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宇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紅樓夢》中四字格詞的修辭作用

朱曉宇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四字格是個涵義豐富的概念，形式上四字連用，內(nèi)容上包羅萬象。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四字格共有五千余條，它們雖然不能全部代表《紅樓夢》的語言風貌，但如此大量的四字格語料已經(jīng)顯示出作家曹雪芹創(chuàng)造性運用語言的特征。語言是文學的材料，文學是藝術的語言，這二者不可相互剝離。

《紅樓夢》;四字格;詞語;修辭作用

本文以語言學、文學綜合運用為切入點，通過對《紅樓夢》中四字格詞語塑造人物和刻畫意境等方面展開分析，概括出其修辭作用，以使我們更加有效地解讀曹雪芹高超的語言運用藝術，領略《紅樓夢》一書獨特的語言魅力。

一、慣用修辭，韻味無窮

許多四字語其本身就是借助于某種修辭手法構成的，因此，它們富于形式固定、言簡意賅、生動形象等特定的修辭功能。使用四字格詞語，可以使文章更具有表現(xiàn)力。

(一)比喻，形象生動

比喻是文學作品常用的修辭手法，在《紅樓夢》中也時常出現(xiàn)。四字格詞語中的比喻字句不但短小精悍，富于變化，而且形象生動，奇巧新穎，能使所描繪的事物簡約變得繁豐，平淡變得絢爛，謹嚴變得疏放，樸實變得藻麗。例如：

1.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5回)

2.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73回)

3.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33回)

4.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49回)

1句中用“雨下”來比喻寶玉受驚時嚇得出汗的情狀，足見受驚時的極度恐懼之態(tài)，令人感同身受。2句中黛玉用“守如處女，脫如狡兔”這句古語，把探春平時沉靜平和，處理事情時卻極敏捷干練的特點，概括形容得極為精到中肯。3句賈政因為寶玉“不肖種種”而大怒，再聽賈環(huán)告惡狀更是怒不可遏?！懊嫒缃鸺垺毙蜗蟮乜坍嬃速Z政生氣的程度，暴怒之態(tài)，躍然紙上，以至于后面對寶玉大打出手。4句中的四字詞比喻用得極為活潑有趣，脂評：“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勢，便似螂之蹲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閑取一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卻寫盡矣”?！胺溲潮?，鶴勢螂形”特寫湘云一副如蜂、猿，似鶴、螂的裝扮。細腰、長腿、長臂、身材舒展，姿態(tài)靈活，真是英姿颯爽，光彩照人，還透著幾分滑稽。

(二)借代，簡潔幽默

借代，一般是用特征鮮明、具有標志性的名稱來取代原來的人物、事物，使話語具體、生動、形象。這些用于借代的四字格詞體現(xiàn)了作者的情感和態(tài)度，也使得話語委婉、幽默、風趣，人物更加鮮活。提起這些詞語，我們馬上就能知道其所指，腦海里就能浮現(xiàn)人物的本來形象。例如：

1.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63回)

2.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37回)

3.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55回)

4.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13回)

5.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zhèn)山太歲’，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55回)

1句中寶玉因和芳官閑聊取笑，竟生出了“耶律雄奴”這樣的名號來稱呼芳官，倒也貼切芳官的裝扮和性格，以至于“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2、3兩句都是說黛玉的，“瀟湘妃子”這個借代詞的緣由已經(jīng)由探春解釋清楚。“美人燈兒”是鳳姐給黛玉下的定義，按她的實用理論評價，黛玉是中看不中用的。這一詞語也再一次把黛玉“怯弱不勝”的體格形容出來。借代有時也用抽象代替具體。4句連著的兩個四字格詞語是抽象的形容詞——“烈火烹油，繁華著錦”，只有在看到后文時才知道指的是元妃省親一事，這兩個描摹極盛情狀的抽象詞語提前預告和概況了省親盛況。5句“巡海夜叉”指代王熙鳳，“鎮(zhèn)山太歲”指的是后來臨時當差的李紈、探春、寶釵三人。下人自然不敢隨便直呼主子之名，就想出了這些“綽號”來指代其人，讀來貼切有趣。

(三)夸張，強調(diào)聲勢

人們在使用語言的過程中，總想使自己的感情、思想在傳播中更好地延伸，因此就調(diào)動一切可能實施的手段，夸張就是其中之一。

1.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2回)

2.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77回)

3.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里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83回)

1句“屁滾尿流”用夸張的手法把封肅那種趨炎附勢、巴高望上的丑惡嘴臉顯現(xiàn)出來。區(qū)區(qū)小利就可以讓他得意忘形，丑態(tài)畢露，“喜的屁滾尿流”可謂諷刺意味十足。2句“雷嗔電怒”形容王夫人的氣憤，“雷”、“電”形象可感又讓人畏懼，用在這里更能展現(xiàn)在王夫人眼里事情非同小可，不是“搜檢搜檢”那么簡單，讀者不禁暗暗為寶玉等人捏把汗。3句“肝腸崩裂”寫出黛玉悲戚之深、之痛，其程度遠遠重于往常小說中用的“肝腸寸斷”。一時間黛玉猜疑、氣惱、情急攻心，肝腸炸破，讀來亦有切膚之痛。

二、絳樹兩歌，黃華二牘

清代學人戚蓼生曾在《石頭記·序》中以熱情洋溢的語言對《紅樓夢》大加贊賞：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技也，吾未之見也……這說的是《紅樓夢》擅長運用文字，這些文字除了能夠清楚地表現(xiàn)本身的含意外，還隱藏著另外一層甚至多層意思。

(一)戲謔場面

1.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睂氣O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30回)

2.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fā)訕怕羞。”(77回)

3.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哪里象天天在一塊兒的?倒象是客，有這么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就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么?”眾人越發(fā)笑了。(85回)

例1寶釵話中多次提到“負荊請罪”，這里面關涉兩個對象，表面上說“李逵向宋江賠不是”，實際上是指“寶玉向黛玉賠不是”，以此來挖苦寶玉，因而“寶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句燈姑娘說寶玉“雖然聞名，不如見面”，這兩個四字格詞一般用在初次見面時說，有“見面勝似聞名”之意，是褒義詞。但是這里燈姑娘則用它作貶義，“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而作者的意思則是寓褒于貶，后來燈姑娘說，“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正表明了寶玉和晴雯關系的純潔，寶玉也并非荒淫的紈绔子弟。3句賈政升任郎中，榮府舉家歡慶。寶玉去給賈母，刑、王二夫人道喜，寶玉、黛玉在大庭廣眾之下見面，二人為避嫌而以遠為近，互問健康。誰知被鳳姐一語挑破，用雙關語“相敬如賓”戲謔他們，令眾人發(fā)笑。且鳳姐從來言語較俗，突然用“相敬如賓”這樣的“雅言”，更加趣味無窮，渲染了歡樂的氣氛，增添語言的色彩和表現(xiàn)力。

(二)言此意彼

1.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44回)

2.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55回)

3.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xiāng)貴’，其實可算什么呢?！睂氂衤犃诉@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67回)

1句四十四回鳳姐過生日，寶玉瞞著眾人跑到郊外去祭慘死的金釧兒，眾人皆不知，唯獨黛玉非常敏感，借王十朋喻寶玉，說他“不通的很”，又說：“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边@里的“睹物思人”表面看來是在評戲，實際指寶玉所為。黛玉對他非常了解，看透了寶玉的心思。后文中寶玉聽后便“回頭要熱酒敬鳳姐”，說明他聽出了黛玉的話外音，有意回避。這里的“睹物思人”大有深意。2句“旁觀者清”是“當局者迷”的后半句。平兒始終是站在鳳姐的立場上，但是為了使探春消氣，也不能為鳳姐分辨，所以略去了后面的“當局者迷”。這樣，一方面用“旁觀者清”贊了探春的精細，另一方面又替鳳姐的過失委婉地作了“當局者迷”的解釋，含蓄而不失分寸。3例67回，寶釵把薛蟠帶回的土物分給大家，黛玉睹物生情，黯然神傷。寶釵因勸道“‘物離鄉(xiāng)貴’，其實可算什么呢”，然而這卻無意中觸動了黛玉背井離鄉(xiāng)的傷感。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物離鄉(xiāng)貴”的下句正是“人離鄉(xiāng)賤”。因此，寶玉聽這話正對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開。

(三)渲染氣氛

《紅樓夢》中不乏慶典慶賀、說笑話、行酒令等喜劇性場面。在這些場面中，雙關是渲染歡樂氣氛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如第四十一回中寫道：

當下劉姥姥聽見，且又有了酒，越發(fā)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此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北娊忝枚夹α?。

劉姥姥聽了“這般音樂”，立即“手舞足蹈”起來，頓時覺得滑稽有趣，本來喜劇性的場面，再用“牛、劉”雙關烘托“圣樂一奏，百獸率舞”之典，詼諧有趣，典雅不俗，引出眾姐妹都笑了，亦為必然。這一對四字格詞語使用的恰到好處，同時也符合言語刻薄的黛玉之口。

三、鑄詞煉句，避同求異

《紅樓夢》里的四字格詞語，語義清新、新鮮活潑，較之一般書中更有咀嚼回味的余地。原因就是，出現(xiàn)在文中的四字格詞語有的和已有的熟語存在一、兩字之別;有的區(qū)分雅俗;有的文白互見?？傊?，這些四字格詞語形式上的變化，隨著人物、時間、地點和場景而異，但都是忠實地為內(nèi)容服務的。

(一)只字之差，因情而定

1.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35回)

改“喜出望外”為“意出望外”。雖然表達的仍是出乎意料之意，但沒有用“意料之外”一類的“舊詞”，而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似曾相識卻又別有意味的新的四字格詞語，讀來更覺得新鮮有趣。

2.李宮裁笑向?qū)氣O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绷主煊竦溃骸笆裁丛溨C，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25回)

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25回)

李紈笑道：“……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45回)

“貧嘴賤舌”、“貧嘴惡舌”、“貧嘴爛舌”，此三詞都是基于“貧嘴”上，又分別用“賤”“惡”“爛”描繪鳳姐的能說慣道，三個詞既凝煉、又生動，活脫脫描繪出來一個讓人愛不得、恨不得心巧嘴乖的鳳姐。難怪賈母曾對鳳姐說：“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

(二)同詞異境，緣事而生

《紅樓夢》中使用的四字格詞語特別值得提出來的是，同一個詞語因為應用的情境不同，而生發(fā)出新的意義。這就為全書的描寫語言輸入了新鮮的內(nèi)容，增加了語言的活力。并且這些四字格詞語本身的義項也由單項增至多項，更加豐富了其本身的表達力。

1.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63回)

2.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里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82回)

3.元妃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83回)

“顫顫巍巍”一詞共出現(xiàn)了三次，其中第82回中形容老婆子、第83回形容賈母。在這兩處用的是其本義，即形容老年人腿腳不便、行動吃力，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那么，出現(xiàn)在第63回中形容邢岫煙的“顫顫巍巍”就不可能是這個本義，而是說岫煙體態(tài)輕盈、活潑可愛之態(tài)，四個俗字寫出一個活跳的美人來。這個新的語義才能與她“言談舉止，超然如野鶴閑云”相搭配。

結論

任何文學作品的成功，都離不開它其中豐富而又成功的語言運用，而《紅樓夢》恰恰是我國民族語言詞匯的寶庫，這座寶庫充分使用了來自于人民群眾的語言。包括大量運用俗語、成語、慣用語、歇后語和諺語等體現(xiàn)中國味兒的詞句，其中的四字格詞語就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特色的詞句之一。因此，研究《紅樓夢》中的四字格詞語及其修辭作用對于探討語言的音韻美、提高語言藝術水平、提升文學創(chuàng)作會有不少有益的啟示。

注釋：

［1］楊為珍，郭榮光.紅樓夢辭典［M］.山東：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129.

［1］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

［2］劉夢溪.《紅樓夢》十五講［M］.北京：北大出版社，2007.

［3］盧惠惠.古代白話小說句式運用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

［4］李根亮.《紅樓夢》的傳播與接受［M］.黑龍江：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

［5］吳競存.《紅樓夢》的語言［M］.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6.

［6］靜軒.《紅樓夢》人物畫傳［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

［7］何永康.《紅樓夢》研究［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

On the rhetorical effects of the four-character phrase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ZHU Xiao-yu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Shanxi 710062)

As we all know，four-character phrases are with a rich meaning.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there are five thousand such four-character phrases，which shows the writer Cao Xue-qin’s creative use of language.

A Dream of Red Mansions;four-character;phrases;rhetorical effect

I207.411

A

1008-8156(2011)02-0038-04

2011-04-01

2011-06-05

朱曉宇(1987-)，女，寧夏石嘴山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2010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俗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