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心[華南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州 510642]
馬洛:康拉德的代言人
——修辭敘事理論視角下的《黑暗的心》的敘述者馬洛
⊙林如心[華南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州 510642]
從費倫的修辭性敘事理論出發(fā),《黑暗的心》中的敘述者馬洛是一個自覺的敘述者,同時也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是康拉德的代言人。修辭敘事理論視角下的敘述者馬洛,是一種嶄新的解讀。
修辭 《黑暗的心》 敘述者 馬洛 康拉德
美國敘事理論家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提出從“作者代理、文本現(xiàn)象、讀者反應之間的協(xié)同作用”([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序5)的修辭角度對敘事作品進行解讀。依據(jù)費倫的這一相關理論,本文分析了《黑暗的心》中的敘述者馬洛是一個自覺的敘述者,同時也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是康拉德的代言人,從而對馬洛的敘述者功能作一次修辭解讀的嶄新嘗試。
從根本上講,《黑暗的心》是一部關于馬洛講述他到非洲營救庫爾茲的經(jīng)歷的敘事。實際上,馬洛的講述是同故事敘述,確切地說,是自身故事的敘述。在費倫的修辭性敘事理論中,同故事敘述是指“敘述者與人物存在于同一個層面的敘述”?!爱斎宋铩獢⑹稣咭彩侵魅斯珪r”,“同故事敘述可以進一步確定為自身故事的敘述”。([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171)在馬洛的講述中,由于他既是一個敘述者又是一個人物,且還是他所講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因此我們知道,馬洛的講述不僅是同故事敘述,而且是自身故事的敘述。
需要說明的是,根據(jù)費倫相關的讀者理論,對《黑暗的心》中馬洛的敘述者功能這一特定的文本現(xiàn)象做出反應的是作者的讀者和實際的讀者(作者的讀者即“假設的理想讀者,作者就是為這種讀者構思作品的,包括對這種讀者的知識和信仰的假設”;實際的或有血有肉的讀者即“特性各異的你和我,我們的由社會構成的身份”)。([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111)而且,在反應過程中,讀者同時采取了作者的讀者和實際的讀者這兩種立場(費倫借鑒了拉比諾維茨的讀者觀,后者強調讀者同時采取他所提到的各種立場)。([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111)
根據(jù)費倫的相關理論,自覺的敘述者:(1)在敘述的時間視角說話;(2)常常就自己的敘述發(fā)表議論。①
讀者發(fā)現(xiàn):一方面,當馬洛在講述故事的時候,他是在敘述的時間視角說話。他對整個故事的了解始終是他的視覺的組成部分,這使讀者明白他是在講述過去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馬洛常常就自己的敘述發(fā)表議論。因此,在該敘事中,馬洛是一個自覺的敘述者。
(一)馬洛在敘述的時間視角說話
下面的例子足以讓讀者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當馬洛講述他很快得到任命前往非洲時,他說:“幾個月后,當我設法找回他的尸體時,我才聽說原先的沖突只是為幾只母雞而引起的?!雹冢ǖ?頁)在公司的辦公地,馬洛看到兩個女人起勁地結著絨線,他說:“當我遠在那兒時,我常常想起這兩個女人,守護著通往黑暗世界的大門,手中結的黑絨線像是用來編織溫暖的遮尸布?!保ǖ?1頁)
通過上面例子中的“幾個月后”、“當我遠在那兒時”這些字眼,我們仿佛清楚地聽到了馬洛在向我們講述他過去的經(jīng)歷。“根據(jù)杰拉爾德·熱內特在旁觀者與說話者,即視覺與聲音之間所做的區(qū)別”([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譯,2002:37),我們發(fā)現(xiàn),康拉德典型地把我們置身于馬洛在敘述進行時的視覺和聲音之內。
(二)馬洛常常就自己的敘述發(fā)表議論
這可以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關于黑人和白人的存在的議論
一方面,非洲大陸及黑人真實且親切地存在著。
非洲大陸博大深邃。在航行中,馬洛深深地被綿長的非洲海岸所吸引;遠古森林的那種靜寂的力量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汽船沿河上行進入到一個沒有被文明世界的諸如印花布、玻璃珠子等產(chǎn)物所“點綴”的原始世界時,馬洛感覺到正被“這個由植物、水和寂靜組成的奇異世界的壓倒一切的現(xiàn)實所圍繞”(第43頁)。雖然大自然的“內在的真理從不顯山露水”(第43頁),但他“仍然感覺到那種力量”(第43頁),“感覺到它那種神秘的靜寂”(第43頁)。馬洛敘述到,他那只小汽船緩慢地逆水而上,“如同一只在高大門廊的地板上爬行的呆呆的小甲蟲”(第45頁)。這,不正好說明了在大自然面前,號稱文明的白人卻顯得如此的渺小嗎?白人們渺小得無法讀懂神秘的大自然;這,不也正好和他們的“白人優(yōu)越論”形成強烈的對比嗎?
在非洲的海岸邊,愜意的濤聲和時不時由黑人劃出的小船讓馬洛產(chǎn)生瞬間的現(xiàn)實感??吹桨兹藗兊钠従徎^,海岸上那些“史前時代的人”(第45頁)的純粹反應是“快樂、恐懼、悲哀、忠誠、勇氣、憤怒”(第 46 頁),而這,馬洛稱之為“真理——剝去了時間外衣的真理”(第46頁)。馬洛斷言,為了經(jīng)歷這種真實,白人們需要具備的是和黑人們一樣擁有的“與生俱來的力量”(第46頁)和“審慎的信仰”(第47頁),而不是像“那種只要用力一搖就會紛紛飛落的布條”(第46頁)的沒用的“原則”。
另一方面,歐洲白人的存在則是孤寂、近乎虛幻的。
在敘事開頭,剛剛到達非洲的馬洛便感到越來越孤立,他發(fā)現(xiàn)他和那些莫名其妙地轟擊非洲叢林、對著山崖進行毫無目的的爆炸、虐待黑人的白人們根本就不一樣。當發(fā)現(xiàn)庫爾茲在半夜里爬回岸上時,馬洛斷言說雖然庫爾茲的靈魂也曾審視過自己,但他的“靈魂已經(jīng)瘋了”(第90頁),因為他處在極端的孤寂中。在歐洲社會環(huán)境里,馬洛諷刺到,多虧警察的維持,白人們才得以驅除心中那種“丑聞、絞架和瘋人院的可怕的恐懼”(第65頁)。
另外,馬洛的議論還告訴讀者:白人們的存在給人的感覺幾乎是虛幻的、不真實的。貿易站里那些手里拿著長長的棍棒、無所事事的朝圣者讓馬洛感到“這一輩子還從未見過如此虛幻的東西”(第28頁)。貿易站貌似慈善實則是虛偽,白人們的工作等都是“虛幻縹緲”(第30頁)的。即使是那個帶著“絕對純粹,無所謂得失,不求實效的冒險勁兒”(第73頁)到非洲來的俄國商人看起來也是不真實的,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不太可能,無法解釋”(第72-73頁)。
綜上所述,非洲大陸是“史前大地”(第45頁),馬洛的沿河上行仿佛是回到“創(chuàng)世之初”(第42頁)的旅行;黑人是“史前時代”(第45頁)的人,他們就是所謂的文明人的祖先。不言而喻,在黑人面前,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成了極大的諷刺!
2.對殖民主義的控訴
讀者發(fā)現(xiàn):馬洛在議論中還揭露了殖民主義、西方文明的本質并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控訴。
馬洛到非洲的一個深刻感受是:白人是非洲的入侵者。他們在非洲海岸上建立了許多貿易口岸,其中有些地名在馬洛“聽來像是在一塊骯臟的幕布前上演的一出污穢的鬧劇的劇名”(第14頁)。一艘法國軍艦莫名其妙地瘋狂地轟擊一片大陸,有人卻說他們在轟擊“敵人”(第15頁)。在公司貿易站,馬洛第一次深刻體會到殖民行徑的殘暴(第17頁)。馬洛剛到非洲時見到的劃船的黑人充滿著活力,而他在地獄般的叢林中見到的黑人“甚至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生靈,只是疾病和饑餓的黑影而已”(第19頁)。其實,這些即將像動物般死去的“黑影”讓讀者很快想起了馬洛的斷言,那就是:他在非洲看見了“暴力的魔鬼,貪婪的魔鬼和欲望的魔鬼”(第18頁)。在中央貿易站,馬洛也很快地發(fā)現(xiàn):“左右著人們,驅動著人們”(第18頁)的正是這些魔鬼!讀者意識到:當馬洛說“工作仍進行著”(第19頁)時,實際上他是不無諷刺地、尖銳地指出了殖民主義者對非洲大陸的不斷的破壞以及他們對黑人的無休止的摧殘!在公司貿易站,馬洛還發(fā)現(xiàn),所謂的西方“文明”只是一些從歐洲遠道而來的諸如鍋爐、火車車廂等“文明”的裝飾品。此外,公司會計師把賬簿一本本放得整整齊齊的、歐洲白人按照定期合同合法地從海岸各地招來黑人勞力,白人們的這一系列行為其實是毫無意義和自欺欺人的。
馬洛的另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是:白人們到非洲來的一個誘惑就是象牙。公司經(jīng)理、制磚人以及朝圣者等把象牙當成上帝般朝拜。在公司經(jīng)理的叔叔帶領下的黃金國探險隊那幫狂熱的人“想的只是如何從大地的深處把寶藏挖出來,盡管這個意愿背后根本不存在什么道義,如同竊賊撬開保險箱時那樣”(第38頁)。馬洛斷言,對比起饑腸轆轆卻有著令人肅然起敬的約束能力的非洲“食人者”,歐洲白人必須為那體現(xiàn)了他們食人般的本質的在物質財富(象牙)面前張開吞噬之口的貪婪而感到負疚;而他們的代表人物庫爾茲,一個權力欲與物欲膨脹、在邪惡面前低頭的人,則必然遭到我們的唾棄。
不能忽視的是,野人伙夫和黑人舵手都是所謂的西方“文明”的犧牲品。野人伙夫“是經(jīng)過教化的一個典型”(第47頁),他腦子里“塞滿了令人進步的知識”,“仿佛被一種奇怪的魔力所奴役”。而曾被馬洛的前任訓練過的黑人舵手是馬洛“所見過的傻瓜中最沒主見的一個”(第58頁)。在土人的進攻中,馬洛發(fā)現(xiàn)要他保持安靜,“倒不如去命令一棵樹別在風中搖晃”(第59頁)??蓱z的他已經(jīng)被訓練得像白人一樣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費倫采用了韋恩·C·布思對可靠的和不可靠的敘述者的區(qū)分??煽康臄⑹稣呒础肮灿秒[含作者之標準的敘述者,像隱含作者一樣觀照敘事中的事實”。([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82)不可靠的敘述者即“偏離隱含作者之標準和/或偏離隱含作者對敘事中事實的觀照的敘述者”。([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82)布思的區(qū)分導致的一個重要闡釋習慣“往往把這種區(qū)分與同故事敘述關聯(lián)起來”?!盁o論何時,只要我們有一個人物——敘述者,不管這個人物是主人公、目擊者或與行動相隔甚遠的轉述者,可靠性的問題就是不可避免的?!保╗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82)另外,在同故事敘述中,“一個敘述者的人物可能是功能性的,甚至于充當隱含作者的替身,隱含作者通過這個替身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84)
如上所述,馬洛的講述不僅是同故事敘述,而且是自身故事的敘述。要特別注意的是,馬洛作為敘述者的敘述是建立在他作為人物所看到的和經(jīng)歷的事情的基礎上的。因此,概括地說,馬洛是主人公、目擊者和敘述者。此外,眾所周知,《黑暗的心》是一部自傳作品,康拉德通過馬洛向讀者講述他在非洲的親身經(jīng)歷。因此,作為自覺的敘述者的馬洛對于非洲大陸和黑人真實的存在、歐洲白人存在的孤寂與虛幻的敘述和議論,以及他對殖民主義的強烈控訴,剛好體現(xiàn)了康拉德向讀者揭露他在非洲所發(fā)現(xiàn)的真相的目的。也就是說,馬洛共用了隱含的康拉德的標準,馬洛的敘述是可靠的敘述,馬洛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
不能忽略的還有一點,除了《黑暗的心》以外,作為敘述者和人物的馬洛還出現(xiàn)在康拉德的一些其他作品中。在其著作《青春》的引言中,康拉德是這樣說馬洛的:“He haunts my hours of solitude,when,in silence,we lay our heads together in great comfort and harmony?!雹?/p>
綜上所述,馬洛就是康拉德的代言人。換句話說,馬洛就是康拉德的替身,康拉德通過他表達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不過,說馬洛是康拉德的代言人,并不等于說馬洛就是完全的康拉德。費倫指出,“同故事敘述者的可靠性有時在敘事的整個進程中”會有所“波動”。([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2002:83)事實上讀者也可以發(fā)現(xiàn),敘事中有幾處地方足以讓我們窺見馬洛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比如,馬洛說“庫爾茲先生根本不算是我的偶像”(第78頁),但他很快又說“我甚至得像那些黑人一樣喚醒他……他內心深處那高傲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恥辱感”(第89頁),這令讀者感到,對于馬洛來說,庫爾茲仿佛是某種需要給以撫慰的邪惡之神。又如,馬洛因為庫爾茲的非洲情婦很可能同他一起主持了某些“以一些無法形容出來的儀式作為結束”的子夜舞會而感到厭惡,但當她出現(xiàn)時,他卻用“美麗絕倫”(第81頁)等詞來描述她。的確,馬洛的這些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使他的可靠性特權的程度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但這并沒有影響到馬洛作為康拉德的代言人的敘述者功能,因為從根本上講,馬洛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
總之,在《黑暗的心》中,馬洛是一個自覺的敘述者,他不但在敘述的時間視角說話,還常常就自己的敘述發(fā)表議論。正因為如此,讀者才得以發(fā)現(xiàn),馬洛對于非洲大陸和黑人真實的存在、歐洲白人存在的孤寂與虛幻的敘述和議論,以及他對殖民主義的強烈控訴,剛好體現(xiàn)了康拉德向讀者揭露他在非洲所發(fā)現(xiàn)的真相的目的。也正因為如此,讀者還發(fā)現(xiàn),馬洛共用了隱含的康拉德的標準,他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是康拉德的代言人。在這部作品中,通過馬洛,康拉德對歐洲殖民主義者在非洲犯下的滔天罪行進行了道德鞭笞、對所謂的西方文明提出了質疑。
① 費倫在Narrative as Rhetoric中的第一部分第三章中的Closing the Distance 和 the Paradox of Frederic’s Narration的相關內容中提到了這兩種表明同故事敘述者的自覺性的跡象。
② 本文所使用的小說譯本是《黑暗的心》,康拉德著,孫禮中、季忠民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該譯本的引文頁碼在本文中均置于括號中,不另外注。
③ 見York Notes on Heart of Darkness,by Hena Maes-Jelinek,England:Longman York Press,1982,p.43.
[1] Hena Maes-Jelinek.York Notes on Heart of Darkness[M].England:Longman York Press,1982.
[2] James Phelan.Narrative as Rhetoric:Techniques,Audiences,Ethnics,Ideology[M].Ohio: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6.
[3]Joseph Conrad.Heart of Darkness and the Secret Sharer[M].New York:Bantam Dell,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Inc.New York,1902.
[4] 康拉德.黑暗的心[M].孫禮中、季忠民譯.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4.
[5][美]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6]申丹.多維、進程、互動——評詹姆斯·費倫的后經(jīng)典修辭性敘事理論[J].國外文學(季刊),2002(2).
華南農業(yè)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金(2008s026)
作 者:林如心,華南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