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周頤 頤原著

孫克強(qiáng) 頤和希林頤 點校整理

一

填詞必須守律，此律字，作法律之律解，非律呂之律。

二

白石詞有旁譜者，最十七闋。吾人填此十七調(diào)，可無庸守四聲，有旁譜可據(jù)依也。其它無譜之調(diào)，無可據(jù)依，唯恪守四聲庶幾無誤，舍此計無復(fù)之，此四聲所以非守不可也。

三

漚尹得唐詞《云謠集》，作玄謠者誤也（云作云，云本字，云、玄形近貤誤）。曩余所見，詞僅三首，即誤題玄謠者，此本得十八首，漚尹刻入《叢書》，無庸具述。摘其佳句，〔天仙子〕云：“滿樓明月夜三更，無人語，淚如雨。正是思君腸斷處。”〔洞仙歌〕云：“搗衣嘹亮，懶寄迥文先往，戰(zhàn)袍待穩(wěn)絮，重更熏香，殷勤憑驛使追訪?！薄财脐囎印吃疲骸盀橐挿夂畛陦阎?，攜劍彎弓沙嘖邊，拋人如斷弦?！薄蹭缴诚吃疲骸霸绱夯ㄏ蚰樳叿??！庇帧财脐囎印吃疲骸罢窃较ㄅ跗G”，“捧”字雋。

四

某君單心樸學(xué)，作詞不多，論詞卻極內(nèi)家。嘗言夢窗詞，曾經(jīng)細(xì)讀不止一次，不知其佳處安在。夢窗如此難知，豈易言學(xué)？此君是真能知夢窗者。不知其佳處安在，雖不知不遠(yuǎn)矣，佳處在其中矣。

五

吳夢窗云“竹窗聽雨，坐久隱幾就睡，既覺見水仙娟娟于燈影中”（〔夜游宮〕詞題），此詞境絕清妙。宋詞句云“睡起兩眸清炯炯”，此“娟娟”從“炯炯”中來。

六

張文潛〔風(fēng)流子〕“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景語亦復(fù)尋常，唯用在過拍，即此頓住，便覺老當(dāng)渾成。換頭“玉容知安否”，融景入情，力量甚大。此等句有力量，非深于詞不能知也。“香箋”至“沈浮”，微嫌近滑。幸“愁韻”四句，深婉入情，為之補(bǔ)救。而“芳心”“翠眉”，又稍稍刷色。下云：“情到不堪言處，分付東流”，蓋至是不能不用質(zhì)語為結(jié)束矣。雖古人用心，未必如我所云，要不失為知人之言也。“香箋共錦字，兩地悠悠”，吾人填詞，斷不肯如此率意，勢必縮兩句為一句，下句更添一意，由情中、景中生出皆可，情景兼到，又盡善矣。雖然，突過前人不易，或反不逮前人，視平昔之功力，臨時之杼軸何如耳。

七

王船山先生《姜齋詞》，沉著秾至，入南渡名賢之室?！仓]金門〕云“落日黃花衰草地，有英雄殘淚”，〔清平樂〕《詠雨》云“誰信碧云深處，夕陽仍在天涯”，〔碧芙蓉〕云“青天如夢，倩取百囀啼鶯喚”，〔減字木蘭花〕云“月向桃花香處暖”，〔浣溪沙〕云“極目江山無止竟，傷心日月太從容，霜楓依舊半林紅”。

八

夏節(jié)愍（完淳）殉國難，年十七，有集七卷（弟八卷皆附錄），其詞芬芳悱惻。湯卿謀聞國變，悲憤發(fā)疾卒，年二十五，有《湘中草》六卷，其詞清麗千眠。何明季之多仙才，而又人杰也。設(shè)令卿謀所遭，與節(jié)愍同，寧肯為當(dāng)仁之讓耶。卿謀詞多言情之作，語語從性靈流出。性靈者，情之本根也。〔鷓鴣天〕云“碧紗深掩喁喁處，塞北江南春夢中”，〔滿庭芳〕《月夜懷展成次韻》云“能來否，天街清絕，烏鵲正南飛”，〔桂枝香〕《讀史》云“滿目新亭，啞啞笑言而已，更無一點山河淚，望蒼生，竟何人是”，〔沁園春〕《次展成韻》云“嘆蕙蘭生受，凄涼風(fēng)月，龍蛇空老，寂寞云雷”，又云“寒日西流，大江東去，為問山川何處佳”，〔摸魚兒〕《石湖晚眺》云“持杯欲共春風(fēng)語，回首柳綿無數(shù)，愁云誤，但芳草多情，未斷登臨路”。

九

錢塘項蓮生鴻祚（元名廷紀(jì)）《憶云詞》，《冬夜聞南鄰笙歌達(dá)曙》〔玉漏遲〕句云：“嫌漏短，漏長卻在，者邊庭院?！庇嗍邭q時，極喜誦之，越十年，便能知此等句絕無佳處，而詞境稍稍進(jìn)矣。

一○

半唐詠一片荷葉綠意句云：“微波盼斷從舒卷，早展盡秋心層迭?！鞭ワL(fēng)云：“歸來彩筆題芳恨，也一任翠簾天遠(yuǎn)?！卑胩猎疲骸笆侵^發(fā)乎情，止乎禮義?！?/p>

一一

蕙風(fēng)詞有二病，少年不能不秀，晚年不能艷。

一二

半唐詞〔唐多令〕云：“缺月半朧明，凍雨晴時淚未晴，倦倚香篝溫別語，愁聽鸚鵡催人說二更。此恨拌今生，紅豆無根種不成。畫里屏山多少路，青青一丬煙蕪是去程。”此詞饒有煙水迷離之致，骎骎入宋賢之室。

一三

漚尹最近之作，《乙丑除夕，閏生宅守歲》〔高陽臺〕云：“藥裹關(guān)心，梅枝熨眼，年光催換天涯。彩勝迷離，忘情紅入燈花。常時風(fēng)雨聯(lián)床夢，付淺吟深坐消他。更休提，束帶鳴雞，列炬飛鴉。 驚心七十明朝是，甚兩頭老屋，舊約猶賒。醉倚屠蘇，誰知肝肺枒槎。干戈滿目悲生事，問阿連，底處吾家。卻因依，北斗闌干，凝望京華?！彼嵔^佳，倚聲家言情寫景，不能分為兩事，融景入情，即情即景，他韻二句，卻是緣情生情，引而愈深。昔人所云事外遠(yuǎn)致，殆無逾此，非深于情深于詞不知也。

一四

元和江建霞（標(biāo)）倜儻多才藝，曩寓都門，素心晨夕，過從甚密。乙未已還，音問斷絕，何止建霞而已。陳蒙盦持示其遺箸，《紅蕉詞》一卷。錄其精整近渾成者，〔菩薩蠻〕云：“玉鎪飛鳳銀屏小，畫羅帳卷春云曉。繚亂海棠絲，還移明鏡遲。 無言成獨坐，底事慵梳裹。簾外鷓鴣啼，泥金褪舞衣。”又“天涯只合多飛絮，化萍還向天涯去。妾命不如他，終年彎兩蛾。 大堤，音信絕，夢里剛離別，雙燕入簾來。故國花正開。”又“藕絲切斷玲瓏玉，蕉心卷破葳蕤綠。水閣已秋風(fēng)，屏山幾曲紅。 湘簾三面靜，團(tuán)扇相思影。晚檻月微涼，開奩吹鬢香?！庇帧般y荷暈小钅工花紫，黃昏已近爐煙膩。滿地是梨花，春風(fēng)狂太差。 雙鬟金鳳小，卸卻殘妝早。翠被不勝寒，熏籠夢合歡”?！渤笈珒毫睢吃疲骸爸瑠Y粉盝宣窯制，斗茗雞缸，斗酒犀觴，紅玉磁爐海外香。 新收小卷湘蘭畫，水繪裝潢。東澗收藏，押尾前朝薛潤娘?！保ù说仍~偶一為之，不失其為雅。）

一五

番禺陳蘭甫（澧）精研宮律，手批《白石道人詞》，斜行作草，遍滿余紙。曩年于文和（式枚）見貽，半唐借去未還，遂不可蹤跡矣。（半唐未還之書，以明陳大聲《草堂余意》，及是書，最為可惜）所箸《憶江南館詞》，僅二十八闋?！缠P皇臺上憶吹簫〕《越王臺春望》云：“芳樹啼鴣，野花團(tuán)蝶，嫩晴剛引吟筇。訪故王臺榭，依約樵蹤，零落當(dāng)年黃屋都分付，蜑雨蠻風(fēng)。添惆悵，望佗城一片，海氣冥蒙。 青山向人似笑，笑淘盡潮聲，誰是英雄。只幾堆新壘，鳥散云空。休說樓船下瀨，傷心見，斷鏃苔封。還依舊，攀枝亂開，萬點春紅。”（自注：萬紅友《詞律》，載此調(diào)李易安詞，“休休”者回去也。謂第二“休”字用韻，非也。易安此詞，已有“欲說還休”句，不當(dāng)重“休”字。余此闋，依易安詞填之，而“山”字不用韻，以正萬氏之誤。）〔八聲甘州〕序云：“辛丑，張韶臺和余盧溝詠柳之作，自是唱酬遂多，今歲同至揚(yáng)州，余往金陵，韶臺先歸，空江獨吟，追憶前事，慨然成詠?！薄坝洀]溝，煙柳和新詞，凄斷小銀箏。正風(fēng)前畫角，夢中紅袖，一樣關(guān)情。此日天涯依舊，書劍共飄零。卻恐愁邊鬢，添了星星。 憔悴江南倦客，更句留十日，酒夢才醒。剩清弦獨撫，深夜伴孤檠。只如今，怕吟楊柳，甚年年，慣作別離聲。歸來好，南園煙水，料理鷗盟?！?/p>

一六

譚仲修評詞有云：“不作呢呢喁喁，是謂雅詞?！蹦啬剜?，何嘗不可雅，最雅之呢呢喁喁，先生未之聞也。

一七

武進(jìn)趙叔雍（尊岳）近擬匯刻昔人論詞絕句，就商于余，舉舊所藏弆貽之。祥符周穉圭（之琦）《心日齋詞錄》，凡十六家，各系一詩。臨桂朱小岑（依真）《九芝草堂詩存》，論詞絕句二十八首。金匱孫平叔（爾凖）《泰云堂詩集》，論詞絕句二十二首。南海譚玉生（瑩）樂志堂論詞絕句一百首。真州王西御（僧保）論詞絕句三十六首，最二百霝二首。長沙楊蓬海（恩壽）有專論清詞絕句三十二首①楊恩壽《坦園詩錄》卷六有《論詞絕句》一組凡三十首，況氏所云“三十二首”，誤。原題下有小序云：“翻閱近人詞集，仿元遺山論詩體，各題一絕，僅見選本暨生存者概付闕如?！薄w安②“歸安”，《中社雜志》原作“婦安”，誤。姚勁秋，名洪淦，號心僧，浙江吳興人，清光緒舉人。歸安，古縣名，在今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qū)。姚勁秋（洪凎）自金陵寄貽，屬轉(zhuǎn)致叔雍付之剞氏，移錄如左：

（一）

飄蕭白發(fā)老江關(guān)，淚落檀槽斷續(xù)閑。流水落花無限恨，選聲應(yīng)唱念家山。（吳梅村）

（二）

麥秀漸漸冷夕暉，白頭詞客欲沾衣。傷心豈為飛紅雨，門巷重來萬事非。（龔芝麓元注“：重來門巷，盡日飛紅雨”，〔驀山溪〕詞也，王漁洋亟賞之。）

（三）

李鏡陳屏著色多，仙衣縹緲迭云羅。何當(dāng)月滿花濃夜，檀板金尊唱衍波。（王漁洋）

（四）

阿誰捧硯手纖纖，迷迭香溫翠袖添。百尺樓頭湖海氣，陳髯豪邁比蘇髯。（陳其年）

（五）

晚入承明兩鬢絲，姓名早達(dá)九重知。花天酒地留題遍，畫壁先歌百末詞。（尤展成）

（六）

一編珍重壓歸裝，?？偷皖^拜菊莊。料得重洋荒島外，風(fēng)濤相應(yīng)識宮商。（徐電發(fā)）

（七）

風(fēng)氣能開浙派先，獨從南宋悟真詮。自題詞集夸心得，差喜新聲近玉田。（朱竹垞）

（八）

一時聲價信無虛，秀水詞人說李朱。南渡風(fēng)流未消歇，荷池桂子唱西湖。（李武曾）

（九）

新詞拍手遍兒童，太守聲名滿浙中。紅豆一雙新種得，有人把酒祝東風(fēng)。（吳園次）

（一○）

秦淮楊柳雨瀟瀟，舊夢迷離記板橋。一管春風(fēng)好詞筆，間調(diào)金粉寫南朝。（余澹心）

（一一）

傷心天漢遠(yuǎn)浮槎，絕塞風(fēng)沙兩鬢華。被酒夜闌愁不睡，一庭霜月聽秋笳。（吳漢槎）

（一二）

交情鄭重抵河梁，雪窖冰天淚兩行。季子荷戈寧古塔，何堪重聽賀新涼。（顧梁汾）

（一三）

塞北胭脂著色新，鶯鶯燕燕盡嬉春。艷情慣寫癡兒女，一覺紅樓夢里人。（納蘭容若《飲水詞》多緣情①“情”，《中社雜志》作“清”，據(jù)《坦園詩錄》卷六改。斗靡之作，俗傳《紅樓夢》說部，所謂寶玉，即侍衛(wèi)也。說雖無征，詞筆近似）

（一四）

元人爨弄獨登壇，風(fēng)骨重追兩宋難。秾艷漸多深厚少，春光泄盡百花殘。（孔季重、洪昉思、李笠翁、袁令昭，四君均②“均”，《中社雜志》刊時缺，此據(jù)《坦園詩錄》卷六補(bǔ)。寫曲高于詞）

（一五）

湖上填詞白發(fā)新，六橋楊柳綰芳春。若從西浙論宗派，朱十從今有替人。（厲太鴻）

（一六）

玲瓏山館可憐宵，快倚新聲酒未消。正是煙花好時節(jié)，二分明月一枝蕭。（馬秋玉）

（一七）

持律嚴(yán)于灞上軍，任他圖譜說紛紛。詞家別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合許君。（萬紅友《香膽詞》雖近澀，《詞律》一編，足為詞人圭臬?！栋紫阍~譜》不及也③“《白香詞譜》不及也”，此句《中社雜志》刊時缺，據(jù)《坦園詩錄》卷六補(bǔ)。）

（一八）

六一先生石帚翁，遠(yuǎn)從炎宋溯鄉(xiāng)風(fēng)。填詞創(chuàng)立西江派，七百年來兩巨公。（蔣苕生、樂蓮裳《銅弦詞》瓣香北宋，《斷水詞》專學(xué)堯章）

（一九）

機(jī)云同入洛陽來，壁月流輝寫麗才。七寶莊嚴(yán)誰拆下，更無人解造樓臺。（楊蓉裳、楊④“楊”，《中社雜志》刊時缺，此據(jù)《坦園詩錄》卷六補(bǔ)。荔裳）

（二○）

立馬黃河吊汴宮，清商惻惻滿江紅。樊樓燈火金明柳，都入才人淚眼中。（張度西《秋蓬詞》雅近蘇辛，大梁吊古〔滿江紅〕，尤為悲壯。）

（二一）

文章中禁擅才名，更聽琵琶鐵撥聲。先后塡詞吳祭酒，錢塘鼓吹值升平。（吳榖人“白發(fā)填詞吳祭酒”，王漁洋題《梅村詞》集句。）

（二二）

淪落梧桐爨下材，延津雙劍郁風(fēng)雷。朱門風(fēng)月旗①“旗”，《中社雜志》作“棋”，據(jù)《坦園詩錄》卷六改。亭酒，傳唱江南兩秀才。（郭頻伽、蔡芷衫）

（二三）

蔣趙相推第一流，詩名清福自千秋。隨園缺陷從今補(bǔ)，更有江南捧月樓。（袁蘭村）

（二四）

零縑碎錦總相宜，妙手拈花偶得之。無縫天衣更誰識，痦堂詩集夢歐詞。（陳夢歐）

（二五）

鼎鼎才名白也傳，詩中無敵酒中仙。灞陵柳色秦樓月，更聽紅簫譜夢年。（黃仲則《兩當(dāng)詩》近青蓮“，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青蓮〔憶秦娥〕詞也。）

（二六）

后堂絲竹冷官宜，鐸語詼諧妙解頤。一任五花傳爨弄，不將綺曲累清詞。（沈薲漁）

（二七）

瘴鄉(xiāng)東去擁征馭非，雛鳳都隨老鳳飛。狚婦狑男傳唱遍，一門佳句織弓衣。（汪劍潭、竹素、竹海）

（二八）

魚龍角抵海天秋，健筆淋漓掃柳周?？舷蜞〈跋?，也隨兒女訴閑愁。（周穉圭）

（二九）

雙聲寫韻入琴徽，惆悵中年事漸非。落葉聲中傳斷句，夕陽一樹待鴉歸。（項蓮生）

（三○）

戒律精嚴(yán)說上乘，萬先戈后此傳燈。更饒韻本流傳徧，不數(shù)當(dāng)年沈去矜。（戈順卿輯《詞林正韻》②“詞林正韻”，《坦園詩錄》卷六作“詞韻”。最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