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娟
論南朝隱逸詩的道教精神
漆娟
中國古代的隱逸現(xiàn)象有其深刻的歷史和哲學背景,關于隱逸思想,儒、道兩家都曾經(jīng)有過系統(tǒng)的論述。孔子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保ā墩撜Z·泰伯》)蓄養(yǎng)而待,審時而動,這是儒家式的隱逸。莊子推崇的隱逸精神是自由與冷漠,所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莊子·讓王》),這是莊子式的隱逸。漢末、魏晉之際,由于隱逸行為的增多以及尊儒崇道的時代思潮,儒家式待時生存的隱逸觀與道家式自由生存的隱逸觀走向合流,并通過隱逸詩人的反復吟詠,成為此后隱逸詩歌表述的最主要的核心哲理。然而,到了南朝時候,這種格局很快就被思想史的轉變打破。那就是中國本土宗教——道教的發(fā)展以及外來佛教的傳入。
經(jīng)過東漢至魏晉的發(fā)展,南朝時,道教逐漸形成了它成熟而完整的宗教系統(tǒng),道館遍布各地。如宋代的崇虛館、齊代的興世館、梁代的朱陽館等,都是當時著名的道館。而佛教也達到了空前的鼎盛,佛寺之盛,堪稱一絕。如梁代同泰寺、開善寺、寒山寺、齊代棲霞寺等,這些都是名聞天下的名剎古寺,著名的梁武帝蕭衍舍身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同泰寺。出身于世代篤信佛教的廬江何氏望族的著名政治家何尚之,在《答宋文帝贊揚佛教事》中說:“佛化被于中國已歷四代,塔什形象所在千計?!庇纱丝梢姺鸾痰挠绊懼?。
與魏晉相比,南朝的隱逸行為有過之而無不及,隱逸詩的創(chuàng)作仍然十分興盛。由于佛教與道教的興盛,南朝隱逸詩不僅在思想上以宗教精神突破了傳統(tǒng)的老莊哲學和儒家隱逸觀,而且在藝術手法上也深受道教與佛教的影響,從而進入了隱逸詩的宗教化時代。
自東漢迄魏晉南北朝,道教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早期道教產(chǎn)生于東漢民間,形成以
張角為首的太平道和張魯?shù)奈宥访椎赖让耖g道教團體。黃巾起義被鎮(zhèn)壓后,太平道從此銷聲匿跡。張魯后來投降曹操,五斗米道被強行遷到北方,民間道教的發(fā)展?jié)u趨衰微。魏晉以后,民間道教逐漸分化為上層士族神仙道教和下層民間道教。兩晉之際的著名道教學者葛洪,便是這一分化時期的代表人物。葛洪所撰的《抱樸子內(nèi)篇》一書,從理論上確立了道教的神仙系統(tǒng),民間道教進一步發(fā)展為以仙道為中心的官方化新道教。南北朝時,陸靜修在南方,寇謙之在北方,進一步完善了道教的教會組織。為了使道教成為一個完整的、有影響的、能夠與佛教抗衡的宗教團體,道教徒們編造了神仙世界的譜系和傳授歷史。大約與陸靜修同時的道士顧歡在《答袁粲駁夷夏論》中,把道教的神仙世界分為“圣人”、“神人”、“仙人”。梁代著名道士陶弘景是道教創(chuàng)建時期的另一個重要的代表人物,其道教思想脫胎于老莊哲學和葛洪的神仙道教,并雜有儒家和佛教的觀點,他“構造道教神仙譜系,敘述道教傳授歷史,主張三教合流,對以后道教的發(fā)展影響甚大”①。從東晉十六國后期至南北朝時代,道教的發(fā)展由此進入高潮,門閥世族信奉道教的日益增多,逐漸形成了一些道教世家。如瑯邪王氏,“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②。蘭陵蕭氏、高平郗氏,北方的清河崔氏、京兆韋氏等等,道教進一步深入上層社會的門庭。
道教對整個中國文化的影響極其深遠,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中國根柢全在道教?!雹畚簳x南北朝時代,道教走進了士人的生活,深深地滲透了士人的心靈,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思想、風尚、情趣。他們不再拘囿于傳統(tǒng)的“建功立業(yè)”的價值觀,轉而去尋求一種玄遠、曠達的人生境界,以求得精神與肉體的永恒?!耙舱怯捎诘澜痰挠绊?,中國士大夫才在生活情趣、心理性格與外在養(yǎng)生等三方面都呈現(xiàn)出了恬淡閑適、清凈寡欲、隨遇而安、內(nèi)向克制的特色?!雹?/p>
南朝隱逸詩在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手法上深受神仙道教的影響,首先,道教的主要信仰是神仙信仰。它以求仙訪道為手段,長生成仙為終極目的。這種思想與隱逸思想有著某種相通之處,因而被隱逸詩人所接受和吸收,并在隱逸詩歌中大量的表述出來。隱逸的核心是避世,而避世有很多種方式,或隱于山林,如謝靈運,或隱于田園,如陶淵明。在道教精神的影響下,隱逸詩人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避世方式——神仙世界,這個世界與其說是他們的理想,不如說是他們的想象。因為,在現(xiàn)實人生中,這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然而,隱逸詩人們還是選擇了這個超現(xiàn)實的世界,并且一篇又一篇地在詩歌中傾訴出來。梁代詩人范云《答句曲陶先生詩》直接吟詠神仙道教情懷:
終朝吐祥霧。薄晚孕奇煙。洞澗生芝草。重崖出醴泉。中有懷真士。被褐守沖玄。石戶棲十秘。金壇謁九仙。乘鹓方履漢。轡鶴上騰天。
梁代另一著名詩人庾信有《奉和趙王游仙詩》闡述神仙道教思想:
藏山還采藥,有道得從師。京兆陣安世,成都李意期。玉京傳相鶴,太乙授飛龜。白石香新芋,青泥美熟芝。山精逢照鏡,樵客值圍棋。石紋如碎錦,藤苗似亂絲。蓬萊在何處,漢后欲遙祠。
梁代江淹《游黃蘗山》作于作者被貶為建安吳令期間,由于仕途的不順,使早就信奉道教思想的詩人更加傾向出世,他將幽僻的黃蘗山幻想為神仙出沒的地方:“陽岫照鸞采,陰溪噴龍泉。殘杌千代木,廧崒萬古煙。禽鳴丹壁上,猿嘯青崖間。”以表達自己游仙隱逸之志:“況我葵藿志,松木橫眼前。所若同遠好,臨風載悠然?!标惓庣H《賦詠得神仙詩》:
“羅浮銀是殿。瀛洲玉作堂。朝游云暫起。夕餌菊恒香。聊持履成燕。戲以石為羊。洪厓與松子。乘羽就周王。”也是典型的神仙道教思想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人們設想“千歲厭世,去而上;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⑤
由于神仙信仰是道教的基本信仰,而這一核心思想要通過具體的藝術手法來表現(xiàn),故南朝隱逸詩歌中出現(xiàn)大量的神仙意象群,它包括仙人與仙境。
第一,神仙意象群中的仙人形象。早在先秦時代,《莊子》中就出現(xiàn)了“神人”,但這時他們還只是作為一種理想人格而存在。而在道教里,這些神人就變?yōu)閷嶋H存在的了?!短浇?jīng)》上說:“故得道者,則當飛上天,亦是其去世也……不死得道,則當上天……?!雹奕缌撼瘎⑿⒕b《櫟口守風》曰:“……寄謝浮丘子,暫欲假飛鸞”。浮丘子便是仙人浮丘公,傳說周靈王時,太子王子喬好吹笙,后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庾肩吾《尋周處士弘讓》曰:“試逐赤松子,披林對一丘。梨花大谷晚,桂白小山丘?!背嗨杉闯嗨勺樱侵袊糯纳裣?。陳朝詩人陰鏗《渡青草河》:“……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穴去茅山近,江連巫峽長?!毕鄠魑鳚h時,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隱居于江蘇句容縣東南山上的華陽洞,并在此修道成仙。后來,此山便名為三茅山,也簡稱茅山,是道教的“第八洞天”。由南入北的詩人庾信《蒙賜酒詩》中的仙人更加形象具體:
金膏下帝臺,玉歷在蓬萊。仙人一遇飲,分得兩三杯。忽聞桑葉落,正值菊花開。阮籍披衣進,王戎含笑來。從今覓仙藥。不假向瑤臺。
第二,神仙意象群中的仙境意象。如梁朝劉峻的《始居山營室詩》:
自昔厭喧囂,執(zhí)志好棲息。嘯歌棄城市,歸來事耕織。鑿戶窺嶕嶢,開軒望嶃崱。激水檐前溜,修竹堂陰植。香風鳴紫鶯,高梧巢綠翼。泉脈洞杳杳,流波下不極。仿佛玉山隈,想像瑤池側。夜誦神仙記,旦吸云霞色。將馭六龍輿,行從三鳥食。誰與金門士,撫心論胸臆。
此詩抒發(fā)隱逸之志,將歸隱之地寫成神仙居處。再如陳朝詩人伏知道《賦得招隱》描寫的仙境:
招隱訪仙楹,丘中琴正鳴。桂叢侵石路,桃花隔世情。薄暮安車近,林喧山鳥驚。
此詩寫進山尋訪隱士,在詩人看來,清幽秀美的隱士居處就是仙境。
有時,在隱逸詩人的眼中,平凡的道士甚至也可以幻化成仙人,他們集道士、隱士、仙人于一身。如周弘譲《留贈山中隱士詩》:
行行訪名岳,處處必留連。遂至以巖里,灌木上參天。忽見茅茨屋,曖曖有人煙。一士開門出,一士呼我前。相看不道姓,焉知隱與仙。
此為臨別贈送朋友之作,時作者正隱居于茅山,與二隱士萍水相逢,似乎在詩人眼里,他們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是隱士還是神仙了。自然,當?shù)朗炕没上扇酥螅麄兙幼〉牡胤揭簿晚樌沓烧碌鼗没上删?,成為隱逸詩人向往的地方,道館也就成為南朝隱逸詩常見的描寫對象。如齊朝文壇領袖沈約篤信佛教與道教,其詩《游沈道士館》設想求仙得道的歡樂:
……銳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觀,復立望仙宮。寧為心好道?直由意無窮!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須豐。遇可淹留處,便欲息微躬。山嶂遠重疊,竹樹近蒙籠。開衿濯寒水,解帶臨清風。所累非外物,為念在玄空。朋來握石髓,賓至駕輕鴻。都令人徑絕,唯使云路通。一舉凌倒景,無事適華嵩。寄言賞心客,歲暮爾來同。
陳朝著名詩人陰鏗有《游始興道館詩》:
紫臺高不極。清溪千仞余。壇邊逢藥銚。洞里閱仙書。庭舞經(jīng)乘鶴。池游被控魚。稍昏蕙葉斂。欲暝槿花疎。徒教斧柯爛。會自不凌虛。
很顯然,這個道館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的道館,詩人把它寫得那樣的美麗和脫俗,仿佛仙境一般,其實質(zhì)正是道教的神仙信仰在隱逸詩歌中的體現(xiàn)?!霸谶@個世代,道教漸漸明白它的終極理想并不是探求宇宙的哲理而是追尋永生的途徑,于是把‘神仙’,換句話說就是世俗的幸福與人生的永恒放在優(yōu)先的位置……”⑦
梁朝宮體詩人庾肩吾家族有道教信仰的傳統(tǒng),其《道館詩》直接把道士與道館神仙化:“仙人白鹿上,隱士潛溪邊。試取西山藥,來觀東海田”。由梁入陳的詩人張正見梁末曾隱居廬山,寫有《游匡山簡寂館》,簡寂館是廬山最古老的道館之一?!凹创松裆絻?nèi),銀牓映仙宮。”在詩人眼里,廬山變成了仙山,簡寂觀自然也就成了仙觀。梁武帝第六子蕭綸寫有《入茅山尋恒清遠乃題壁》:
荊門丘壑多,甕牖風月入。自非棲遁情,誰堪霜路濕?
茅山在江蘇句容西南,又名句曲山,是道教宗派中上清派的發(fā)源地,為著名的道教圣地。恒清遠是道教著名的上清派代表人物陶弘景的門人,隱居茅山。此詩是蕭綸入茅山尋訪恒清遠所題,表達了對隱士的贊美。由于詩中所寫的人與居處的特色背景,此詩隱含著一種強烈的道教氣息。
可見,在隱逸詩歌中,道士與道館其實是神仙與仙境的化身,是神仙道教思想在詩歌中的具體體現(xiàn)。
此外,六朝的許多隱逸詩人本身就是道教中人,他們有著堅定的道教信仰,這種內(nèi)在的信仰時時在詩歌中或明或暗地顯現(xiàn)出來。如梁朝著名道教思想家陶弘景,據(jù)《南史·陶弘景傳》:“國家每有吉兇征討大事,無不前以咨詢。月中常有數(shù)信,時人謂為山中宰相?!边@位道教史上重要的思想家,因創(chuàng)立了茅山派而成為一代宗師。他僅留下了一首隱逸詩,但這首小詩卻因詩人獨特的經(jīng)歷而聞名于天下,即《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
山中何所有,嶺上有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
自陶弘景在茅山創(chuàng)立道教的茅山派之后,茅山便相繼修建了許多著名的道館,讓大批道士居住。梁南平王蕭緯修造清遠道館,陶弘景的弟子桓法闿隱居于此,作詩《初入山作詩》:
寒谷夜將晨,置賞復尋真。方壇垂密葉,澈水渡朱鱗,杏林雖伏獸,芝田詎俟人。丹成方轉石,爐變欲銷銀。當知勝地遠,于此絕囂塵。
陶弘景另有弟子周子良作《五仙詩》五首,陳朝有何處士《敬酬解法師所贈詩》:
道林俗之表,慧遠廬之阿。買山即高世,乘杯且渡河。法雨時時落,香云片片多。若為將羽化,來濟在塵羅。
當隱居的道士在隱逸詩歌中渴望成仙之道、頌詠隱逸之思時,道士與隱士、隱逸與道教便合二為一,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
由此,南朝的道教信仰滲入到南朝隱逸思想時,道教與隱逸詩緊密結合在一起,成為隱逸思想的哲理基礎之一。佛教與道教的鼎盛決定了南朝文學的發(fā)展走向,作為主要的文學樣式——詩歌,首當其沖地受到宗教的影響,表現(xiàn)在隱逸詩歌中,便是建構在神仙世界之上的道教情懷與熱衷于虛幻佛門的佛教精神。南朝隱逸詩深深地烙上了宗教的印記,由此進入隱逸文化的宗教化時期,歷經(jīng)唐宋元明清不變。
①卿希泰《中國道教史》卷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頁。
②《晉書·王羲之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03頁。
③魯迅《魯迅全集卷九·致許壽裳》,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85頁。
④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1頁。
⑤莊子《莊子·天地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⑥王明《太平經(jīng)合?!罚腥A書局1992年版,第450頁。
⑦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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