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雅紅
文學青年文文
◎屈雅紅
是在讀初中時認識文文的。
那時,我寄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單位。有一天放學回去,聽說單位新調(diào)來了一個營業(yè)員,家里有三朵金花。新來的營業(yè)員,就是文文的媽媽。當時,文文還在她媽媽以前單位所在地的初中讀書,文文的大妹妹文慧也上初中,比我低一級。都在一個中學,我和文慧上學就一起同行。
就是從文慧的嘴里知道了與我同級的文文。文慧的媽媽給文慧姐妹訂了不少文學方面的報刊,我那時對文學有著瘋狂的愛好。在學校老師看得緊,極少有機會讀課外書。沒有課的時候,我和文慧就埋首在文學作品中,共同的興趣使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熟悉后,文慧經(jīng)常向我談起她的姐姐。
文慧的閱讀面和文學素養(yǎng),在我的同學朋友中并不多,她已經(jīng)讓我佩服了。說起姐姐,文慧的語氣里有小巫見大巫般自愧弗如的意思,還有崇拜、驕傲和炫耀。文慧的話調(diào)動了我的好奇心,我在盼望,能早一些認識這個了不起的女孩子。
一個星期天,文文回家來了,我正好在她家看小說。和我一般大的文文眉清目秀的,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可惜藏在可惡的眼鏡后面了。“作惡”的眼鏡,仿佛要將功補過,為文文增加了許多書卷氣。文文高挺苗條,遺憾的是稍稍有些駝背。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副無所謂的口氣說:“咳,做文藝青年是要付出代價的,瞧我這近視眼、駝背,都是看小說掙來的。”文文邊說邊指指自己的眼睛、后背,她自嘲自己的“缺點”,卻讓人聽出了自豪——才十幾歲,就因為經(jīng)常伏案,以致背都有點駝了,沒有讀破萬卷書的功夫能這樣么?許多人還沒有這個機會呢。
我與文文之所以“一見如故”,這一半是因為她外向、善于交流,一半是因為文學的媒介作用。
文文一回家,我們兩個就膩在一起了。初夏的晚上,我們在單位附近的田間小徑上,呼吸著曠野帶著青草味兒的空氣,海闊天空地神侃。
文文談鋒甚健,她滔滔不絕地說東道西,根本就沒有縫隙給我插話。最讓我驚奇的不是文文有廣博的閱讀面,難得的是,一些中外名著的片斷不經(jīng)意地就從她的口里流出來了。在班上,我看的課外書最多了,在文學閱讀方面的優(yōu)勢常常讓我收獲到同學的羨慕,可是,和文文的豐富一比,我簡直就是一張白紙。
我必須承認,那時侯,在我的心目,文文代表著一種高度。她的成熟映照著我的幼稚,她的才氣顯出了我的平庸,她的豐富對比著我的單薄。我經(jīng)常會奇怪,何以與我同齡的文文比我、比我周圍的同齡人成長得如此迅速,她的生命之火何以燃燒得如此熾烈。
文文就像一個醒目的驚嘆號,總是不斷地將驚奇突兀地呈現(xiàn)給我,這是日后我回顧起與文文交往時的感受。
文文戀愛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風氣保守,中學生早戀豈只是一件不名譽的事,簡直就是罪惡。也有極少數(shù)的學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是偷偷摸摸的,文文卻大大咧咧地將她的戀愛故事告訴了我。她理直氣壯、如火如荼地和一個男孩子相愛著,她的戀愛遭到了母親的極力反對:男孩子家是農(nóng)村的。
文文向我講過她父母的婚姻,她的父親是農(nóng)民。女方吃商品糧,男方種田,在當時,文文父母這樣的婚姻結構并不多見。文文媽媽調(diào)來后,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爸爸到單位來,她父母和家庭里面似乎有一些不愿為外人道出的秘密。從文文的敘述中,可以隱約感覺到父母之間的不和諧。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文文的戀愛和她只身抗拒母親和老師的具體情節(jié),只記得她引用了許多文學名著中男女主人公捍衛(wèi)愛情的故事表明她的堅決。她的堅定、悲壯,讓我看到了愛情的熠熠光芒。因為外界連篇累牘的對中學生早戀的討伐,使我本能地把對它的警惕,擴散到了對愛情本身的畏避,覺得好學生是不應該談情說愛的??墒俏奈难劬镩W爍的光彩,改變了我對愛情和中學生戀愛的看法。
在一個人的心里,有一樣值得他為之獻身的東西,真是很幸福的事情,我甚至有些羨慕文文了。
記憶中,文文經(jīng)常在杵逆著常規(guī)。她像一條狂野的河流,沒有堤岸能封鎖住她。
初中畢業(yè)后,我和文文考進了同一所高中,只是不在同一班。沒有多久,文文退學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跑來和我打了聲招呼,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學校。文文就是這樣干脆,根本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優(yōu)柔寡斷。
就像這一次一樣,文文后來的生活和表現(xiàn),如同一部神秘小說,她不停地把懸念和疑問拋給我。
有一次,我去初中寄宿的單位看望一個人,碰巧文文也在她媽媽那里,她約我出去走走。
文文給我講起了一個著名的女作家,說女作家來我們小縣城的時候,她帶著自己的作品拜訪了女作家,女作家夸獎了她在文學上的才華。我熟悉這個女作家的作品,對女作家本人,偏居小鎮(zhèn)的我只能遙望。可是,文文說起這位女作家來,就像她是自己身邊的鄰居。雖然文文的敘述血肉豐滿,有聲有色,我還是有些懷疑文文所說的真實性。
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文文混淆了小說和現(xiàn)實,她或許總是把自己當成作品中的人物。她喜歡那種慘烈的悲劇,喜歡能帶給人強烈震撼的東西。
文文大段大段地念《紅樓夢》中的章節(jié),用那里面的故事比附自己和周圍的人與事。她博聞強識的聰明讓我相形見絀,也產(chǎn)生了她的自命清高。而后者,和她對悲劇的偏愛,或者就是她生活顛簸起伏的根由。
我還在高中讀書的時候,文文結婚了,新郎不是原來讓她欲罷不能的那個人。講到現(xiàn)在同眠共枕的丈夫時,文文照樣是深情款款,原來讓她愛不釋手的戀人、她和他的愛情往事,連影子都沒有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個體戶在當?shù)伉P毛麟角。實在沒有路子了,年輕人才灰溜溜地干個體。文文是城鎮(zhèn)戶口,本來可以被安排工作,可是她不聲不響地開了個發(fā)廊,理發(fā)離她熱愛的文學世界有十萬八千里。文文的媽媽不同意她干這一行,寒傖她一天到晚摸各色人等的臟腦袋。文文眉峰一挑:“理發(fā)怎么就讓人小瞧了?管他省長、主席的,在別人面前頭仰多高,到我這兒,我讓他頭低到哪兒他就得低到哪兒!”經(jīng)文文這么一辯白,她媽媽倒沒有話說了。文文理直氣壯地成了第一批先富起來的人。
后來,我考上大學,去外地讀書。偶爾回去,見到文文,她會拉著我聊個通宵。說起她的生活,每一次都有變化,每一次都有曲折離奇的故事。她和丈夫的感情發(fā)生變故了,家形同虛設。
大學畢業(yè)工作后,我留在省城西安工作,有一次,我走在大街上,有人從后面拍我的肩膀,一回頭,是文文!由于回老家少了,距離上一次見文文,過去大約兩三年了。第一次見文文時,她身上的文氣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文文的臉上增添了我心里不想承認的一種東西。我請她到我的宿舍,她絮絮叨叨地告訴了我她亂麻一樣的生活,她說她來西安看病。
等到文文反應過來看時間時,已經(jīng)是午夜12點多了,她要走,任憑我說破嘴皮,她都不肯留下來和我同住。我有些奇怪,照以往,每次我倆在一起,文文都恨不得時間凝固。她說她在就診醫(yī)院附近的一家招待所包了一個房間,已經(jīng)住了幾個月了??次奈牡木窈蜌馍?,不像有病的樣子,她也沒有告訴我她生的是什么病。以她的性格和她與我的關系,她想讓我知道的,等不及我問,她自然會竹筒倒豆子般地說給我。她不說,我不問,這是友情中應該有的理解和尊重。
文文在西安就診的那一段,我去她的住處看她,當時,她正在屋里燉羊肉。中間,她的房間來過幾個女孩子,文文豪氣地請她們品嘗她的手藝。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文文經(jīng)常在我下班后來我宿舍玩。
有一天,她來的時候,遞給我一件由棉線鉤織的紅黑白三色大塊兒菱形圖案拼接成的開衫,扣子是唐裝常用的實心圓形包扣兒,也是三色線鉤的。“給你鉤的?!边呎f邊將衣服往我身上套。我平時穿衣服比較素雅,對這件華麗的衣衫有些不習慣,隨口說了一句“好艷啊,舞臺上穿肯定好”。她回道:“你哪天不在舞臺上???”話雖如此,但生活舞臺與藝術舞臺到底還是兩樣。藝術可以濃妝艷抹、跌宕起伏,日常生活終究還是素顏朝天、平淡安穩(wěn)些好。把生活等同于藝術,于藝術,是一種境界,于人生,則太辛苦了。思緒漂移,我突然想到,早年癡迷文學的文文,經(jīng)常出其不意,莫不是入戲太深?這個念頭一閃,我不安起來,說心里話,作為朋友,我寧愿文文享有平常的世俗快樂。
我贊嘆文文手藝高超,感謝她耗時費力為我織衣服,文文輕描淡寫地說:“簡單得跟一一樣,幾天就好了。”
有時候,文文會給我說起她在醫(yī)院里的一些見聞,她講了幾個得了性病的女子和她們的情形。
我有一種感覺,文文給我講過的她那些愛恨故事,只是她生活冰山的一角。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初中寄居單位的一個熟人、她媽媽的一個同事知道我和文文關系一直不錯,提醒我說:沒有事情少和文文在一起,那個女孩子太復雜了。
文文臉上沉淀的某種氣質(zhì)、她反常地對我隱瞞她的病、我留她住在我那里,她拒絕我時欲說還休的情勢,這些細節(jié)合在一起,我推斷,文文的生活,遠比我原來想象的要迷亂、復雜得多。
我為文文的才氣和聰明遺憾,它們原來可以在很多地方展現(xiàn)風采。
后來,我調(diào)離了原來的單位,到了距陜西距文文幾千里的地方。那個時候通訊工具不發(fā)達,我和文文斷了聯(lián)系。
幾年后,我回老家,一次,意外地從妹妹的嘴里聽到一個名字,一問果然是文文的妹妹。妹妹通過文文的妹妹,轉告了我約文文來玩的信息。
文文來了,從外表看,我熟悉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文文沒有像以往一樣說自己戲劇般的生活,而是不斷地打問我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她說:當初要是不退學,也可以和你一起遠走高飛去尋夢。文文一向心高氣傲,她說出這樣的話,我有些驚訝。
不管在別人面前是什么樣子,在我跟前,文文一直想保持她最初的文學青年形象。盡管她努力地維持著曾經(jīng)飛揚的坦然和自信,我還是看到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寥落和痛楚。
臨走,文文給我的兒子留了見面禮,數(shù)目是當?shù)爻H顺@膸妆丁Kp描淡寫地說,春節(jié)后,她會去新疆或者更遠的地方:“不干出點什么我不會見你的。”這是標準的文文的語言,這個告別詞讓我?guī)缀趼錅I。不管別人怎么評價,我始終將文文定格在初中時代我們初識時的樣子。
我能感覺到,在她隨意的笑容里,有排山倒海的掙扎,是否決定自己的一段歷史、埋葬一些東西、和一種自己曾經(jīng)有的永別時的那種痛絕。
從那次分別到現(xiàn)在,快20年了,我都沒有文文的消息。我不愿意通過當年的故人打聽文文的消息。
我盼著有一天,曾經(jīng)滄海、塵埃洗盡的文文戲劇一般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最初我認識她時那種樣子。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