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兒
它的名字叫黑瓜。阿米娜睜大藍(lán)灰色的眼睛,知道自己的臉又紅了,知道又要抱著黑瓜對著照像機(jī),像沒見過世面的傻瓜。
阿米娜不得不給奶奶的大黑狗取個名字,這事她會記一輩子。到奶奶家來的游客,見到大黑狗都會問一個問題,它叫什么?那時阿米娜還沒上學(xué),她瞪著圓圓的眼睛,驚訝又認(rèn)真地說,它叫狗。她沒想到來自大城市的人沒見過狗。提問的人很吃驚,又問一遍。她張大了嘴,重復(fù)一遍說,它叫狗。那個提問的人,戴著眼鏡像個很有文化的人,突然發(fā)了狂似的向身后的人群大叫,哇啦哇啦地向他們不知道在說什么。他的臉漲得通紅,連脖子都紅了,嘴張開有一個雞蛋那么大哈哈大笑,直笑得倒在地上咳嗽。他身后的人也全都在笑。阿米娜嚇壞了,大黑狗嚇跑了。
就是從那一次,阿米娜變聰明了。當(dāng)時她的眼淚快掉了出來。戴眼鏡提問的人好容易不再咳嗽,大喘著氣,仍在笑著說:我們認(rèn)識狗,我們只是想知道狗叫什么名字。阿米娜大喊一聲,叫黑瓜。然后跑了。她其實(shí)是想罵那一群人傻瓜。為什么狗不叫狗,一定要取一個人一樣的名字呢?如果有個人看不到,他會知道有只狗在那里嗎?哦,黑瓜,黑色的傻瓜,奶奶的狗不得不假裝是個黑色的傻瓜;而阿米娜,也不得不裝作是沒見過世面的傻瓜。
這世界上的傻瓜多得像賽里木湖天上的星星,阿米娜想。學(xué)校放假了,阿米娜被迫來到賽里木湖邊??墒钱?dāng)她從艾爾肯叔叔的摩托車上跳下來,看到奶奶的大黑狗時,就忘了不情愿。黑瓜太想念她了,搖著尾巴一陣風(fēng)地跑過來把她撲倒在地。黑瓜還是一高興就瘋了。
六月的賽里木湖,花已經(jīng)不那么多了。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開得最好的時候,鋪天蓋地,從湖邊一直到山腳下?;▋阂欢ㄏ窈诠弦粯右桓吲d就瘋了。游客們像雨后的蘑菇,會在一個早晨忽然冒出來,散落在湖邊的草地上。比天還藍(lán)的賽里木湖像溫柔的媽媽,讓高興得要瘋了的游人為湖水拍照,讓激動得要哭了的旅客在草地上打滾。
賽里木湖一定有魔力,會把人變成傻瓜,他們的樣子真讓阿米娜覺得羞。
有一天下午,湖邊來了一輛銀灰色的車,從車上下來一個人,穿著桔黃色的沖鋒衣。這樣的人并不少見,阿米娜早已對攝影家們失去了興趣。她躺在奶奶氈房旁邊的草地上,其實(shí)有一半身子都在黑瓜身上,拿著奶奶的大笨手機(jī),在跟媽媽通電話。媽媽問阿米娜玩得怎么樣。阿米娜不耐煩地回答,就那樣??蓯旱拇笕藗?,他們一長大就忘了自己的童年。阿米娜原本已忘了生氣,聽到媽媽歉意的口氣,又不想就這么輕易地算了。好吧,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媽媽說。阿米娜想了想又高興了起來。她的心情好了,就認(rèn)真觀察起穿桔黃色沖鋒衣的人。
那個人下車后遇到了一群狼,他被嚇呆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然后快速地返回車上,他手忙腳亂地從車?yán)锬孟芦C槍,然后瞄準(zhǔn)……阿米娜被自己的想象力惹得哈哈地笑出了聲。事實(shí)上,那人拿下來的是照相機(jī),是支架。可是他的樣子的確像是陷入了狼群,要沖出包圍圈似的,一會兒沖到左邊,一會兒退到右邊。當(dāng)時湖面那一端的水面上正好堆著棉花糖似的云,湖水里自然也有了棉花糖似的云,那個人發(fā)現(xiàn)了棉花糖,以黑瓜的速度跑向湖邊。阿米娜用手捂住了眼睛,真羞。那個人竟然對著賽里木湖大叫了一聲,太——美——了——
阿米娜忍不住要給黑瓜一個獎勵,一骨碌坐起來把手伸向黑瓜的肚皮,黑瓜快樂地把肚皮亮給了她,讓她撓癢。真奇怪,這事跟黑瓜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她覺著很開心。
到太陽落山時,阿米娜認(rèn)識了這個穿桔黃沖鋒衣的人,項軒。項軒拿著相機(jī)跑到了阿米娜的面前,阿米娜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哥哥,像香港的明星。因?yàn)樗麃淼锰焯蝗?,阿米娜沒來得及躲起來。也因?yàn)樗麃淼锰焯蝗?,阿米娜勇敢地向他問了聲好。他們像大人一樣,握了手,交換了名字。項軒二十三歲,阿米娜十一歲。人有的時候必須面對突然,突然會讓人勇敢,因?yàn)橥蝗蛔屓藖聿患昂ε隆?/p>
項軒住在了湖邊的紅色帳篷里,拿著照相機(jī)拍湖水,拍馬群,拍山鷹。他像一只桔紅色的風(fēng)箏,在望不到邊際的草地上,飄過來,飄過去,或者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一對天鵝夫婦帶著它們的孩子出來散步。
吃飯的時候,項軒告訴阿米娜,賽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這句話真美,但又讓人覺著憂傷。
第二天,項軒向艾爾肯叔叔訂了三個氈房。他的大部隊趕到了,一輛白色的客車,男女老幼加起來有十幾個人。不出阿米娜所料,他們很快就問了大黑狗的名字。黑瓜。阿米娜有禮貌地回答。有個姐姐又問了木拉提哥哥的馬叫什么名字,阿米娜隨口取了個名,努爾蘭。其實(shí)這是她同桌的名字。晚上木拉提哥哥就這件事發(fā)了一通牢騷,電視和電影都是在騙人,草原上有幾個人會給馬取一個人的名字呢?這個時候的木拉提哥哥滔滔不絕,可是一到游客面前,他就紅著臉緊張得連多一句話都不敢說??蓱z的木拉提哥哥。他的女朋友熱孜旦姐姐也很膽小,低著頭輕手輕腳地給客人們倒上奶茶,端出羊肉,滿足客人們提出的各種要求。因?yàn)樗偟椭^,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長得比忍冬花還美。
但是,不得不承認(rèn),在來的人群里有兩個姐姐也非常美麗,像電視里的明星。穿一身紅衣褲的叫佳佳,穿一身白衣褲的叫薇薇。阿米娜和熱孜旦姐姐還有奶奶在氈房后面洗蘿卜,是木拉提來告訴她們的。他把手放在肚子上想了半天,直到想到了自己的胃,才想起來那個白衣褲的女叫薇薇。阿米娜忙跑去看薇薇,薇薇的胃有問題,所以她的飯跟別人不一樣,她鋪開自己的一塊花布,坐在上面,從包里拿出花花綠綠的袋子,打開來吃。吃過之后,又打開了她的筆記本電腦。她在人群中真是與眾不同,雪白的運(yùn)動服,雪白的鞋子。
有什么了不起!阿米娜從她們的氈房跑回來。真傻,難道筆記本電腦到了高海拔的地方會有什么不同嗎?
又不出所料,吃完飯的客人們要阿米娜同他們合影,要黑瓜和他們合影,要努爾蘭和他們合影。阿米娜很不情愿,但是有項軒在,阿米娜就沒辦法作真正的自己,她忍不住害起羞來,很禮貌地滿足他們照相的要求。攝影家在拍照前猶豫了幾秒鐘,阿米娜在心里替他說,真遺憾,這個小姑娘與他們看起來沒什么不同。粉紅的運(yùn)動T恤配著藍(lán)色牛仔褲。多虧阿米娜有張同芭比娃娃差不多的臉。
只要把上節(jié)目的那一套傳統(tǒng)民族行頭穿上,再抱只小羊羔,就可以賺到錢了。一個網(wǎng)友告訴阿米娜,她那樣賺到的錢足夠交學(xué)費(fèi)。要跟我合張影嗎?還有我的小羊羔,五塊錢。天呢,這種事,要是讓同學(xué)知道一定會笑死,阿米娜才不會去做。
項軒換了件嶄新的白色T恤,兩只手叉在腰間站在氈房前,賽里木湖仿佛是他擺的一桌盛宴,他自豪地欣賞著朋友們的贊美??腿藗儾灰粫壕妥兂筛鞣N顏色的小點(diǎn),散落到湖邊和山腳下。薇薇走在最后,她叫住了項軒,請他為自己拿包,請他為自己拍照。她換上了一條長長的白色裙子,披散著烏黑的長發(fā)。在這片遼闊而碧綠的草原上,誰能說她不美呢?項軒看薇薇的眼神讓阿米娜覺著傷心,是早晨的奶皮子吃多了嗎?項軒變得小心翼翼,甚至也有些害羞。
阿米娜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樹上,在山坡上。這種樹叫云杉,它們排著密密的隊伍,站滿山梁。很多游客都驚訝地感嘆,六月的山脊上還有白雪。與天相接的地方,終年都是白雪。阿米娜用腳輕輕地踢黑瓜的耳朵,黑瓜好脾氣地?fù)u搖頭,仰起臉望著阿米娜。那雙憨厚的黑眼睛,總是帶著歉意,或者它是想說,傻瓜阿米娜,你怎么會這樣關(guān)注項軒呢?不許看我。阿米娜命令黑瓜。黑瓜很聽話地轉(zhuǎn)過去,伸長脖子把頭放在它身前的一塊木頭上。
不遠(yuǎn)處,項軒不斷變換著姿勢為薇薇拍照,他的眼神和黑瓜的是多么的不同,即便隔得那么遠(yuǎn),阿米娜也能看到他眼睛里閃著光亮,癡癡的。真羞。阿米娜蒙住眼睛。
喂,你在干嗎?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阿米娜。一個男孩站在她的面前,穿著天藍(lán)色T恤,手里拿著包薯片。他是這群客人中年齡最小的,和阿米娜同齡。我在曬太陽。阿米娜回答。
你上學(xué)嗎?當(dāng)然。騎馬去學(xué)校?沒錯。學(xué)校在哪里?后面的森林里。有教室嗎?有個樹屋。學(xué)什么?鳥語。你開玩笑?是的。男孩把放進(jìn)嘴里的薯片又拿了出來,皺起眉毛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向阿米娜的背后叫起來,爸,爸,你快來,她說他們在森林里的學(xué)鳥語。阿米娜回過頭,看到一個光頭叔叔笑呵呵地走過來。她在跟你開玩笑,是不是小姑娘?他對阿米娜說。阿米娜不好意思地臉紅了,說,是在開玩笑。光頭叔叔兩只手叉在腰上,眼神里充滿同情地看看阿米娜,然后對他的兒子說,他們有學(xué)校,但還是比你們的差遠(yuǎn)了,你要懂得珍惜。說完,笑了笑走開了。
吃過冰激凌嗎?男孩子也在樹干上坐了下來。
你是問哈根達(dá)斯嗎?我覺著花那個錢去吃,很傻。
你吃過?男孩驚奇得手里的薯片袋子都掉到了地上。
賽爾號玩得怎么樣,最強(qiáng)的精靈達(dá)到多少級了?阿米娜雙手支在身后,歪著頭問男孩。
你,不會吧。我爸有車。男孩語無倫次竟然要比爸爸了。
我爸也有。
我爸去過日本。
我爸去過哈薩克斯坦。
男孩仿佛被辣子辣到了,不斷地吸氣,最后使出了殺手锏,說,我以后要到法國的劍橋去留學(xué)。
我去英國的劍橋。阿米娜站起身來,快樂地沖下了山坡。
這一天,木拉提賺了不少錢,他的努爾蘭也累得夠戧。太陽落山了,出去拍照的客人拖著長長的影子陸續(xù)回來。太陽帶走了溫度,阿米娜不得不穿上她的粉紅色羽絨服,像只粉紅的小熊坐在廚房后面的茶爐旁。不遠(yuǎn)處的一塊水泥空地上,艾爾肯叔叔正往一只大桶里裝干柴,飯后客人們還要舉行篝火晚會。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在煮肉,幾個姐姐進(jìn)進(jìn)出出地上菜,只有木拉提和阿米娜無事可做。
野豬會來嗎?狼會來嗎?狗熊會來嗎?阿米娜捧著臉蛋。客人們吃飯的那頂氈房角上掛著一只大燈炮,許多小飛蟲在那里瘋鬧。你說什么?木拉提沒聽清。沒說什么,就是那些被問了一萬遍的傻瓜問題。阿米娜很煩地回答。哈哈,今天我跟一個人說,賽里木湖的水怪在有月亮的晚上會出現(xiàn),他還讓我今天晚上陪他去看。哈哈。木拉提坐在小木樁上,笑得身子都在抖。燈光下他的臉更紅了。
阿米娜,奶奶從氈房里走出來,說,那個穿白衣服的姑娘凍壞了,你的棉衣給她穿好嗎?奶奶說著抖開手里的一件黃色棉衣,是奶奶過年時給阿米娜買的,因?yàn)樘笳f要放兩年再穿。阿米娜猶豫著要不要提個什么條件,奶奶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那你答應(yīng)給我買件新的,阿米娜急忙叫了一聲。反正答不答應(yīng),奶奶都會給的。好。奶奶頭都不回去了客人的氈房。
真討厭。阿米娜氣呼呼地坐下。其實(shí)如果不是給薇薇,她是不會生氣的。刺猬呱呱。木拉提歪著頭過來逗她。這是她的外號,奶奶叫她小刺猬,姐姐們叫她呱呱。你……阿米娜正想發(fā)火,艾爾肯叔叔像只胖企鵝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木拉提,湖邊好像還有兩個人沒回來,去,站遠(yuǎn)點(diǎn)。好。木拉提一邊答應(yīng),一邊解開馬韁繩翻身跳到馬背上。這時氈房那邊有人叫,老板,過來。艾爾肯叔叔搖擺著又跑向氈房。
阿米娜撿起一根木棍,狠狠抽打著腳下的草地。傻瓜。艾爾肯叔叔總是有一些無聊的擔(dān)心,做法也很奇怪。
氈房里很快響起了艾爾肯叔叔的歌聲,接著是鼓掌聲、笑聲。熱鬧就像茶爐里的水,咕嚕嚕,咕嚕嚕,恨不能從各個縫隙里噴出來。姐姐們說笑著都圍到茶爐邊來提茶水。木拉提哪去了?熱孜旦問了一句。阿米娜還沒回答,她又走了。阿米娜孤零零地坐在茶爐旁。賽里木湖的夜晚,就像犯困的怪獸閉上了眼,除了天上在打瞌睡的月亮,整個世界都會消失。阿米娜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片魔幻的宇宙世界,她舉起木棍……
忽然有兩個人在黑暗里一前一后跑了過來,前面是穿紅衣服的佳佳。她先跑到阿米娜的面前,嗓子里好像卡了粒大葡萄咽不下去,又像是醉了,一來就在阿米娜的頭上揉了一把。嗨,小姑娘,小姑娘。她沒想好要說什么,只是笑,邊笑邊向后面看。后面是一個高個子的哥哥,似乎不愿讓人看見,在不遠(yuǎn)處停下來,向佳佳伸出手做了個手勢,然后慢悠悠地進(jìn)了氈房。佳佳則蹲下身,手捧著臉望著茶爐下的火,咯咯咯地笑。她忘了阿米娜的存在,呆呆地望一會兒火又咯咯地笑起來。直到有人到氈房外大聲的打了兩個噴嚏才驚醒了她。她回過神,不好意思地用手?jǐn)n了攏頭發(fā),扭著腰進(jìn)了氈房。
接著木拉提騎著馬跑了回來,他下馬的樣子有些垂頭喪氣。他說,真倒霉。然后彎下腰,兩只手抱著一條腿的膝蓋,向下推,傳出嘩地流水聲,然后又抱著另一條腿的膝蓋,又有流水聲。不許告訴任何人,木拉提說。他遵照艾爾肯叔叔的指示,遠(yuǎn)遠(yuǎn)地守著那兩個人,看到其中一個像是佳佳的人忽然向水邊跑過去,他一急就跑進(jìn)了湖水里。木拉提跺了跺腳,鞋子里咕咕地響。他打了個冷戰(zhàn),凍得牙齒咯咯響地說,還好沒被發(fā)現(xiàn)。說完跑回了他的氈房。哈哈,木拉提哥哥是大傻瓜。阿米娜痛快地叫了一聲。
篝火點(diǎn)燃了,迪斯科音樂強(qiáng)勁的節(jié)奏一下打破了安靜的夜空,客人們仿佛飛蛾撲火一擁而上。這吸引不了阿米娜,她只對項軒好奇。項軒一定上過最好的大學(xué),環(huán)游過世界,那個世界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世界。阿米娜決定做一只幽靈潛入黑暗,在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篝火旁,她看到了項軒。可惡,佳佳竟然纏上了項軒,她像一條著了魔的蛇,狂熱地隨著音樂搖擺著腰肢,一次次地向項軒挑釁。真羞,討厭。阿米娜氣得直跺腳,客人們興奮地向他們倆人高聲尖叫。薇薇在哪里?阿米娜寧可薇薇和項軒在一起。
阿米娜跑回他們吃飯的氈房,里面有兩個奶奶一個爺爺。她又跑去另一個氈房,里面有很輕的音樂聲,一個阿姨正在做瑜珈。還有一個氈房門大開著,熱孜旦提了桶煤進(jìn)去生火,里面有兩個古怪的大叔拿著一些紙在說話,一個人留著長發(fā),一個人留著大胡子。
音樂聲和尖叫聲簡直能把睡著的天震亮,木拉提換了褲子和鞋又跑了出來,阿米娜把他拖到篝火旁,木拉提是個蹦迪狂,果然新一輪尖叫又開始了……
阿米娜在尋找薇薇時被練瑜珈的阿姨叫進(jìn)了氈房,她已經(jīng)把睡覺用的被褥鋪好了,多用了兩條褥子,挑了最好的被子。她端著自己的茶杯,問阿米娜幾歲了?離開過新疆嗎?將來想干什么?阿米娜急著想出去,很簡潔地逐一回答。十一歲。沒出過新疆。將來想去留學(xué),然后到大學(xué)當(dāng)老師。阿姨聽到這里,把喝進(jìn)嘴里的茶葉又吐回到杯子里,說,你們在這里騎馬放羊,藍(lán)天綠草的多好,都想去大城市,那個人多,那個人擠,嘖嘖。她皺起眉直搖頭,說,房子都被買貴了,真是的,干嗎都要往大城里跑,大城市一點(diǎn)兒都不好。阿米娜說,那我們可以交換一下,你們來放羊,我們?nèi)コ鞘?。阿姨哈哈地笑了起來,放下水杯,用手指壓住眼角的皺紋,很優(yōu)雅地又很不自然地說,我們是放不了羊的,你這個小姑娘真會想。
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阿米娜抬頭挺胸大步走出了那個氈房,她小聲向夜空說,這叫葉公好龍。哈哈。她又一次勝利了。
薇薇沒找到,篝火舞會卻結(jié)束了,客人們都還在興頭上,回去又繼續(xù)喝酒。
接著發(fā)生了件讓阿米娜笑破肚皮的事。在那個孤零零的小氈房里,兩個偉大的作家要為美麗的賽里木湖寫一個能流傳百年的故事。長頭發(fā)說,熱孜旦唱著歌趕著兩百只羊四處流浪。熱孜旦的手一松壺掉了下去,水灑了出來。大胡子說,木拉提是個英雄漢,拿著把短刀面對九只惡狼。木拉提的腳被地毯絆了一下,險些栽倒。他們倆人因?yàn)槁牭搅俗约旱拿?,假裝進(jìn)去送茶,添煤,結(jié)果被嚇壞了。倆人回到廚房后,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又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始終沒法選定一種,最后只好憂心忡忡。
艾爾肯叔叔成了明星,客人們纏著他,聽他唱歌,讓他講故事。
阿米娜依舊當(dāng)她的小幽靈,她在氈房后的一個小木橋上發(fā)現(xiàn)了薇薇,她裹著毛毯一個人坐在那里。過來,阿米娜。薇薇發(fā)現(xiàn)了在黑暗中的阿米娜。半彎月亮掛在天上。
阿米娜走了過去。因?yàn)樵鹿庀碌娜撕艽嗳?,也很堅?qiáng),所以阿米娜坐在了薇薇的身旁。
生活在賽里木湖的旁邊真好,是不是阿米娜?薇薇的聲音像七月孤零零開放在草原上的花朵,不自然但還是很美麗。很多人都這樣對我說。阿米娜回答。她對這種話簡直厭倦了。
你是個早熟的孩子。薇薇用胳膊肘碰了碰了阿米娜。阿米娜像被人識破了秘密,臉一下熱熱的,但是很快又鎮(zhèn)定了下來,回答說,因?yàn)槲也皇巧倒弦膊辉缸魃倒?。薇薇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阿米娜有些心慌也有些后悔,或許不該這樣說。
其實(shí),在城市里的我們才是傻瓜,每天都在做著各種身不由己的事,還要想盡辦法來掩蓋心理的脆弱,比如炫耀,比如招搖,比如裝蒜,比如神經(jīng)質(zhì)……你能聽懂嗎?
能懂,有時候我也會。阿米娜歪著頭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也在天上歪著頭看她,整個賽里木湖都在聽她們倆人說話。這個世界充滿矛盾,草原上的人想去城市,城市里的人想來草原。阿米娜覺著自己已經(jīng)不討厭薇薇了,甚至有些喜歡。
項軒不知道從哪里忽然冒了出來,在阿米娜的身旁坐下。阿米娜真高興他能來。她問項軒,你覺得是在賽里木湖邊放羊幸福呢,還是在大城市里開奔馳幸福呢?
項軒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熱鬧的氈房里走出兩個人,燈光下可以認(rèn)出一個是佳佳,另一個是身形矮胖的叔叔。他們走到氈房的一側(cè),桔黃色的燈光只照到他們半個身影。他們像是在爭論什么,矮胖叔叔的臉幾乎湊到了佳佳的臉上,指著佳佳的鼻子說了幾句話之后,猛然給了佳佳一個耳光。那耳光響亮得足以讓月亮眨眼。
薇薇小聲說,別出聲。項軒站起了身,見矮胖叔叔回了氈房就又坐了下來。他們?nèi)思傺b是泥人一動不動。
佳佳沒發(fā)現(xiàn)氈房外還有人,她把身上的紅棉衣裹緊,低著頭站著。大概有艾爾肯叔叔吸完一支煙的時間,她抬起了頭,向后抖了抖她的披肩卷發(fā),忽然哼起了歌,搖晃著身子重新回了氈房。氈房里一陣一陣地傳出笑聲,不知道他們在玩什么游戲。
真傻。阿米娜說。這個美麗的夜晚被一記耳光結(jié)束了,她沒能得到項軒的答案。
第二天阿米娜起晚了,因?yàn)橐粋€奶奶同她的奶奶說了很長時間的話,那個奶奶流了眼淚。她在很多年前來過這里,有一個又長又憂傷的故事。氈房外一些拍日出的客人已經(jīng)回來了。同樣剛起床不久的太陽,因?yàn)楹π叩木壒?,臉紅紅的,給草地涂了一層金色。
太美了。阿米娜替自己,也替所有來過以及沒有來過賽里木湖的人感嘆。遙遠(yuǎn)處是終年不化的雪山,遙遠(yuǎn)處是看不清的湖對岸,遙遠(yuǎn)處是望不到邊際的草原,遙遠(yuǎn)處是蒼松郁郁的大森林,遙遠(yuǎn)處風(fēng)吹著孤零零的氈房……
黑瓜靜悄悄地來到阿米娜的身旁,尾巴拍打著草地發(fā)出沙沙聲。項軒的紅色帳篷仍舊在湖邊,靜悄悄的,或許他覺著住在一個湖邊的帳篷里是最幸福的。
早飯后客人們就開始收拾行裝上車。佳佳仍舊一身紅衣,搖擺著頭唱著歌上了車,人群中認(rèn)不出哪一個是高個子哥哥,哪一個是矮胖叔叔,沒有人幫她拖沉重的箱子。
薇薇并不急著上車,她拿出一個漂亮的小本子送給了阿米娜。阿米娜打開來看,里面是薇薇的各種聯(lián)系方式,令她非常意外的是,薇薇竟然是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老師,那是阿米娜的理想啊。阿米娜吃驚得話都不會說了。這時一個拿著照相機(jī)的阿姨忽然大聲叫了起來,我相機(jī)里的照片全都沒有了。是晚上練瑜珈的阿姨。一個叔叔接過來檢查了她的相機(jī),說是被格式化了。阿姨氣勢洶洶地從背后揪出一個孩子,是那個要去法國劍橋的男孩。不許你動我的相機(jī),為什么不聽?阿姨氣得全忘了她的優(yōu)雅。我不是故意的。男孩被嚇得直擺手。足有兩百多張照片,兩百多張啊。阿姨脖子里的筋都暴了出來。
沒有照片,我們就白來了,那么遠(yuǎn)白來一趟啊。阿姨甚至跺腳,聲嘶力竭地喊起來。男孩的爸爸匆匆從氈房后跑過來,把氣急敗壞的阿姨推上了車。又把男孩也拉上了車。
為什么沒有照片就等于白來了?難道來過賽里木湖還需要用照片作證嗎?黑瓜忘了搖尾巴,即便是聰明的它也想不通。
客車啟動了,阿米娜發(fā)現(xiàn)項軒的銀灰色小車也啟動了,湖邊的那頂紅色的帳篷已經(jīng)沒有了。阿米娜顧不得害羞,急忙跑到項軒的車窗前。阿米娜,能認(rèn)識你真高興。項軒伸出手同阿米娜握了握,繼續(xù)說,你是我第一個蒙古族朋友。項軒的車窗緩緩地升了起來,他向阿米娜微笑擺手告別。我……是哈薩克族。阿米娜對項軒說了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
大部隊的客車緩緩上路,忽然一扇車窗前探出男孩的臉,他奮力扔出一張紙,向阿米娜大聲叫道,這是我的游戲米米號,我們一起打聯(lián)手……
阿米娜來不及說話,車就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賽里木湖靜靜地望著天空,天空靜靜地望著賽里木湖,風(fēng)把黑瓜的叫聲遙遙地送向湖對岸,太遠(yuǎn)了,中途就會跌進(jìn)湖水里。黑瓜一定是說,阿米娜就是要跟電腦游戲告別才來的賽里木湖。
阿米娜當(dāng)了一次大號的傻瓜,項軒哥哥到走都沒弄清她是個哈薩克族小姑娘。好在,媽媽還欠阿米娜一個愿望,那么她的愿望就是……
阿米娜又躺在了奶奶氈房旁的草地上,其實(shí)有一半身子都在黑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