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K.納拉揚
趙欣欣 譯
每次演唱會結(jié)束,她都會被想得到她簽名的人團團圍住。他們會圈住她,不讓她離臺。這時,緩緩走向出口的莫寒會轉(zhuǎn)過身向大廳那頭喊話:“賽爾薇,快點。你想錯過火車嗎?”“有的是時間”她本可以這么說,但她從沒有頂撞他的習慣。對莫寒來說,這是個不容錯過的良機,在眾人面前對她發(fā)號施令以示自己的權威。接下來他會走向一群崇拜者,他們等著護送他和賽爾薇,尤其是賽爾薇,去坐車,然后他帶著明顯的調(diào)侃說:“要讓她自己一個人的話,她非得坐那兒,給世上所有的簽名簿簽上名,直到世界末日。她完全沒有時間觀念。”
公眾把她看做是人間鮮有的仙物,而只有他知道她私下里的樣子?!安凰汶y看,”初次見她時他心里評價道:“但尚待潤色?!彼凉饷艿拇置急恍藜舫蓮潖澋牧~眉。至于膚色,算不上白,也算不上黑。他找到了合適的面霜和滑石粉,在她的額頭和面頰上賦予了一層混淆黑白的臉色。莫寒不愿別人對自己用化妝品的熱情有一丁點兒非議。他曾是圣雄甘地的一名追隨者,坐過幾年牢,只穿手紡的布料,對一切奢華避之不及。而這并不妨礙他追求現(xiàn)代、人工的輔助手段來提升妻子的個人魅力。在某次演出時,他通過一個新加坡的熟人,一個賽爾薇的狂熱粉絲,找到莫種效果微妙的化妝品。這位粉絲對能定期供應此化妝品深感榮幸,并會對此守口如瓶。
臺上的賽爾薇光彩照人,看不出皮膚是黑是白。每當一提起她的膚色問題,人們就猜來猜去爭論不休。只要她的崇拜者們一碰頭,就會對她生活和個人的方方面面進行各式各樣的推斷,尤其是在無壁客棧這樣的地方,在那里,??蛡冊跒樗麄冾A留的桌前,就著咖啡交流各種街談巷議。法爾瑪,客棧掌柜,喜歡在他收銀機后的高凳上有意無意地聽聽這些談話,尤其當主題是賽爾薇時。他是她的崇拜者之一,但只是遠遠地遙望,他總想:“拉克西米女神 眷顧我,除了財源滾滾生意興隆我已別無所求。但還渴盼著另一位女神的垂青,那就是薩拉斯瓦提,她如今就以歌神賽爾薇的身份降臨在我們之中。她若有一天能屈尊從我手里接過一杯咖啡或是甜點,那該多美好??!可是,唉,每次帶去禮物給她,他都接過去,用一句冷冰冰的‘謝謝’就把我打發(fā)了,門都不讓進?!狈柆斨皇乔f個企盼著見賽爾薇人中的一個。而她被關在無形的墻鑄起的堡壘里。似乎她命中注定要么在孤絕的禁閉中度日,要么就是在看守的陪護下束手束腳。她從不和任何人單獨出門,哪怕一小會兒。她和莫寒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從不和任何人說話,除非有他在場。
訪客們一整天都絡繹不絕,期待著見上賽爾薇一面得以沾光得福,可鮮有人得見她的真身。 一些人被招待呆在一樓,一些只能待在外面的草坪上,一些能到樓上去,但誰都沒能一睹芳容,只見到了莫寒的秘書,或是秘書的秘書。然而,精選出的一些社會名流會在樓上的主廳得到隆重的款待,可以坐在沙發(fā)上。對普通訪客不提供座位,他們可以在隨處散放著的條凳或是椅子上坐一坐,愛等多久等多久,然后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他們的家是一座東印度公司時代的大宅子,有著拱頂、圓柱和山墻,曾是弗萊得里克·羅萊爵士(他的雕像還矗立在市鎮(zhèn)廣場上)的府邸。這位爵士的隨從包括四十名仆人,為他清掃兩層樓上共六個巨型的大廳,每個廳都有高聳的門和帶百葉簾的歌特式窗戶。這所宅子占地數(shù)英畝,離城五英里,在通往麥姆皮山的路上。這地方郁郁蔥蔥,盡是參天大樹,最了不起的是一棵長在大門口的榆樹(也可能是橡樹、山毛櫸,誰也說不清),是弗萊得里克爵士種下的,樹苗是他從英國帶來的,據(jù)說是全印度獨一棵。沒人會租這所房子,因為據(jù)說弗萊得里克爵士陰魂不散,當時有好多詭異的故事在馬爾谷地鎮(zhèn)流行過。自1947年英國人離開印度起,這所房子就空著。莫寒,不知何時出了價,說:“我來試試。甘地的非暴力運動讓這個國家擺脫了英國的統(tǒng)治。我是圣雄甘地的一名卑微門徒,應該能用同樣的方法讓這地方擺脫英國的鬼魂?!庇绣X買下這所房子是在賽爾薇給一個電影明星配音得到一筆費用之后。這位電影明星只用對對口形,配合賽爾薇的演唱,然后該影星因在影片中的表演獲得了很多榮譽。但那之后,莫寒回絕了所有電影片約,“我要把賽爾薇本身打造成一個獨一無二的奇跡,而不是給那些濃妝艷抹的肥婆蠢貨當聲音?!?/p>
經(jīng)過不懈的宣傳、鼓唇弄舌,漸漸贏得了每一位記者和樂評人的青睞,他把她的公眾形象推舉到了如今的地位。這多年的辛勞終于結(jié)出了碩果,她的名字有了獨一無二的魔力,她的相片開始每周都會出現(xiàn)在這份或那份報紙期刊上。到處都在請她表演。莫寒的辦公室被來自全國各地的音樂活動組織者圍個水泄不通?!鞍涯愕奶岚附唤o我的秘書,這一季度的日程一定下來我們就會通知你?!彼麜δ澄唤M織者這么說。對另一位,他會說:“1982之前的日程都滿了,要有某項活動取消,我們會考慮你。到1981年十月記得提醒我,屆時我會給你最終答復?!彼频粢恍┭垼粸閯e的,就為了保持賽爾薇的稀缺性。每當莫寒接受一個預約,申請者(或者說,懇請者更恰如其分)會感恩戴德,完全不顧高得離譜的價格,而且還得在不提供發(fā)票的情況下當即用現(xiàn)金支付其中的一半。他時不時會變換策略。他會明確說明某場演唱會的全部收入都捐給某個時髦的公益組織,而該組織的資助人都是社會名流。對演出本身他不收取費用,但要求現(xiàn)金報銷所有開支,基本與演出費相當。他是理財高手,懂得如何斂財,卻與個人所得稅保持距離。每當他在草坪或是門廊上不安地踱步時,他的腦子總在高速運轉(zhuǎn),計劃著如何操控運籌人和錢。突然,他會停下,叫過速記員給予口頭指示,或抓起電話開始長談。
除了與演唱相關的具體事物,他還時時留意公共關系。他有選擇地參加一些高端聚會,在他們的住所——羅萊洋房舉辦晚宴,邀請一些聲名顯赫的先生女士。在這些賓客名單里總點綴著幾位國際知名人物,在他的墻上掛著一些集體照,上面有他自己和賽爾薇在各式布景各式人物的映襯之下——蒂托 、布爾加寧 、梅紐因 、約翰·肯尼迪、尼赫魯家族 、教皇、查理·卓別林,瑜伽修行者還有體壇和政界名人。
在無壁客棧,時時能聽到對于賽爾薇的早年生活的推測。法爾瑪在閑言碎語中得知賽爾薇是在昔苦街的一條小背巷里由母親養(yǎng)大,她家的小房子上瓦片已經(jīng)剝落,又沒有足夠的錢給屋頂重新鋪上瓦。賽爾薇從母親那兒學習音樂,她的兄弟姐妹演奏樂器來給她伴奏練唱。
當時,莫寒在集市路上有一個攝影工作室。一次,賽爾薇在一個音樂競賽里拿了頭獎,她的媽媽帶著這個女孩去照相好登上一本???。此后,莫寒以一位好心人的身份隔三差五地去拜訪他們,坐在這家僅有的一把椅子上,喝著咖啡,用他的諄諄教導和循循善誘,表現(xiàn)得宛如一位眷顧這個家庭的溫厚的神。有時,他會讓賽爾薇唱歌,然后夸張地從椅子上坐到地上,盤腿合眼,一副完全沉浸在她曲調(diào)里的樣子,好像是在說在一位如此受到神啟的藝術家面前,高坐在椅子是簡直就是對她的褻瀆。
日復一日,他為這個家沒盡什么力,卻漸漸掌控了所有的家庭事務。在無壁客棧,沒人能說得清確切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稱賽爾薇為自己的妻子,他們是何時、何地又怎么結(jié)的婚?,F(xiàn)在沒人敢刨根問底。莫寒一刻都沒耽誤,用從電影配音上掙的錢買下了羅萊洋房。用石灰和油漆翻新了墻壁之后,在一個良辰吉日,他預約了加夫爾的出租車,把賽爾薇和她全家?guī)У搅搜蠓俊?/p>
她的媽媽和兄弟姐妹看著寬綽的房子興奮起來,尤其當他們穿過六個大廳時,仰頭看到高高的屋頂他們嘖嘖稱贊,賽爾薇自己無動于衷,她穿過整所房子就仿佛是穿過一座博物館的走廊。莫寒有點失望,問:“你覺得這地方怎么樣?”她吐出幾個字:“看著挺大?!痹谀膸ьI下巡視一圈之后,他開始描述這所房子的悠久歷史(對鬧鬼的事避而不談)。她聽著,不為所動,似乎神游他處。他們坐在東印度公司時代的巨型長沙發(fā)上,這是和房子一起出售的,由于沒人搬得動被留了下來。她好像甚至都沒留意到她落座的這件家具如此之大。 實際上,他后來才意識到,在他們數(shù)百場巡演過程中,她習慣性地對所處的環(huán)境無知無覺。不管什么場景——不論是擁有奢華客房和侍從的宅第公館、五星酒店,還是沒有任何專用設施多人合住的村舍農(nóng)莊——她都一樣淡定或滿足。到了晚上,洗漱、穿衣,為指定時間上臺演唱做好準備。大多數(shù)時候她不知也不問去哪兒唱,演出費是多少。只要他說,“收拾東西準備出發(fā),”她就往箱子里塞上衣物、洗漱用品和一些保健藥品,準備就緒,她甚至都不會問一問去哪兒。她會按要求坐在火車里預定好的座位,等莫寒提醒她下一站下車時,她就做好下車準備。她無欲無求、無怨無悔。她似乎活得無視他物或他人,癡迷在玄妙的曲調(diào)或是她自己的念想里。
二十五年的時間里,她成了一位聞名全國的人物,國內(nèi)國外四處巡演。人們稱她“旋律女神”。只要她的名字一掛出去,不論什么檔次的音樂廳都會爆滿,一座難求。每當她一上臺,觀眾們就興奮若狂,能得一見如沐恩寵,隨后便是雷鳴般的歡呼喝彩。當她站好位,溫潤地清清嗓,柔聲哼唱以便伴奏的樂手們調(diào)試樂器,這時觀眾們就會靜下來。她的聲音千回百轉(zhuǎn),沒有哪次不打動觀眾。不論是普羅大眾還是梵學家、神學家、樂理學家都為她著迷。就連那些什么音樂都不喜歡的人,也慕名而來,出現(xiàn)在她的演唱會上。
無論演唱會開在哪兒——馬德拉斯、德里、倫敦、紐約還是新加坡——莫寒無一例外地占據(jù)著音樂廳首排中間的座位。他的注視始終定格在歌手上,讓人不禁疑惑他究竟是被她施了魔法還是在用心電感應激勵她。盡管他的目光是在她身上,他的腦子可忙著進行復雜的運算,算的都跟錢有關。同時,他還得不動聲色地留意有沒有遛進大廳來錄音的人(他堅決不允許錄音);同時,他還得偷偷觀察坐在他兩側(cè)貴賓們的反應。
他巨細無遺地策劃每一場演唱會。他會找一個下午和賽爾薇坐下來,溫和卻堅決地提出建議:“開場曲目唱Kalyani Varnam ,先來一首小調(diào),你覺得怎么樣?”她會說“好”,她一輩子也沒說過個“不”字。他接著說:“第二首唱Thiagaraja作曲的Begada吧,兩首拉格有點反差比較好。他的歌單會一直列到占滿四個小時為止?!皩@群觀眾就沒必要在Pallavi上下功夫了,來一小段Thodi曲就行 。之后你想唱哪首唱哪首,拜贊歌 、Javalis 或民歌都行。給她的這點自由形同虛設,因為他設計的節(jié)目表已把整場演出擠得滿滿當當,再加上,根據(jù)他的規(guī)定,一場演唱會決不能超過四小時?!耙獩]我的策劃和指引,她肯定一團糟??烧l又知道呢?”他常常會想到這一點。
人人都來討好莫寒,寄希望于能以此接近賽爾薇。莫寒鼓勵特殊人物來拜訪他,并會在羅萊洋房的中央大廳招待他們。這類人一到,他就大聲叫賽爾薇:“誰誰誰來啦?!碑斎唤^不會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誰誰誰”——只會是某位部長、警察局總長、某個紡織廠的董事長或是某家報社的編輯,這些人總想巴結(jié)莫寒,希望借此被賽爾薇所接納,成為這家的座上賓。賽爾薇會在受到召喚十分鐘后從她的房間出來,準確無誤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動人一笑,行合十禮,雙手輕輕合攏,每次都會讓到來的貴賓為之一振。貴賓總會提起她最近的一次演出,宣稱它是如何地動人心弦,哪怕是演唱結(jié)束之后,某段旋律還不絕于耳。賽爾薇有著恰如其分的臺詞來回應這樣的贊揚:“過獎,盡我的綿薄之力為您這樣的貴人帶來愉悅,我不勝榮幸。”同時,莫寒會在一旁插科打諢或者發(fā)表自己的評論。他不愿任何一位到訪者,無論有多顯赫,吸引她的注意,而是適時地把她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之后,莫寒會感到心滿意足,因為賽爾薇把他導演的臺詞、手勢和表情做得絲毫不差。他自我陶醉于成功地把她塑造成了一個名人?!耙獩]我的努力,她肯定依舊像她的媽媽哥哥一樣,典型的小背巷里的產(chǎn)物,沒什么出息。把她訓練得這么好是我的本事?!?/p>
為了讓她盡快擺脫昔苦街的污染,他開始溫和婉轉(zhuǎn)地把她和她的母親兄妹隔絕開。漸漸地,他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剛開始,每周都會派車去把她的家人接來,但隨著賽爾薇的公演越來越多,她的母親和其他家人被迫逐漸淡出她的生活。有一兩次賽爾薇試圖和莫寒說說見母親的事,但他怏怏地說:“他們好得很。我會安排去接,可哪兒有時間???只要我們能一連三天待在家,我就去把他們接來?!?三天的空當是少之又少,他們通常是乘火車或汽車到家,然后24小時之內(nèi)又得出發(fā)。偶爾有空暇的時候,要是她怯生生地提到母親,他會呵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會派瑪尼去昔苦街,但再找時間吧。我已經(jīng)請了總督明天來吃午飯,他們想聽你唱歌,不用很正式,半小時就行?!薄澳呛筇煨袉??”賽爾薇吞吞吐吐地說。他不理她,走開去打電話。賽爾薇懂了,也認了,再不提母親的事?!拔易约旱膵寢尪疾荒芤娢遥俊彼槐橛忠槐榈叵?,暗自悲痛,無人傾訴。
莫寒注意到她沒再拿母親的事來煩他,心里慶幸她不再為此執(zhí)著?!斑@才對嘛。只有小孩才會要媽媽?!彼僖淮螢樽约汉炔?,把她管地服服帖帖。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子就這么過去了。過了多久賽爾薇也沒數(shù)過,只像個機器一樣履行著自己的事業(yè),一聲令下,就打開或是關閉自己的歌喉。
他們在加爾各答巡演的時候,她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她聽到后,拒絕走出酒店的房間,要求取消所有預約。莫寒去她房間還想哄哄她,當看到她淚流滿面披頭散發(fā)的樣子急忙退了出來?;貋淼幕疖嚿?,一路上她都看著窗外一言不發(fā),盡管莫寒盡力想讓她說話。他對她這種心情迷惑不解。就算她平時也不愛說話,但她至少會聽他說話,然后間或吐幾個字。現(xiàn)在,36小時的旅程里,她一個字都不說,也不朝他看。他們一到家,他立即安排帶她去昔苦街,正兒八經(jīng)地親自陪她去祭奠亡者,自認為他的姿態(tài)會得到賽爾薇的感激。他的豪車和白得刺眼的手紡布衣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在這條賽爾薇母親生前居住的小街上,他的車堵住了一半的路。賽爾薇的姐姐遠嫁新加坡還有了幾個孩子,來不了。她的哥哥下落不明。一個碰巧來的鄰居告訴他們這位老太太臨終時的情況,他們又是如何安放的遺體,等等。莫寒想要打斷他的敘述,把他支走,因為讓一個沒什么身份的人直接跟賽爾薇說話可是不大對頭??伤龑δf:“你想回就回洋房去吧。我要留在這兒?!蹦疀]料到她會這么跟他說話。他感到迷惑,咕噥道:“那當然我會派車過來接你你什么時候要車?”
“再也不要了。我會留在這兒,就像從前那樣”
“瞎說,留在這條街上?”她無視他的反對,說:“媽媽是我的導師,她在這里教會我音樂,她生在這里死在這里。我也要生在這里死在這里。她的路也是我的路?!?/p>
他從未見過她違抗、善辯的一面。多少年來,她一向溫婉順從,他萬萬沒想到她會不服管教,做出這樣的事說出這樣的話。他逗留了一會兒,等等看她的心情有沒有希望好轉(zhuǎn)。與此同時,那位鄰居繼續(xù)著毫無保留的講述,講述老太太的臨終時刻以及舉行葬禮儀式出現(xiàn)的問題。“我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你,我們最終還是抬著她過了河,我親手點燃了火葬的柴堆,把骨灰撒進了薩拉玉河。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認識她了,你記得嗎?我原來管她叫姨媽,還會熬夜聽你練唱噢,可不像現(xiàn)在。我買不起你的票,就連想靠近你演唱的大廳都不能夠?!?/p>
莫寒愕然地看著。他從未想過她會不按他寫的劇本說話。只要他一示意中止交談,然后離開,她就決不跟任何人說話,決不待在人群里。今天,不起作用了。對他的示意她視而不見,而那個昔苦街區(qū)的鄰居萬分激動地再現(xiàn)著整場葬禮,能在這個特殊的場合幫上忙,他很有成就感。
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后,莫寒起身要走。“你有什么需要的東西嗎?給你送過來?!薄皼]有。”她回答。他看到她穿了一件舊紗麗,沒涂脂抹粉,沒戴珠寶首飾,她把一切都留在了洋房。
“你是說你什么都不需要?”
“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你怎么過活?”她不回答。他心虛地問:“你在博帕爾還有一連串的演出,我是不是跟他們說改期?”這是他頭一次在此類問題上征求她的意見。
她僅說了一句:“你看著辦。”
“你這是什么意思?”沒有回答。
他走出去,駕車離開。他的車引來一群圍觀者,這會兒他們都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賽爾薇的身上。他們上前來盯著她看,對很多人來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奢侈。這么些年來她住的堡壘固若金湯,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她只是個傳聞或神話。有人問:“你為什么不來陪著你母親?她一直都想要你來?!辟悹栟北罎⒘耍怀陕?。
三天后,莫寒又來了,宣布道:“30號你得去受領德里大學頒發(fā)的榮譽學位?!彼龘u頭拒絕?!笆紫鄷碇鞒诌@個典禮。”
被逼得緊了,她只是說:“別讓我干這些事了,讓我自己待著吧。從今往后我都想自己待著。我不想見任何人。”
“就這一次。之后你想干嘛干嘛。我已經(jīng)很遷就你了。就在德里待一天,完了我們立馬回來。另外你再簽一個下月錄唱片的合同?!?她沒有反應。她的表情在說那不關她的事。“你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好歹要兌現(xiàn)眼前的承諾吧?!痹谶@樣的環(huán)境談判是很困難的,周圍一大群人看著,他倆說的每一個字他們都聽著。他想跟她私下談,可這屋子只有一間房,屋里人來人往,到處有人站著坐著。要是沒有別人,他也許會哄騙她或是扭斷她的脖子。他感到絕望,猛一轉(zhuǎn)身,走了。
一周后他又來了。還是一樣。她既不請他進屋也沒叫他離開。他示意她到車上去,這次他開來的是輛小車。她謝絕了邀請?!安还茉趺凑f,這老女人也算壽終正寢?!彼南?,“這個傻瓜真是自毀前程……”
他允許悼念期再多加四周,之后又去找她,卻發(fā)現(xiàn)她的屋外聚著一大群人,人多得都溢到街上了。她坐在那小小的堂屋深處,抱著塔姆布拉琴,正在給聽眾們唱歌,猶如身處大劇院一般。一位小提琴手和一位鼓手自愿給她伴奏。“她簡直是在耗費天賦。”他想。她說:“來,坐。”他坐在一個角落,聽了一會兒,悄悄溜走了。來了一次又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人們一整天都圍著她,等著聽她唱歌。她免費音樂會的消息一傳開,人們便蜂擁而至,有坐車來的,騎車來的,走路來的。無壁客棧的法爾瑪帶來了一盒用鍍金紙裹著的甜點,默默地交給賽爾薇就走了,心想自己帶著供奉來到女神身前的奢望現(xiàn)已成真。賽爾薇從不說不必要的話。她依舊是整天郁郁寡言,不留意也不在意人們來來往往。
莫寒想,到了晚上總能單獨見她了吧。一天夜里十一點,他把車停在集市路,然后走到昔苦街。他隔著賽爾薇家的大門輕聲叫道:“親愛的,是我,有急事跟你說。請把門打開,求你了。” 對著燈光漸漸暗下去的房子,他絕望地懇求。賽爾薇把百葉窗開了一個縫,堅決地說:“你走吧,這時候來不合適?!蹦D(zhuǎn)身,喉嚨里像哽了東西,罵罵咧咧地咕噥道:“忘恩負義的賤骨頭?!?/p>
只有當病人命懸一線時人們才會來找他。拉曼醫(yī)生時常叫道:“你們怎么就不能早一天來?” 原因是明擺著的,問診費得要25盧比,不止如此,人們很避諱這個到了非要看拉曼醫(yī)生的時刻,在他們看來總會有些不吉利的聯(lián)想。這樣一來,每當這個大人物一出場,就到了生死抉擇的時候。沒有余地和時間來進行任何的閃爍其詞、婉言粉飾。長年的從醫(yī)經(jīng)歷在這位醫(yī)生身上滋養(yǎng)出某種極簡的直白。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很看重他的診斷。他絕非區(qū)區(qū)一個作出診斷的醫(yī)生, 而是一個正在宣判的法官。病人的命都懸在他的話上。對此拉曼醫(yī)生從未有過無謂的擔心。他深信救命的可不是好聽的話。他認為提供寬慰的謊言不是他的職責所在,說得再好聽也沒用,天命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就會告訴他們真相。然而,只要他窺見哪怕一絲最黯淡的希望,他會卷起衣袖,踏進戰(zhàn)場:也許會一連幾個小時或幾天,他決不退縮,直到從閻羅王的手中奪下戰(zhàn)利品。
今天,站在床邊,這位醫(yī)生感到他需要有人對自己撒些撫慰的謊言。他用方巾擦擦眉毛,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床上躺著的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朋友——高帕爾。他們從幼兒園開始到如今已相識了四十年。當然,他們沒法想見面就見面,兩人都是家庭事業(yè)纏身。偶爾,在周日,高帕爾會走進他的診室,在一個角落耐心等待,直到醫(yī)生下班。然后,他們會一起吃晚飯,看電影,談談彼此的生活和瑣事。這是一段經(jīng)典的友誼,經(jīng)受住了時過境遷的洗禮。
這陣子忙工作,拉曼醫(yī)生都沒注意到高帕爾已經(jīng)三個多月都沒來了。直到一個擁擠的上午他看見高帕爾的兒子坐在候診大廳的板凳上,他才想起有這么回事。一個小時后拉曼醫(yī)生才顧上跟他說話。孩子站起來正要經(jīng)過手術室時,他叫住他,問道“孩子,你怎么會來這兒?”年輕人緊張害羞。“母親讓我來的。”
“有事嗎?”
“父親病了……”
今天是個手術日,直到下午三點他才有空。他徑直從診所沖到了位于羅萊區(qū)的朋友家。
高帕爾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一樣。醫(yī)生站在他床前,問高帕爾的妻子,“他臥床多久了?”
“一個半月,醫(yī)生?!?/p>
“誰在照料他?”
“一個鄰街的醫(yī)生。他每三天來一次,給他吃點藥?!?/p>
“他叫什么名字?”他從未聽說過這位醫(yī)生?!笆俏也徽J識的人,我只愿他能行行好早點把這一切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早給我遞個話?”
“我們想著你忙,不愿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滿懷歉疚和哀愁。時間緊迫,醫(yī)生脫掉外套打開提包,拿出一支注射器,針頭里滋滋冒出的針水濺到了火爐上。病人的妻子在一個角落嗚咽著,試圖問點什么。
“請什么都別問,”醫(yī)生厲聲說。他看看孩子們正盯著消毒劑,說道:“把他們帶到別處去,長子留下?!?/p>
他注射了藥劑,坐回到椅子上,在病人的臉上凝視了一個多小時。病人還是一動不動。醫(yī)生臉上閃動著汗珠,因乏力而眼皮低垂。病人的妻子站在墻角,靜靜看著。她怯生生地問:“醫(yī)生,我能為你煮點咖啡嗎?”“不用,”他答道,盡管他還沒吃午飯,已經(jīng)饑腸轆轆。他起身說:“我?guī)追昼姾蠡貋?。無論如何都別打擾他?!彼嵘习ラ_車。一刻鐘后,他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助手和一個護士。醫(yī)生告訴這個家的女主人,“我得要動個手術。”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她懦懦地問。
“我很快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你把兒子留下給我們搭把手,然后去隔壁鄰居家,待到我叫你為止,好嗎?”
這位女士感到一陣眩暈,癱倒在地,垮了。護士攙著她出了屋。
晚上八點,病人睜開眼,在床上略微翻動了一下。助手大喜過望。他歡呼道:“他挺過來了?!?醫(yī)生冷冷看著他輕聲說,“只要他能挺過來我愿付出一切,可,可他的心臟……”
“脈搏增強了,先生?!?/p>
“好,好,”醫(yī)生應道?!皠e指望它。只不過是回光返照,在這種病況中很常見?!彼了计毯笥终f,“要是這脈搏能保持到明天上午八點,那它定能再跳個四十年。但我估計今晚兩點后我們就再看不到它了。”
他讓助手離開,自己坐到病人身邊。大約十一點鐘,病人睜開眼,向著他的朋友笑了笑。他有了一點點起色,能吃點東西了。全家老小都松了口氣,歡欣鼓舞。他們圍著醫(yī)生,傾訴感激之情。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嚴酷地盯著病人的臉,完全看不出他在聽人們對他說的話。病人的妻子問:“他現(xiàn)在脫離危險了嗎?”醫(yī)生頭也沒回地說:“每四十分鐘喂他吃點葡萄糖和白蘭地,兩三茶匙就夠了。”女人走進廚房,惴惴不安。她覺得她一定得知道真相,不管真相如何。這樣一個大人物怎會如此含糊其辭?這種懸而未決讓人不堪忍受。也許他是不能在病人的床邊說。她在廚房門口向醫(yī)生示意。醫(yī)生起身走過來。她問道:“他現(xiàn)在什么情況?怎么樣了?”醫(yī)生咬著嘴唇,看著地板,答道:“別高興得太早。除非到了你非知道不可的時候,現(xiàn)在什么也別問?!彼难劬Ρ牭卮蟠蟮?,裝滿了恐懼。她雙手合十,哀求道:“告訴我實情吧?!?醫(yī)生回應:“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說話?!彼D(zhuǎn)身回到他的座位。一聲可怕的哀號刺穿了平靜的屋子,病人翻動了一下,困惑地四處看了看。醫(yī)生再次起身,徑直走向廚房門,把門拉過來牢牢關上,把哀號關在了里面。
當醫(yī)生重回座位時,病人用細若游絲的氣息問:“有人在哭?”醫(yī)生建議道:“別消耗精力。你不能說話?!彼蚜嗣}。精力消耗使得脈相不穩(wěn)。病人問:“我是不是要走了?別瞞著我?!?醫(yī)生帶著責備地哼了一聲,坐回到椅子上。他從未面臨過這樣的情況。婉言粉飾不是他的風格。也正因為這樣人們才如此看重他的話。他偷偷看了看對方。病人動動手指示意讓他貼近一些,輕聲說道:“我要知道我還能撐多久。我得要簽署遺囑。都準備好了。叫我妻子去拿公文盒。你得作為見證人簽字。”
“噢!”醫(yī)生叫道。“你精力消耗太大,你得安靜?!敝貜椭f過的話,他覺得自己很白癡。 “那該有多好啊,”他想,“把挑子一撂,跑到一個不用回答任何人任何問題的地方去?!辈∪擞锰撊醯氖种缸ブt(yī)生的手腕說:“拉木(拉曼的昵稱),此刻有你在這兒是我的福氣。我信你的話。我要不把財產(chǎn)處理好,妻子和孩子今后就沒好日子過了。你也知道蘇巴和他的幫派。讓我簽字吧,不然就來不及了。告訴我……”
“好,馬上?!贬t(yī)生回答。他走向自己的車,坐在后座上,陷入沉思。他看了看表。午夜了。要簽署遺囑的話必須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nèi)完成,否則就晚了。對那一大家子人他負不了責,他深知他的家事和那些餓狼——蘇巴和他的幫派。但他能做什么?要是他讓他簽了遺囑,也就幾乎意味著宣判了死刑,意味著摧毀了病人千分之一生存機會。
他下了車,走進屋,坐回到椅子上。病人懇求地望著他。醫(yī)生對自己說:“要是我的話能救他的命,他就不會死。去他媽的遺囑。”他大聲說:“高帕爾,聽著?!边@是他第一次在病人面前演戲,扮上一種情感,藏起他的判決。他俯身靠近病人,帶著刻意地強調(diào)說:“現(xiàn)在別為遺囑擔心。你會活下去。你的心臟完全健康?!辈∪艘宦?,一陣容光拂面。他寬心地問:“這可是你說的?從你嘴里說出的話那就是真的……”醫(yī)生說:“可不是嗎,你每一秒鐘都在好轉(zhuǎn)。安心睡覺。你不能再為任何事耗費精力了。你得沉沉地睡一覺。我明早會來看你?!辈∪藴赝竦乜戳怂蹋缓箝]上了眼。醫(yī)生提起包,走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回家路上,他在醫(yī)院停了一下,叫出他的助手說:“那個羅萊區(qū)的病人,你要準備好,從現(xiàn)在起任何一秒他都有可能挺不過去。帶上一支……去他家,萬一到最后掙扎得太厲害就給他打一針??烊?。”
第二天上午十點,他回到羅萊區(qū)。一下車就沖向病床。病人醒著,容光煥發(fā)。助手報告說脈相平穩(wěn)。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臟,告訴病人的妻子:“別愁眉苦臉的,女士。你丈夫會活到九十歲?!彬?qū)車回醫(yī)院途中,坐在他身旁的助手問:“他會活下來嗎,先生?”
“我打賭他會活到九十歲。他已經(jīng)過了那個拐點。他是怎么挺過這次心臟病的,我后半輩子都想不明白?!贬t(yī)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