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爽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北京 100101）

大眾文藝的傳奇
——元代雜劇第一人關漢卿的創(chuàng)作成就及影響

傅秋爽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北京 100101）

關漢卿是元代雜劇的旗幟。他的出現(xiàn)，是元代雜劇鼎盛的標志，也是大都劇壇輝煌的原因。他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雜劇在文學史上無可撼動的崇高地位，以對雜劇作家、表演藝術家最廣泛的團結與合作，確立了中國戲曲行業(yè)的全新規(guī)程，他不僅書寫了一個時代大眾文藝的傳奇，也為通俗文學和流行文化的結合開辟了廣闊的未來。

元代；雜?。魂P漢卿；通俗文學；流行文化

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繼焉者也”1元代，立國前后不過百年，文學上卻取得了和唐詩、宋詞并駕齊驅的成就，不能不說是由于雜劇藝術輝煌發(fā)展的貢獻。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韻?自序》從“盛”“備”“難”三個方面，表述了元代雜劇鼎盛時期的繁華盛況。2而元代雜劇的實質(zhì)就是通俗文學，大眾文藝，流行文化。

大師級作家的出現(xiàn)，歷來都是文化繁榮的重要標志和衡量標準之一。伴隨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等大師出現(xiàn)的，是一大批優(yōu)秀作家，他們集中出現(xiàn)，將創(chuàng)作推向高潮。據(jù)《錄鬼簿》統(tǒng)計，全元以雜劇創(chuàng)作著名者達一百五十人左右，屬于鼎盛時期的作者，主要集中于京師大都以及河北真定、山西平陽、山東東平等地。其中，又有近半數(shù)生活創(chuàng)作在大都。以關漢卿為首的“元曲四大家”，以自己的優(yōu)秀創(chuàng)作，構筑雜劇巔峰，使之成為元代文學的代表。

雜劇作家勤奮創(chuàng)作，佳作不斷。產(chǎn)生了一大批在中國文學史上堪稱經(jīng)典的偉大作品。關漢卿的社會劇《竇娥冤》、愛情婚姻劇《救風塵》《望江亭》、歷史劇《單刀會》等都是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戲劇史上難得的優(yōu)秀之作。關漢卿，生卒年不詳，大都人，位居“元曲四家”之首，是雜劇的奠基人，是元代文學之代表和旗手。據(jù)朱經(jīng)《青樓集?序》：“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遺民若杜散人、白蘭谷、關巳齋輩，皆不屑仕進，乃嘲風弄月，留連光景”可見關漢卿與杜善夫（杜散人）、白樸（白蘭谷）同為由金入元之人。只是從關漢卿創(chuàng)作的《大德歌》創(chuàng)作年代向前推算，金亡時，他最多也就是十幾歲而已。卒年一般學界認為當在大德元年之后，即1302年左右?！朵浌聿尽穼⑵淞袨椤扒拜呉阉啦湃恕?，《太和正音譜》稱其“初為雜劇之始”。所以，關漢卿在雜劇界屬于輩分非常高的一代，由其聲望和成就推斷，他開始雜劇創(chuàng)作的時間較早，具有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藝術生命周期較長，基本上貫穿了雜劇鼎盛期的始終。元末人熊夢祥《析津志》記載他時說：“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為一時之冠?！?，他無意于仕途經(jīng)濟，將一生全部的熱情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雜劇的創(chuàng)作之中。

《錄鬼簿》著錄了關漢卿所作雜劇劇本六十多種，流傳至今的劇本有十八種。從內(nèi)容上來劃分，大致分為三類，一種是社會劇，以《竇娥冤》《蝴蝶夢》《魯齋郎》為代表；一種是表現(xiàn)愛情婚姻的風情劇，以《詐妮子》《救風塵》《望江亭》《拜月亭》等為代表；還有一種是歷史劇，以《單刀會》《雙赴夢》和《哭存孝》為代表?？梢娖鋭?chuàng)作旺盛，題材極其廣闊。據(jù)《青樓集》、《錄鬼簿》以及賈仲明”書錄鬼簿后”等記載以及為部分元曲作家所作挽詞看，關漢卿的主要創(chuàng)作生涯是在大都，被譽為”梨園領袖”“雜劇班頭”，在全國戲劇界享有極高的威望。王國維在他的《宋元戲劇考》中贊美關漢卿“一空依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人第一?！标P漢卿的劇作自誕生之日起，便受到廣大觀眾的熱烈歡迎，每有新作，馬上搬演，并迅速傳播至全國主要城市及廣大鄉(xiāng)村。名氣之大，甚至經(jīng)常能夠得到皇帝“欽點”?！对獙m詞》百章載有關漢卿新作在皇宮演出的情況，云:“初調(diào)音律是關卿，伊尹扶湯雜劇呈。傳入禁垣宮里悅，一時咸聽唱新聲?！边@首詞說明關漢卿雜劇曾在宮內(nèi)演出，進獻給皇帝，大受歡迎，一時城鄉(xiāng)南北傳唱不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時尚流行文化代表。同時，他的劇作具有強大不朽的生命力，許多劇目七百多年來在中國戲劇舞臺上長演不衰，不僅被許多其他劇中移植、保留，并被翻譯成英、法、德、日俄等多種語言，走向世界，成為全人類共同的寶貴財富。

關漢卿的雜劇創(chuàng)作特點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以女性為主角的劇目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據(jù)統(tǒng)計，目前所存十八種雜劇中，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占了十三個。他刻畫了趙盼兒（《救風塵》）、竇娥（《竇娥冤》）、謝天香（《謝天香》）、燕燕（《調(diào)風月》）、譚記兒（《望江亭》）、王瑞蘭（《拜月亭》）一系列地位或高貴、或卑微，性格或潑辣、或端莊，但品德高尚的女性形象，她們個性鮮明，栩栩如生，成為戲劇長廊的不朽豐碑。

第二，作品內(nèi)容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不僅深刻地反映了廣闊的元代社會現(xiàn)實，而且充滿了濃郁的時代氣息。以民眾的語言，反映民眾的心聲。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不管是社會劇還是歷史劇，都緊密地與時代脈搏相連，表現(xiàn)出對國家前途、民眾命運等重大政治問題的關心。關漢卿的雜劇，善于通過人物刻畫和情節(jié)組織，將社會不平濃縮于舞臺。如《竇娥冤》概括社會生活就相當豐富，可以視為元代社會真實生活的縮影，這里面有靠放高利貸盤剝他人的寄生者，有橫行不法的惡霸流氓，有貪贓枉法的官吏，也有窮困潦倒被迫賣兒賣女的窮苦書生。當時社會的種種丑惡、黑暗、混亂，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第三，作品具有強烈的反抗精神。關漢卿將無情批判的利劍指向對社會種種丑惡，給予無情揭露與抨擊。元代實行民族等級制度，一批不學無術的權豪勢要及子弟橫行于世，在社會上形成一股以“衙內(nèi)”為代表的惡勢力，他們胡作非為，民憤極大，關劇對此多有反映?！遏旪S郎》中魯齋郎自夸：“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再沒雙。街市小民聞吾怕，則我是權豪勢要魯齋郎!”，《望江亭》第二折楊衙內(nèi)自稱：“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普天無處不聞名，則我是權豪勢宦楊衙內(nèi)!” 元代吏治混亂，法律不行，貪腐成風，《竇娥冤》寫楚州太守桃杌道：“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薄暗珌砀鏍畹?，就是我衣食父母?！弊骷疑踔撩^直接指向最高統(tǒng)治者及其政治制度，對“王法刑憲”和“皇天后土”進行激烈的抨擊。《竇娥冤》中借角色喊出了：“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北憩F(xiàn)出對社會黑暗的強烈憤懣和反抗。對社會法治、吏治等政治生活的核心予以徹底的否定。更重要的是，關漢卿雜劇中所表現(xiàn)出來對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以及舊有傳統(tǒng)思想規(guī)范的反抗，對后世更具有深遠的社會影響。在他的雜劇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多是善良、正直、勇敢、智慧的化身。她們敢恨敢愛，有理想有追求，對男權社會提出了挑戰(zhàn)。

第四，人物形象生動，充滿生命活力和藝術張力。關漢卿始終將人物置于特定的社會、文化、家庭背景之下，通過對其生活經(jīng)歷、人物關系畫龍點睛的描繪，使得人物性格更加豐滿、可信，具有堅實的根基。竇娥出身貧困的讀書人家庭，被賣到夫家，又失去了丈夫，與婆婆相依為命，在孤苦無依的環(huán)境中長大，生活圈子狹小，經(jīng)歷簡單，所以她的性格善良、溫順、貞潔、規(guī)矩，對法律有著天真的期待，直到被庸吏冤判，才迸發(fā)出沖天的怨氣。而趙盼兒則不同，她是風塵女子，送往迎來，對世情有著透徹的洞悉，對周舍之類豪紳子弟朝三暮四的本性更是了如指掌，所以她的性格潑辣、機敏、老道，善于隨機應變。能夠使出風月手段，對付風月老手這樣的計謀非她這樣的人不可為。

第五，語言本色當行。所謂本色，就是把口語入劇，使詩意與本色完美結合；所謂當行，就是善于借助語言來刻畫人物，使之典型化的問題。吳梅在《顧曲塵談》一書的《論作劇法》一節(jié)中這樣寫道：“一本傳奇，至少須有七八人，說何人宜肖何人，議某事宜切某事，賦風不宜說月，賞花不宜賦草，使所填詞曲賓白，確為此人此事，為他人他事所不能移動，方為切實妙文。詩古文辭，總宜貼切，填詞何獨不然?各人有各人之情景，就本人身上，揮發(fā)出來，悲歡有主，啼笑有根，張三之冠，李四萬萬戴不上去，此即貼切之謂也?！薄耙蛊淙隧毭既缟?，而又風趣悠然，方是出色當行之作?！?吳梅在這里所說的“貼切”和“須眉如生”云云，指的都是自然、真實、貼切、個性化，即戲劇創(chuàng)作必須遵循的環(huán)境和人物塑造的典型化原則。《救風塵》里趙盼兒的唱白，就將關劇這個特點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浪里來煞】你收拾了心上憂，你展了眉間皺，我直著花葉不損覓歸秋。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賣弄他玲瓏剔透。（云）辦我到那里，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撇了。我這里出了門兒。（唱）可不是一場風月，我著那漢一時休?（下）。

趙盼兒的豪爽、潑辣、俠義，有謀略，有膽識，做事周密，在這段唱中多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從語言角度來看，這段唱詞充分體現(xiàn)了本色特征。表面上，很市井，甚至很粗俗，但卻完全是性格化的語言，取譬設喻，聲色口吻，都非常符合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風塵女子的身份。還是《救風塵》，在第二折，趙盼兒嘴中形容妓女們迫切希望逃離火坑，嫁個富裕子弟的情景時說：“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wǎng)的游魚，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倍稳菁w挎子弟騙取妓女感情，對天盟誓的情景時則說：“那一個不（左邊是口字邊，右邊是參加的參字）可可道橫死亡？那一個不實丕丕拔了短籌?”這樣一針見血，潑辣形象的語言，只有風塵女子趙盼兒嘴里才能說出來，不僅老實厚道的竇娥（《竇娥冤》），年輕端莊的寡婦譚記兒（《望江亭》）說不出來，就是同為妓女的謝天香（《謝天香》）、杜蕊娘（《金線池》）和宋引章（《救風塵》）同樣說不出來。這些話，只有從深諳世事，聰明過人而有行俠仗義的趙盼兒嘴里說出來才可信，具有人物特有的生命活力。

關劇并不為俚俗而俚俗，刻意討好、迎合觀眾，而是從人物形象、性格、氣質(zhì)、情景出發(fā)，決定語言個性和基調(diào)，為人物的傳神刻畫服務。如《單刀會》中關云長的語言就充滿了豪邁、壯闊的浩然之氣：

（正末云）看了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shù)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

（唱）【駐馬聽】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帶云）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賦予語言極高的精神張力，使得人物刻畫生動傳神，充滿個性。正如明人臧晉叔《元曲選序》評價的那樣： “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關目緊湊”。賈仲明的挽辭說他“珠璣語唾自然流，金玉詞源即便有”，對其語言也給予了高度評價。

關漢卿的歷史貢獻絕不僅僅限于文學，還在于他對雜劇藝術的尊崇，在于他為中國戲劇藝術奠定了良好的行業(yè)基礎。他不但編劇，而且沖破社會世俗偏見“躬踐排場，面敷粉墨抄偶俳優(yōu)而不辭”4。同時，從鐘嗣成《錄鬼簿》等歷史史料中可以發(fā)現(xiàn)，關漢卿與很多劇作家、表演藝術家相互之間不僅是事業(yè)同道，也是藝術知音，生活摯友，關系非常密切，合作也很多。如關漢卿與楊顯之、梁進之、費君祥等為好友，關漢卿與珠簾秀之間時有唱和，楊顯之號稱“楊補丁”，親力親為地為他人修改潤色劇本。創(chuàng)作、表演、評論相互啟迪，彼此影響；作家、演員、理論家相互交流、切磋，共同合作；同行之間相互學習、競爭，不斷創(chuàng)新，整個大都劇壇異常活躍，充滿生機活力。

元代前期是雜劇的鼎盛時期，其中心在大都。到雜劇發(fā)展的后期，受到北方政治動蕩，社會不安定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使得這個中心南移。杭州是南宋首都，繁華優(yōu)裕，南北一統(tǒng)后，美麗的湖光山色和濃厚的文化氣息很快就吸引了大批的北方戲劇家來到杭州并定居下來。關漢卿、白樸等著名雜劇作家都先后到了那里，大都元代雜劇中心的地位由于關漢卿這樣文化領軍人物的大舉南遷也被取代，讓位于杭州。雜劇在杭州具有很大的市場號召力和影響力，在北方雜劇作家的影響之下，大批南方雜劇作家迅速成長。王驥德《曲律》說“入元而益漫衍其制，櫛調(diào)比聲，北曲遂擅盛一代?！?于是，雜劇成為真正意義的“國劇”。

注釋：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第1頁.

2.《中國內(nèi)典戲曲論著集成（一）》.第175頁.

3.《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60頁.

4.臧懋循《元曲選?序》.

5.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55頁.

[1]（明）宋濂等.《元史》.中華書局點校本.

[2]（元）熊夢祥.《析津志輯佚》（北圖善本部輯佚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3]（元）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畿輔叢書本.

[4]（明）臧懋循編.《元曲選》隋樹森校.中華書局.1979年版.

[5]《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1959版.

[6]（明）臧懋循編.《元曲選》隋樹森校.中華書局.1979年版.

[7]王文才編著.《元曲紀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傅秋爽（1964—）：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研究方向：北京地域文化研究、北京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