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姚燧是元代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家。近些年陸續(xù)有研究姚燧文章的論文發(fā)表，但對其文章成就和特色的認(rèn)識，似乎還不到位。只有準(zhǔn)確把握其文章特色，才能客觀評價其文章的成就和價值。

姚燧（1238—1313），字端甫，號牧庵，洛陽（今屬河南）人。三歲而孤，由伯父姚樞養(yǎng)育成人。元世祖至元中，許衡為國子祭酒，召燧至京師，后被薦為秦王府文學(xué)。未幾，授奉議大夫，兼提舉陜西、四川、中興等路學(xué)校。至元十七年（1280），除陜西漢中道提刑按察司副使，調(diào)山南湖北道，二十四年為翰林直學(xué)士，二十七年授大司農(nóng)丞。成宗元貞元年（1295），以翰林學(xué)士召修《世祖實(shí)錄》。大德五年（1301）拜中奉大夫，江東廉訪使，九年拜江西行省參知政事。武宗至大二年（1309）拜榮祿大夫、集賢大學(xué)士、翰林學(xué)士承旨、知制誥、同修國史。卒謚文。其仕履中不載于史傳而見于其他文獻(xiàn)的，有監(jiān)察御史、左丞二職：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御史舉薦》條有“姚文公先生燧為中臺監(jiān)察御史時”之語；陳義高《秋巖詩集》卷上有《夜聞隴西歌有懷牧庵左丞》詩，同書卷下有《得姚牧庵左丞書賦此以答》詩，陳義高與姚燧同時，題中“姚牧庵左丞”指姚燧無疑。姚燧詩文編為《牧庵集》，原本五十卷，后佚，今存三十六卷四庫輯本。另著有《國統(tǒng)離合表》若干卷。

自元至清，人們對姚燧的文章都很推崇?！皵M諸唐之昌黎、宋之廬陵?！雹兕櫵昧ⅰ对娺x》二集姚燧小傳，中華書局，1987年。元末吳善《牧庵集序》將姚燧與司馬遷父子、揚(yáng)雄、班固、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并稱為“一代之宗工”。雖不免推之過當(dāng)，亦可見他在同時代人心中的崇高地位。清初黃宗羲《明文案序》給姚燧以極高評價，其說被《四庫全書總目》稱引，說：“國初黃宗羲選《明文案》，其序亦云：唐之韓柳，宋之歐曾，金之元好問，元之虞集、姚燧，其文皆非有明一代作者所能及?！贝嗽u很有影響。清嘉慶時楊復(fù)吉編有《元文選》，其書不傳，蔣光煦《東湖叢記》卷二錄有其序，序稱以姚燧為代表的元代文章“實(shí)足嗣響唐宋，卑視有明”。②蔣光煦《東湖叢記》卷二《元文選序》，清光緒九年繆氏刻云自在龕叢書本。魏源《元史新編》卷四十七《姚燧傳》對姚燧文章作了這樣的評價：

燧學(xué)出許衡，而辭章英挺，則有天授。宋末文士，皆宗歐、蘇，其敝也冗沓平易。至燧，始宗韓、柳，以紹秦、漢，不屑?xì)W、蘇以下，雄視元初，遂開一代風(fēng)氣。故元代古文，遠(yuǎn)出南宋之上。①魏源《元史新編》卷四十七《姚燧傳》，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清光緒三十一年湖南邵陽魏氏慎初堂刊本。這些評論都告訴我們，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姚燧是一個不應(yīng)該被忽視，更不應(yīng)該被遺忘的文章家。

姚燧是一個獨(dú)特的文章家，他的價值就體現(xiàn)在他的獨(dú)特性。姚燧文章的獨(dú)特處，可概括為多個方面，如破體求新、正中見奇、以傳奇為傳記等?！耙詡髌鏋閭饔洝币蚜沓晌?，這里談“破體求新”與“正中見奇”。

一 破體求新

元代文章家張養(yǎng)浩《牧庵姚文公文集序》評姚燧文章說：“蓋常人之文，多剽陳襲故，窘趣弗克振拔。惟公才驅(qū)氣駕，縱橫開闔，紀(jì)律惟意?！逼湟馐钦f，姚燧與其他文章家的一大不同，是敢于打破成規(guī)，自創(chuàng)新格。對此，清人李祖陶選《金元明八大家文選》在多篇文章的評論中都有具體說明，如評《汴梁廟學(xué)記》，言其所寫多“非記學(xué)正文，正文僅結(jié)處一段”，以為如此寫法乃“于前賢名作外，另樹一幟”；又評《江州廬山太平興國宮改為九天采訪應(yīng)元保運(yùn)妙化助順真君殿碑》說：“先生為文，每觸類引伸”，“真所謂黃河之水，魚龍百怪，與泥沙土石而俱下者也”，說那些拘于文體與題目要求者見之，“必舌撟而不能下矣”。②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選·牧庵文選》卷二，清道光乙巳刻本。這些評論都指出了姚燧文章的一大特點(diǎn)：唯意所之，不拘文法。他為什么不守文章成法呢？李祖陶在《崇陽學(xué)記》的文末評中這樣解釋：“兩宋諸先生學(xué)記，于化民成俗之道，言之備已。剿襲言之，非陳即腐。作者詞必己出，故前汴梁篇，明古制之非，此篇論今職之失，皆所謂嶄新日月也?！雹劾钭嫣铡督鹪靼舜蠹椅倪x·牧庵文選》卷一，清道光乙巳刻本。姚燧文章，既不拘于體，也不拘于題，多借題發(fā)揮，如《戍守鄧州千戶楊公神道碑》，文章寫碑主的內(nèi)容很少，而用不少篇幅寫碑主之子，李祖陶評：“楊千戶事跡無多，只前半幅已盡，因其子有光前烈，不覺興來，雖并珪（楊千戶之子）戰(zhàn)功，一齊闌入。重波迭浪，不顧尾大于身。唐宋諸大家，無是格也?！雹芾钭嫣铡督鹪靼舜蠹椅倪x·牧庵文選》卷四，清道光乙巳刻本。更讓人驚異的是《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簡直就是一篇奇特的小品文。既不述家世，也不寫墓主生平，直以議論為文：作縣尉之難與易，“蓋尉有難為有利為。江南大縣，戶動十萬，一尉兵額，止于數(shù)十，而押綱衛(wèi)使，恒抽其半，又其身有疾疚、喪婚之請，其直司日不盈三二十輩。盜逐不得，必尉焉罪，小則輟祿，大而奪官，是不諒其力少不足以制奸，而惟責(zé)其專印不職也。是其所難?！敝矣诼毷貏t難為，顯示元代官制之弊與官場生態(tài)之惡劣：

其利為者，必求為盜，罪不抵死，嘗墨其肌肉，呈身有司者，署使伺盜，曰：蛇之所涂，蛇能知之。吾使過耳，口不言所旨，使自喻之。彼方困拘罪籍，一朝得交平民出入，惟求圖報(bào)，雖身為盜，將不避為。況囊橐他盜，頤指富室，惟所便取，坐受其有。盜得其粗，我得其細(xì)，擇世所共寶不可形跡敗者，歸之尉。有司核盜不得，依日月則杖尉兵，一杖加一等，三杖而止耳。伺盜特尉權(quán)一時宜，密置無跡，何及焉？尉所輟祿幾何？而伺盜資之，什伯不貲也。盜為伺盜忠臣，伺盜為尉忠臣。

官而為盜，官為盜首，戕害百姓，中飽私囊則易為。不僅如此，尉之為害，更甚于盜，“又其巧者，與鄰尉交歡，私要言曰：‘吾得盜，必使誣汝縣富室，曰嘗巢窟焉，曰屢資給焉！幸羅之獄，足吾欲縱之，民惟知德吾耳。汝得盜，亦如是取償吾縣。易地為之，胥相益也?！惫僖雅c盜一體，兵已無須捕盜，于是私下將兵放歸，縣尉又向其家收傭工之錢。

凡是數(shù)事，今之尉者，十出其半。又聞一尉始至，子嘗借衣尉兵，其無可知也。比滿，積楮緡十五萬，歲入稻萬石，而不知何術(shù)取之也。或曰：是由賊不急其期日，民貸其家，責(zé)券數(shù)月，子與母侔，無則入其田屋，今埒封君，不思仕矣！嗚呼，尉乎！御盜歟？師盜歟？（《牧庵集》卷二十九）

不可思議的是，在姚燧筆下，墓志銘竟然可以這樣寫。這是歷來死守文章體制作法的人不可夢見的。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選·牧庵文選》對此文有絕好評語：“讀此令人發(fā)指，而文則談笑出之，絕不動氣，所以為高。”“此一極小題，而于此中分出難為、利為兩層，又于各層中細(xì)細(xì)批駁，如抽繭絲，而文自紆徐有度，毫不傷雅，是真絕特之文?！雹倮钭嫣铡督鹪靼舜蠹椅倪x·牧庵文選》卷五，清道光乙巳刻本。真是一篇妙不可思的奇絕文字。

中國自古重名實(shí)之辨，至于文章，又特重法度。古文自唐代韓愈倡導(dǎo)，經(jīng)宋代諸大家發(fā)揚(yáng)，文章體制及人們對體制的認(rèn)識，已大體定型。宋及其以后的文章家與文章批評家都重視明辨文體，明人徐師曾作《文體明辨序》，說：“夫文章之有體裁，猶宮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雹邳S宗羲《明文?！肪矶偈?。古文各體的寫作，都有定則，如墓志銘：“按志者，記也；銘者，名也。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沒則后人為之鑄器以銘，而俾傳于無窮?！銎淙耸老怠⒚?、爵里、行治、壽年，卒葬日月，與其子孫之大略?！雹圪R復(fù)徴《文章辨體匯選》卷六百九十八。與姚燧大致同時的盧摯作《文章宗旨》，詳論記、敘、碑、銘、行實(shí)、跋等文體寫法，表現(xiàn)出元初文章家文體意識的成熟且定型。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之九，中華書局，1959年標(biāo)點(diǎn)本。姚燧對此，自應(yīng)詳熟。但他作《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等，卻全然不加理會。如何認(rèn)識姚燧的不守成法呢？他之不守文法，并非不知各種文體寫作的一般要求，而是有意破體求新：古文各體，宋諸大家后已有成法，正如李祖陶所言，遵體而作，難免“剿襲言之，非陳即腐”；破體求變，以圖展現(xiàn)“嶄新日月”，是他文章求新的一種嘗試。不守成法，破體求新之文，在其《牧庵集》中多有，《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是極端之例，也是精彩之文。

二 正中見奇

今人或認(rèn)為元代文章缺乏新意，典雅醇正，甚至指為迂腐。郭預(yù)衡先生《中國散文史》就說：“元代文人，實(shí)多儒者?！薄霸⑽牡幕舅枷雰?nèi)容，不出濂洛關(guān)閩?！雹莨A(yù)衡：《中國散文史》（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10、712頁。應(yīng)該說，這并不符合元代文章的實(shí)際。就有元一代文章說，立論不是醇正，而恰恰是駁雜。清人陸世儀批評宋濂：“宋景濂一代儒宗，然其文大半為浮圖氏作。自以為淹貫釋典，然而學(xué)術(shù)為不純矣。不特非孔孟之門墻，抑亦倒韓歐之門戶。八大家一脈，宋景濂決其防矣。”⑥陸世儀《思辯錄輯要》后集卷十三，《叢書集成初編》本。其實(shí)不只宋濂，元代文章家大多如此，甚至將荒誕不經(jīng)之事寫進(jìn)高文大冊，全不管“不語怪力亂神”的圣人垂訓(xùn)。宋濂的老師、金華之學(xué)的傳人、號稱“儒林四杰”之一的黃溍就是如此，我們看他《武昌大洪山崇寧萬壽寺記碑》的一段文字：“時久不雨，鄉(xiāng)人張武陵具雞豕，將以致禱。大師見而悲之，謂武陵曰：‘雨陽不時，本由心感。害生自利，徒增汝罪?？山湮饸?，而為汝祚?！s以三日必雨。武陵聽之。大師探幽履險(xiǎn)，得山之北巖，泊然宴坐，運(yùn)誠默禱。及期，雷雨大作。雨既沾足而止，武陵訪求大師于巖中，大師時猶在定，蛛絲冪面。附耳而號，掛體而挃，久之方覺。武陵遂施以其山，為建精舍。太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大師密語于神龍?jiān)唬骸崆霸S以身代牲，輟汝血食，本舍身。可享吾肉?！匆稊嘧笥易悖滓轰枇鳎瑑叭蝗霚?。雙足流鎮(zhèn)山門，肉色久而不變。四眾哀慕，稱之曰‘佛足’?！雹冱S溍《黃文獻(xiàn)公集》卷十一，《金華叢書》本。很難想象，這是名儒之文，但在元代確實(shí)如此。而姚燧文章立意求正，在元代屬少數(shù)。所以，立意醇正，成為姚燧文章的一大特點(diǎn)，《元史》“舂容盛大”之評，近乎此意。

姚燧不僅為大儒許衡弟子，他本人也“由窮理致知，反躬實(shí)踐，為世名儒”（《元史》）。作為名儒，他為文力求立意之正。正未必腐，立論之正并不妨礙思想的深刻性，正的立論也不乏驚人之思，姚燧文章可以給我們作出有力證明。姚燧之可貴處，在于能于正中見深，正中見奇，在習(xí)以為常中見出常人見不到之理，具有服人的力量；立足常理，卻能揭示出習(xí)以為常中悖理背禮之處，更讓人稱奇。如其《王憲副母夫人九十詩后序》一文，是受王憲副請托而作，王憲副母親九十壽辰，請一幫詩人寫了些贊頌、祝福的詩，請姚燧寫一篇序，為了更增光彩。姚燧律以正理，發(fā)現(xiàn)了這些詩歌的諸多荒唐之處，甚至大悖于理：

然反披而覆誦之，猶病其言有矛盾者：既稱夫人婦王婉順矣，當(dāng)節(jié)度君守趙，將以城活斯民，而夫人一言制之，是越閫內(nèi)而出干戎律也。顧以節(jié)度君之雄烈識度，其揆義委質(zhì)，取必夫人之一言，是舉閫外而入稟墻帷也。兩戾其道，恐君、夫人之賢，兩不為是。筆斯言者，將以是而信來世，非誣人耶？且今之巧于術(shù)智者，人猶莫忖其心之何在，況蒼蒼之高天幽邈，卑人以年，而曰：“吾得之，必由是事而致。”非誣天耶！余之斯言，雖足取慍一世，而世之人以為知言者多矣。詩中或有贊夫人能誦浮屠書者，抑不知為是者，將報(bào)德在今歟？其徼福未來乎？以為在今，外宰物而歸之浮屠之鬼，迷孰大焉？以其未來乎，既享有于昭昭，又求不可必得于冥冥，覬孰甚焉？（《牧庵集》卷三）

把一幫拍馬屁的詩人罵了一通。其意大約有二：一是有人為頌揚(yáng)夫人，說當(dāng)年其丈夫有關(guān)一城守與降之關(guān)鍵決斷，乃決于夫人之一言。姚燧認(rèn)為，果真如此，那是女人干預(yù)外事，非夫人之德，反有悖婦德。丈夫聽命于婦人，也有損大丈夫之“雄烈識度”。二是大約有人說夫人九十高壽，乃上天報(bào)夫人之德。姚燧說，天意幽邈難知，這話是瞎說。而“贊夫人能誦浮屠書者”，意在說明夫人之善良，在姚燧看來，更是荒唐。他從剖析信佛者的心理入手，說信佛者要么愚蠢，要么貪婪。以文章論，此篇或非上佳之作，但它說明，正論未必腐，在姚燧這里，正論之發(fā)卻多有驚人之筆。

以正論成精彩之文，我們以其《遐觀堂記》一文為例。文章緊扣題中“遐觀”二字立論，但卻變換出意想不到的深情遠(yuǎn)思。作者從“遐觀”即由遐觀堂遠(yuǎn)望所見寫起：

長安城西二途：西北通咸陽，王公之開府于此，與西、南、北三陲之使，冠蓋之去來，樽俎之候餞者所出，行旅之伙，不列也。西南入鄠，抵山，無所適貲，乃令承余，則田夫、樵婦，與城居有墅于郊者所出，斯固已可為倦游而休仕者所托廬矣。二途同出，其相遠(yuǎn)無幾何，而喧寂異然，亦可見利勢之在與所無也。鄠途之北，距城不數(shù)里，則宣慰張公之別業(yè)。規(guī)園其中，筑臺為堂，崇袤尋丈，縱廣十轍，清風(fēng)之朝，長日之夕，四方勝概，極目千里。凡秦、漢、隋、唐之陵廟池籞，由人力以廢興，可吊而游，可登而覽者，在所不取。其高上如華陽、終南、太白、嵯峨、吳岳、岐梁之奇峰絕巘，為三輔之鎮(zhèn)，窮古而有者，皆環(huán)列乎軒戶之外，而臥對之幾席之上。

此一節(jié)，“遐觀”已經(jīng)有多重含義。目之遐觀（遠(yuǎn)望）所見：長安城西二途（兩條路），此二途“喧寂異然，亦可見利勢之在與所無也”。此空間之“遐觀”。由空間遐觀“四方勝概，極目千里。凡秦、漢、隋、唐之陵廟池籞，由人力以廢興，可吊而游，可登而覽者”，遠(yuǎn)見歷史陳跡，引申至?xí)r間之“遐觀”。此為兩種“遐觀”。此段中還隱含了另一“遐觀”，即人生遠(yuǎn)見?！伴L安城西二途”象征著兩種生活方式，也是兩種不同人生道路（二途），選擇“喧”還是選擇“寂”，顯示了人有無“遐觀”（遠(yuǎn)見）。此一層意，只作伏筆，并不揭明，待讀至文末，再來回味，恍然而悟，方首肯心許，更嘆服作者筆意之深密。此一節(jié)三重“遐觀”之意，惟空間之遐觀為表層和直觀，人生遠(yuǎn)見之“遐觀”與時間（歷史）之“遐觀”，一是象征，一是引申，但卻是“遐觀”的深層義。由“遐觀”這兩種含義，引導(dǎo)文章進(jìn)入關(guān)于人生與歷史的思考，說人面對生死考驗(yàn)，即“遇存亡危急之會”，當(dāng)然應(yīng)該“守節(jié)仗義、殺身成仁”，但無謂的犧牲是不值得的。不過，人生未必都會面對生死抉擇的考驗(yàn)，所以更多的是要看人能否堅(jiān)持“道義”，作“道義之臣”?！稗竦蓝鴼w義”與“志富貴”就是開頭所說的“二途”。在姚燧看來，“揆道而歸義”是“遐觀”（有遠(yuǎn)見）者，“志富貴”者反是。但“今之仕者，吾不知孰為道義之臣，能志功名者亦鮮矣。志富貴私身以毒世，卒離尤而蹈禍者，駢首接踵也。是于計(jì)功謀利之間，且有不能，況揆道而歸義乎哉？”“揆道而歸義”者少而“志富貴”者多。不能“遐觀”即無遠(yuǎn)見是很危險(xiǎn)的，所以出仕為官者“離尤而蹈禍者，駢首接踵也”。第三層“遐觀”之意，至此方明。最后，他用一個寓言式的情節(jié)結(jié)束全文：

蓋天下之事，觀遐則先識，先識則幾矣。雉兔之不能搏人，誰不知之？突起道左，或失聲辟易，而喪其常守，以其卒然遇之也。使前見于數(shù)百步之外，無曰雉兔，雖虎兕之暴，人得以為備，將不患矣。斯不亦吾堂言外之微意乎？（《牧庵集》卷六）

這真是中國散文史上少見的好文章，有深意，有妙趣，真堪擊節(jié)賞嘆。文章宗旨，乃在于揭示其“言外微意”，發(fā)人深省。立論雖正，議論則常出人意表。這篇文章告訴我們：立論正也一樣能寫出超絕的好文章。

姚燧是一個獨(dú)特而有成就的文章家，今天的讀者對他了解不多，他的價值需要重新發(fā)掘和認(rèn)識。他人格的光輝贏得當(dāng)時文壇普遍的仰慕與贊頌；他以信史之筆為我們展示出宋元之際的歷史圖卷；他以學(xué)資文，其學(xué)者之文頗具特色；在唐宋古文諸大家之后，古文各體體式已基本定型，他嘗試突破文體定式，破體為文，以求新變；他以傳奇手法寫傳記，描摹人物性情與風(fēng)神；作為儒者，他追求文章立論之正，可貴的是，他能在正中見奇，使其文章不乏深致與妙趣。所有這些，都使得他在中國文章史上展示出獨(dú)特的個性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