然而他卻沒有辦法維護做丈夫的榮譽。[7]108-109在讀者眼里這始終是一個遺憾,雖然這是他“依傍貴人”愿意付出的代價。他振振有詞警告別人不要再散布主教和自己妻子的流言蜚語讓人感到可氣可笑,然而對于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流浪兒來說,現在的生活無疑已經是天堂,有一點道德的缺憾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卡洛斯一世 (Carlos I de Espa~n a,1500-1558)統(tǒng)治期間,西班牙是全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他和他的繼承人與法國、土耳其連年宗教戰(zhàn)爭,民生凋敝。[7]167《小癩子》的筆觸從下層伸出,以流浪漢的視角,用極具震撼力和穿透力的現實主義風格展示了西班牙社會的全面衰落。小說主人公脫離了傳統(tǒng)中世紀文學中英雄、光輝的騎士形象 (例如熙德),是一個反英雄的小人物,被饑餓驅使著去做任何能夠活下去的事情。[5]7然而,這一切反而能夠引起讀者的同情,就算他在悲慘的處境中,也不乏幽默能自嘲一番。雖然求生過程中不乏偷摸拐騙,但也都是拜他的主人們所賜。
總之,作者成功塑造了一個在16世紀西班牙乃至整個歐洲都普遍存在的窮苦人的真實形象,他出生貧窮而且卑微,缺乏高貴的美德,卻始終樂觀積極地面對生活,努力擺脫貧困和饑餓的狀態(tài)。整部作品蔑視貴族和教會階層,否定社會普遍榮譽感,否定中世紀以來以神為中心的世界觀。主人公追求個人的自由和幸福,尋找人生的出路,他付出了慘重的道德代價,卻改變了自己的經濟狀況,獲得了社會地位的一步步上升。小說體現了文藝復興時期以人為本的思想,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共同成為西班牙影響世界文壇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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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line of Spanish Chivalry and the Rise of Small Potatoes——Social Reality in the 16th Century Spa in Ref lected in Vida de Lazar illodel Tor mesydesus for tunas Y adver sidades
LV Xiao-xia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angzhou University,Changhzou 213164,China)
Picaresque novels grew out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 Spain.A t that time,the once-popular literature of chivalry failed to meet the spiritual needs of the readers of the day.Thus,writers redirected their focus on the insignificant group and produced many famous picaresque novels showing clear realism and hum anism.This paper exp lores the way that those novels reflected the social reality through a brief analysis of the lives of Spanish social classes.
picaresque novel;golden age;V ida de L azarillo del Tormesy desus fortunas Y adversidades;Spainish novel
李 艷)
I106.4
A
2095-042X(2011)03-0110-04
2011-03-02
呂霄霄 (1987—),女,江蘇常州人,碩士,助教,主要從事西班牙語文學研究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