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正義與力量之詩
——讀朵漁《今夜,寫詩是輕浮的……》
⊙劉 波[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一
2008年汶川大地震,距今已有三個年頭了,家園在廢墟上得以重建,而國人的傷痛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也漸漸得以安撫。當一切都趨于平靜時,似乎還應該有什么值得我們銘記和反省。當那些傷痛的畫面定格于歷史時,我們該怎樣來面對曾經(jīng)殘酷的經(jīng)歷?如今,我們再回首汶川地震災難的影響時會發(fā)現(xiàn),當年因災難而引起的一股詩歌思潮,正是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的體現(xiàn)。地震之后,很多人將詩歌當作了釋放悲情的出口,或寄托哀思,或表達傷痛,這些一度成了國人情感的主導。
如果說在純粹的情感宣泄面前,撇開技藝不談,地震詩歌中很多普通人的作品,其感情濃度甚至超過了專業(yè)詩人。而對于災難所帶來的悲情,有良知的人能感同身受,他們的情感表達相對真實,也符合我們的內心期待。但是,為什么那么多人寫下的地震詩,后來就沒有幾首再被我們所傳誦和言說?只有朵漁的一首《今夜,寫詩是輕浮的……》顯得與眾不同,而一直被認可和解讀?因為朵漁有著自己獨特的寫作姿態(tài),懂得怎樣面對這場災難,怎樣冷靜地把握這一悲劇。他在詩歌中所流露出的悲憫,不是為悲痛所裹挾的抱怨和憤怒,而是建立在理性思考上的批判和嚴肅追問上的擔當。
當很多人為悲痛所控制時,朵漁的認識更清醒:在災難和死亡面前,一切的合唱都顯蒼白,一切的勝利都是奢侈,我們有的,應該只是追問真相的責任。只要你寫詩,你就應該承擔文字的使命,以及反抗遮蔽的啟蒙之責。因此,朵漁在詩歌中不僅有質疑和拷問,還有對生命個體尊嚴的更深層次的理解。詩人在追求自由的同時,也崇尚正義,這兩方面其實完全可以統(tǒng)一在他身上,并行不悖。尼采說:“沒有人比一個具有正義感和正義力的人更應得到我們的尊敬。因為最崇高和最珍稀的美德在其中融合而消隱,就像海納百川一樣?!边@正是朵漁所努力要達到的境界:在審美與力量之間的平衡。他知道自己要寫什么,而不是盲目地跟著大眾喧囂,他以不合作的決絕態(tài)度拒絕平庸的藝術價值觀。
二
在《今夜,寫詩是輕浮的……》中,朵漁寫出了很多人想回避或者沒有想到的問題,這不僅需要勇氣和膽識,更需要智慧與理性。因此,我們在其作品中領悟到了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契合,還有那獨到的寫作理念。自始至終,詩歌有災難的回放和想象:“大地輕搖,石頭/離開了山坡,莽原敞開了傷口……/半個亞洲眩暈,半個亞洲/找不到悲憤的理由”。有豐富的細節(jié)和畫面:“哽咽的縣長”、“自墳墓中伸出的小手”、“正在分娩的孕婦”和“護士小姐手中的花”。有撕裂肺腑的悲痛感受:“請不要在他的頭上/動土,不要在她的骨頭上釘釘子/不要用他的書包盛碎片!不要/把她美麗的腳踝截下!”有最后的自我審視:“今夜,我必定也是/輕浮的,當我寫下/悲傷、眼淚、尸體、血,卻寫不出/巨石、大地、團結和暴怒!/當我寫下語言,卻寫不出深深的沉默?!睆牧_列到質疑,從細節(jié)到整體,從情感到思想,從悲憫到批判,這一切都是基于理性的遞進,它們在詩人愈來愈沉重的書寫中,達至一種內省與啟蒙。在我看來,朵漁這首詩的獨特性,在于他從常識出發(fā)找到了自己言說的立場,并承擔了那個時刻祛魅和啟蒙的責任。貫穿全詩的“輕浮”一詞,是相對于所有的不幸來說的,在死亡面前,雖不乏感人之嘆,但一切的表演都顯得做作而輕浮。這樣的角度和布局,這樣的措辭與選擇,的確令人感覺意味深長。它讓我們在獲得共鳴之外,還能促使我們去留意災難的現(xiàn)場感,去思考詩歌寫作的及物性。
當大家都沉于悼念和緬懷,借地震之事抒發(fā)情感之殤、悲痛之意時,朵漁想到的遠遠不止這些,他需要自己更敏銳,更透徹。很多人從這首《今夜,寫詩是輕浮的……》中才明白,災難時期,詩歌何為。在《地震災難與詩人之變》一文中,我曾經(jīng)寫下這樣的句子:“一場地震災難,讓詩人朵漁于5月12日夜在悲憤中寫下了《今夜,寫詩是輕浮的……》,后來,他連續(xù)三天都在修改,最后,他說:‘今夜,天下寫詩的人是輕浮的/輕浮如劊子手,/輕浮如刀筆吏?!坪跸牒昧?,不寫,但他還是寫了,他清楚自己遲早還是要寫的。他克服了猶疑,但他也寫出了獨立的詩歌,獨特的立場,獨特的思考,獨特的表達與聲音?!焙髞?,這首詩被不斷傳誦,同時還被張清華先生選入了《1978-2008中國優(yōu)秀詩歌》里,并認為這是所有“5·12地震詩歌”中最好的一首,如此評價,現(xiàn)在看來,的確不算過譽。張清華這樣解釋:“說它最好,不是因為它書寫了更感人的人性和情景,更高尚的人格和故事,而是它提出了一個問題,面對這樣的災難,我們該寫什么?”從這一角度來理解此詩,正是其獨特品質之所在,這也是詩人沒有出于公共悲憤而流于濫情的根本原因。他知道這時,正義的力量該在何處得以彰顯;他明白造成生命終結的,除了自然的因素,還有我們對環(huán)境的破壞以及自身的罪惡。與生命對峙的,除了那些邀功請賞者,還有那些掩人耳目的惡習。它們均與詩人心中的正義相悖,他需要寫出真相,這是知識分子的責任,也是詩人的性情所致。在面對媒體鋪天蓋地的新聞時,我們被滾動播出的電視畫面和新聞報道所感動,只知道流淚與悲痛,而不知去反思。我們只知道愿死者安息,為生者祈福,但是我們在精神行動上趨于單調和貧乏。
在地震發(fā)生和救災過程中,不少人都熱衷于談論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朵漁卻從“勝利”中洞察到了一種警惕。他明白,在近十萬人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沒有什么勝利可言。因此,他不作空洞而抽象的悲悼,而是選擇了具體的呈現(xiàn)和尖銳的揭露。詩人沒有過分簡化這場悲劇所帶來的傷痛,而是順著傷痛渴望找到一種真相。從這種程度上來說,《今夜,寫詩是輕浮的……》也可以說是真相之詩和反省之詩。這首詩所透出的,更多的是一種倫理和道德批判意識,如果只有怨恨與泄憤,那它也就沒有多大的流傳價值和經(jīng)典性了。詩中所持的批判意識,讓人在誦讀時,會被常識感帶入其中,去體味那莊嚴而肅穆、痛徹肺腑的災難時刻,重溫那段帶著人之悲痛的記憶。他沒有像很多人那樣,將一場悲劇寫成了煽情的段子,寫成應景之作。在一個個人疊加的具體死亡面前,朵漁的傷痛不是集體化的大合唱,而是個人真實的情感流露和精神覺醒,他所痛惜的,也是被很多人所忽視的價值堅守和終極關懷。
三
在朵漁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由當年“下半身”的青春期寫作,到后來愈發(fā)成熟的思想性寫作,貫穿其中的,還是詩人視野的拓展和性情的超越。專注于寫作的朵漁,非但沒有滿足感,反而常感“失敗”的困擾。他這樣來認識自己:“無力完成清晰、透徹的穿越,是失敗的寫作。沒有失敗感的逼迫與煎熬,也難以完成有效的穿越?!钡拇_如此,沒有失敗感,人是很難有進步的,詩人和作家也很難突破自己。要想做到深刻,這是一個必經(jīng)的過程。朵漁為我們提供的,就是要看自己能從失敗中得到什么體驗,從教訓中獲得何種共識。《今夜,寫詩是輕浮的……》一詩的核心價值,即是詩人以失敗主義的書寫方式定位了這場災難。
然而,有人不免存疑:在《今夜,寫詩是輕浮的……》中,除了批判的思想性上獨樹一幟,就詩歌的藝術性而言,是否具有價值?其實,在那么多的地震詩歌中,具有情感之真與靈魂之痛的詩不少,但技藝大多粗糙,缺少想象的空間。朵漁的這首詩為我們所青睞,這并不僅僅因為它飽滿的情感和個性的角度,更重要的是,它在寫作上是有難度的,比如反諷的修辭,快意的語言,以及深藏于字里行間那純熟的技藝。技藝藏于無形,并不是說這首詩沒有技藝,而是技藝已經(jīng)滲透于自然的表達中了,或者說超越了技藝層面,而直達詩歌之本質:在語言創(chuàng)造基礎上的有感而發(fā)。他的這首詩,情感真摯,語言精準,可謂胸中有塊壘,筆底起波瀾,整體上雖帶著失敗主義的情緒,細節(jié)上卻又不乏警示意味,這也是此詩之所以讓人信任之處。詩人沒有囿于恒定的風格,也不受技藝的束縛,而是在一種節(jié)制的情感內部創(chuàng)造,所以,我們還從這首詩中看到了寫作的難度,像語言的力量、抒情的適度到以及審美的追求等,既見功力,也見深度。在這首作品里,有詩人的個人情懷,也有其公共使命,有自我覺悟,也有價值判斷,有現(xiàn)實性,也具歷史感。從這樣的詩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朵漁早已開始有意識地介入時代與社會,讓筆下的文字具有悲劇感和堅韌度,而不是做一個書齋詩人。
朵漁從一種深度失敗感中找對了自己寫作的方向,雖然他也是從有感而發(fā)的本質觀念出發(fā)來運筆,但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將書寫定位于淺層次的悲情發(fā)泄,而是鮮明地標示了自己的立場:為正義和良心而寫,為創(chuàng)傷與真相而寫,為敬畏生命而寫,為痛感悲苦而寫;除了那來自靈魂內部的疼痛和對死傷者的同情之外,詩歌里更多的還是帶著力量感的反思與批判,以及深層次的倫理審視。這或許才是《今夜,寫詩是輕浮的……》所具有的經(jīng)典意義和恒久價值。
作 者:劉 波,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老師。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