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文春
在資本的參與下,大眾消費不僅僅關注的是衣食住行,而且更多是體驗消費帶來的身份確證和享受的快感。各種各樣的消費品琳瑯滿目,在網(wǎng)絡媒介的參與下,更是花樣迭出,日新月異。封存在歷史時間的資訊,在網(wǎng)絡虛擬空間里的解構(gòu),讓消費者看到了歷史的塵埃,聽到了古老而有現(xiàn)代的聲音。時間不是狹義相對論的問題,時間是比特為單位的節(jié)點。消費者萬眾狂歡,翩翩起舞,慶祝著這個不死的“木乃伊”。這段時間也許不需要太長,只需要4分33秒;這段歷史也許不需要太波瀾壯闊,只需要它能夠長生。長生的生命體征不是金字塔里面的“木乃伊”,更不是秦始皇的兵馬俑,它的體征是帶著文化意蘊的精神圣嬰。這個圣嬰,沒有國界,沒有標識,沒有界限,但是他既可以讓萬馬齊喑,也可以讓精神世界歸于大“道”??梢哉f,圣嬰是一個混合體,在文化盛宴的不同方面,他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身影,每個身影都是那么的婀娜多姿,風光綽約。等及邱華棟筆下的圣嬰,它分化成兩個身體,一個是跳動在《4分33秒》(《花城》第三期)里面的音樂精靈;一個是游歷于道教《長生》(《花城》第五期)里面的無為之花。
當今中國作家隊伍中,邱華棟絕對算是一個多產(chǎn)實力派作家。歷數(shù)邱華棟的作品,小說類如《別了,十七歲》、《正午的供詞》、《花兒花》、《城市戰(zhàn)車》、《哭泣游戲》、《社區(qū)人》、《青煙》、中國屏風系列、《教授》;詩集《花朵與巖石》、《光之變:邱華棟編年詩選1986-2008》;評論集如電影研究《電影作者》、建筑評論集《城市漫想》、文學評論集《靜夜高頌》。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邱華棟的寫作足跡遍布我們的整個生活,司法領域、知識分子領域、都市社區(qū)、民族文化等等,所以說可以肯定的給邱華棟的前面再加上一個重量級的定語:多領域。多領域的寫作,每篇小說不具有重復性,這個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難上加難,是對自己寫作水平的挑戰(zhàn),邱華棟正是在這個不斷挑戰(zhàn)中,戰(zhàn)勝了自己,同時也奉獻給讀者五光十色、形態(tài)迥異的大千世界。劉震云評價邱華棟的小說與眾不同:別的作家寫的是“故事”,他寫的是“新事”。
“大多數(shù)人主要知道一個文化、一個環(huán)境、一個家,流亡者至少知道兩個;這個多重視野產(chǎn)生的覺知:覺知同時并存的面向,而這種覺知——借用音樂的術語來說——是對位?!魍鍪沁^著習以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對位的;但每當一習慣了這種生活,它撼動的力量就再度爆發(fā)出來?!薄?分33秒》講述了一位華裔國際音樂大師吳音回到祖國演出,恰好多年未見的外甥王強在廣州幫人討薪之后丟了工作,只身來到北京來尋找舅舅吳音。王強沒有進入國家大劇院的門票,未能與舅舅想見。無奈之下,王強隨著人流上了公交車來到通州,理發(fā)時發(fā)現(xiàn)兜里錢丟失。發(fā)廊服務員認定王強賴賬,并喊人收拾他。王強情急之下劫持了服務員,后來被警方擊斃。同時,吳音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獲得了極大成功。王強從一個流浪者成為劫匪,看似有著意外,實則是一個秩序?qū)α硪粋€秩序的挑戰(zhàn)。但是,作者看得更深刻,更具有內(nèi)涵性,手術刀似的敘述讓讀者看到了更廣闊的、更厚重的文本意義。
王強之于北京的大都市生活的人來說,他就是一個流亡者,甚或更慘流亡的邊緣者。吳音之于祖國包括坐在國家大劇院聆聽他音樂演出者,他也是一個流亡者——一個身份屬于國外,血脈屬于祖國的人。王強之于吳音,本是外甥與舅舅的血緣確證,卻是王強卑微身份對于吳音國際音樂大師身份的流亡。吳音之于王強,本是弟弟與姐姐的情感鏈接,卻是弟弟對姐姐情感的流亡。作者之于王強吳音,本是作者與舅甥二人同悲同樂,卻是作者對舅甥二人天上人間,人鬼殊途的客觀言說。王強吳音之于作者,本是舅甥二人的人生演繹,卻是二人對作者的話語疏離。所以在《4分33秒》中,邱華棟為讀者創(chuàng)作了一個多重意義的復調(diào)文本。
《長生》是以成吉思汗建朝之初為背景,通過全真教主丘處機的徒弟李志常的眼睛和筆錄,講述了丘處機應成吉思汗鐵木真之邀一路西行所見所聞,最后與鐵木真在西域匯合宣講教義的故事。故事是線性的,丘處機的一路西行也是線性的,甚至在地圖上可以清晰的描繪出路徑來。但是故事結(jié)構(gòu)本身就是一個多義結(jié)構(gòu),是一個“文中文”的結(jié)構(gòu)——故事里面套著故事,以李志常為中心,丘處機西行為第一個圓,李志常記錄西行經(jīng)歷為第二個圓,同心共存,同心生意,同心互補。
另外,這個多重意義的文本,除了在文本意義上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語言的勝境。在文本的結(jié)構(gòu)上,也非常仿似于網(wǎng)絡文本的表達方式。作者在講述故事的時候,有意無意的將文本打造成了一個一個的像比特一樣的節(jié)點。節(jié)點的設置打破了原有的故事線性敘述的時間限制和故事的唯一性。讀者可以從任意的一個節(jié)點進去,往前讀和往后讀均可,無形中再次擴充了文本的外延,使其故事意義的延長線隨著讀者的進入而不斷伸展。當然這樣文本由于外延的擴大必然會造成中心意義的某種脫離或者含混,所以,邱華棟在《長生》中又做了一個補充性的探討,把故事的外延收歸故事里,由故事講故事,由講故事而生出故事的套嵌結(jié)構(gòu)形成了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敘事方式?!堕L生》的敘事方式與《4分33秒》的敘事方式正好互文顯義,形成了一個偉大的“召喚結(jié)構(gòu)”。
小說的核心是故事,中篇小說最重要的就是要講述一個好故事。但是,在當下語境下,一個不爭的事實出現(xiàn)了,好故事好像華南虎一樣稀有,甚至很難一見。甚至有的人這樣說:“好故事講完了”。當下社會紛繁復雜,日新月異,推陳出新,事物的變化比攝影機的速度還快,所以說好故事講完了肯定有失偏頗,是好故事還沒有講出來,或者是還沒有挖掘出來。甚或有些作家不愿意看當下的現(xiàn)實,心里充滿著抗拒感和完全的批判意識,拼命的喊著救救孩子,可自己卻退居文學的民間,自我陶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邱華棟一直致力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描摹和跟進,他的小說里面會看到當下流行的文化,流行的時尚,流行的服裝,流行的游戲等等。他的眼睛是跟著時代走的,文學描繪也是與時俱進的?!?分33秒》不用贅言,《長生》稍作分析,這是一篇以史來談今的小說,小說散發(fā)的光輝是當下社會提倡的“和諧”和“以民為本”。
法國作家阿蘭·羅布·格里耶是法國新小說派的主將,他是不遺余力地謀求小說的變革的。他說得好:“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總是新的。法國小說史實際就是小說樣式不斷更新的歷史,福樓拜比之巴爾扎克已是一位新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之福樓拜又是一位新小說家,而卡夫卡比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位新小說家。”當然,邱華棟在進行小說不斷創(chuàng)新的同時,還在故事本身給讀者創(chuàng)設了多聲部,這個多聲部不是嘈雜的,無序的,是一個“大珠小珠落玉盤,嘈嘈切切錯雜彈”的音樂和聲。
《4分33秒》音樂本身就是一種音樂大美,人生大智。故事本身又按照約翰·凱奇的追求創(chuàng)造了各種噪音,多種噪音的混合達到了音樂的渾然天成。一貧如洗的王強與錢不是問題的吳音的噪音;社會一粒塵埃的王強與萬人矚目的國際音樂大師吳音的噪音;王強仗義執(zhí)言與被工廠老板攆出的噪音;王強工友黃劉漢與臺商的噪音;王強理發(fā)與發(fā)廊女服務員的噪音。在萬眾喧囂與躁動下,王強最終找到了平和之音,看到了和諧之門,但是他是用飛蛾撲火式的方式得到了。相反的對于社會而言,王強是一個無賴,是一個流浪漢,是一個社會危害者或者潛在的危害者,是一個強盜,是一個劫持犯。他今天劫持了發(fā)廊女服務員,明天就可能犯更大的罪,擊斃他從法律角度上來說無可爭議,從安全角度上來說毋庸置疑。從生命的角度來考量,王強的劫持是那么的無奈,王強的死亡是那么的不值得,那怕社會上的人多多少少有那么一點點的關懷,一點點的理解,王強也不會離開人世,而在天國里面長生。正如《長生》所言:“人成為真正的人,是因為人借助身體的軀殼,從父母親那里得到的生命,神仙成為真正的神仙,是因為可以從道中得到領悟,能夠思辨世界上的真假清濁。行善得道之人則升天成為仙人,作惡背道的人就下到地獄里成為惡鬼?!?/p>
《長生》看似是一個全真教一路西行宣傳教義的過程,文本的本身卻展現(xiàn)了更多的戰(zhàn)爭殘酷場景與社會安定的噪音,個人愿望的得失與民眾愿望的噪音,成吉思汗祈求長生與最終卒亡的噪音,丘處機希望天下太平與成吉思汗連年征戰(zhàn)的噪音。最后,天下在成吉思汗的鐵蹄下歸于大同,但是天下蒼生也在丘處機的道義里找到了精神歸宿。丘處機作為一個全真教的首領,同時也是一個宗教符號。其實丘處機道教真諦的追求,從人生追求的旨歸角度而言與約翰·凱奇追求音樂的境界是一樣的。約翰·凱奇說:“許多音樂家不再創(chuàng)造音樂結(jié)構(gòu)。他們代之以促進過程的開始……正因為如此,我已經(jīng)有一陣子更喜歡過程而非目的了:過程不排斥目的,反過來卻不盡然?!遍L生的目的是為了追求人生的和諧平靜,大象無形;約翰·凱奇追求的音樂境界是對位的和弦,大音希聲。
從兩個文本內(nèi)涵來講,音樂哲學,道教哲學歸根到底都是生命哲學。這種起源于19世紀的思潮,以揭示人的生命的本真為理論出發(fā)點和根基,由此推及到人類歷史文化的形成,以及與周圍世界的關系等方面?!?分33秒》和《長生》一個是從藝術的角度,從西方的視域里看待中國的生命,一個是從宗教的角度,從中國本土的視域來審視“異族”(蒙古族)對待生命的問題。兩種生命的聲音,有著吳音后現(xiàn)代的追逐,也有著丘處機歷史的滄桑。但是,在生命的感悟上,兩個文本有著巨大的相似點,那就是生命的彌足珍貴,世事無常。
作品的結(jié)構(gòu)看似是一個形式問題,其實質(zhì)它的形式是與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緊密相連的。從審美角度上來看,形式也是一種美,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分33秒》和《長生》其結(jié)構(gòu)特征都是一個“有意味的形式”,這個形式也造就了審美指向的多義性,甚或歧義性以及模糊性。
《4分33秒》采用了雙線敘事結(jié)構(gòu),整個故事的敘述更像一個拼貼的藝術。作者徹底打散王強的故事時間,而吳音卻有意保持線性的完整性。王強在這個故事結(jié)構(gòu)里,好像一只無頭的蒼蠅,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路該如何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在何方,自己不知道為什么老板欠了錢不給,自己不知道仗義行為換來了被開除的后果。
王強是摸著人生的石頭一點一點的過河,所以,作者有意識將他的故事打散,照應他的人生遭際。這樣的敘事結(jié)構(gòu)間離了敘事時間,將故事使之碎片化,王強的審美指向就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抽象意義的人,或者說他是這個世界像他一樣的弱勢群體或者底層人民的符號或者代名詞。作者有意無意的將王強的審美指向擴大化,豐富了其內(nèi)涵,擴展了其外延。王強是一個可讀的,可感的,可視的,可審美的多面體人物。吳音的故事是線性的,但是他的線性是與王強人生遭際相對應的。吳音的成功與輝煌和王強的失敗與死亡相映成輝,沖突對位。所以,當我們從審美的角度來審視吳音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吳音聲音里面的矛盾——后現(xiàn)代國際音樂大師與現(xiàn)實外甥王強的極大沖突,這個沖突不是4分33秒里面追求的無音,而是回蕩在吳音心底里面的巨大噪音——真正的噪音而不是約翰·凱奇的廣泛樂音。
《長生》采用了單線敘事結(jié)構(gòu),但是單線并不是勇往直前的,是一個圓圈的結(jié)構(gòu)。作者在敘事時,又有意識運用故事里面的人作為視角,又增加了一個圓圈。兩個圓圈是以主人公李志常為圓心的。讀者閱讀文本時,是以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為大圓的,因為李志常是丘處機的徒弟之一,是隨行者,也是記錄者,我們又跟著他的筆端一不小心又滑到了第二個圓圈上,這里我們讀到丘處機對道教本真的追求和李志常自己的心靈淳化過程。
兩個同心圓的故事嵌套結(jié)構(gòu),從敘事性角度來看,作者是有意創(chuàng)建文本間性。李志常和丘處機兩個人可以互相指涉,形成互文,增強故事凝聚力量。朱莉婭·克里斯蒂娃曾說:“每一個文本把它自己建構(gòu)為一種引用語的馬賽克;每一個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改造?!崩钪境S涗泿煾盖鹛帣C一路西行的故事就是丘處機所見所聞所感物化的馬賽克,只不過是通過李志常的筆端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記錄者,一個敘述者;一個徒弟,一個師父;兩個人共同皈依于老子門下,追求道教真諦,其實兩個人又是一個人。當讀者迷茫的時候,文本間性就在旁邊起著提醒作用。
結(jié)尾的處理兩者都采用了現(xiàn)代大眾傳播的方式,《4分33秒》通過《新京華報》的兩則報道交代了外甥王強作為劫匪被擊斃,而舅舅吳音的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兩者的對比顯義,本來是舅甥舐犢情深,剎那間人鬼殊途,心靈震顫之聲不知道是不是約翰·凱奇的音樂,不知道是不是吳音的音樂。《長生》則通過像發(fā)行刊物后記的方式——又記——來結(jié)束文本間性,回到李志常的圓點。后面的結(jié)尾用了戲謔反諷的手法談到了佛道兩教的斗爭,再次點睛了塵世的紛紛攘攘。塵世之擾終究像丘處機所說:“朝昏忽忽急相催,暗換浮生兩鬢絲。造物戲人俱是夢,是非向日又如何?”
文學走進二十一世紀,在市場經(jīng)濟的刺激下,自己有點驚慌失措,固步自封肯定難以適應現(xiàn)代的文學環(huán)境和文學內(nèi)容。倨傲自大、固守精英文學,我是老大的文學理念,也必將被歷史所拋棄。文學要反映現(xiàn)實生活,要揭示現(xiàn)實生活的真諦。因此,需要作家不斷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不斷擴大自己的關注視域,以大愛的心來看世界,看人民,在寫作內(nèi)容和寫作方式方面不斷創(chuàng)新。有些人一直批評邱華棟的小說是百科全書,是信息的填充,是“強枝弱干”。觀點可以接受,但是在秒間萬變的社會當下,我們的眼睛是要全方位努力的,努力在我們的作品中反映這個社會景觀的。邱華棟的作品做到了,他現(xiàn)在也一直在砥礪踐行,我們的時代需要這樣的作家,需要這樣的作品,這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