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陽

霧水桃花

起初的結(jié)局是那個獵人回到家里，一言不發(fā)地折斷了槍支、把它扔進(jìn)了燃燒的爐膛中，從此專心農(nóng)事；那槍身本是上好的木質(zhì)，熊熊爐火因此爆響幾聲。無論如何，對于一桿獵槍來說，這也算是一個輝煌的結(jié)局了。起初，獵人的年齡也是被忽略不提的，你只能推斷他是一個具有剛毅、驍勇、沉穩(wěn)等等諸如此類的性格特征的獵人。但這樣的特征是大多數(shù)獵人的特征，僅有這些，還無法構(gòu)成故事中那些精彩的、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

阿達(dá)的講述彌補了這個缺憾。在她的故事里，獵人除了具備上述剛毅、驍勇、沉穩(wěn)等等諸如此類的性格特征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特征就是年輕。因為年輕，他集力量、欲望、自信和鹵莽于一身——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阿達(dá)修正了故事的結(jié)局。當(dāng)獵人遁著殷紅的血跡和梅花蹄印翻越一座座山坡、繞過一道道峽谷之后，雪地上盤腿而坐的少女帶給他的就不僅僅是驚栗和恐怖，更多的則是凄美和憐恤了。

獵人說，這位大姐，大雪天里你一個人出來干什么？

少女說，這位大哥，大雪天里你又出來干什么？

獵人說，我追一只狐貍已經(jīng)追了好半天了，剛才眼看就要追上它了，一槍放過去，打中了它的后腿。

少女說，那只狐貍，它也怪可憐的。大哥你干嗎非要殺它不可呢！

獵人立刻明白了。

寂靜的雪野把他們的聲音送出去了老遠(yuǎn)老遠(yuǎn)。到處都是耀眼的白??！那些溝溝壑壑早已無法分辨，哪里是深、哪里是淺呢！老樹林子落盡了最后一片葉子，枝枝杈杈都仿佛被燒焦了般地蒼黑、枯槁。懸崖上垂掛著一道道巨大的冰柱；一只烏鴉銳叫著越過樹梢，那是獵人從不屑于捕殺的鳥類。

他們一起呆在房間里，這已經(jīng)是第九天。雨一連下了九天。在那張小床上他們夜夜相擁而眠，但是做愛的次數(shù)并不多。女孩在外屋獨自玩耍：各種廉價的玩具和紙屑鋪張一地，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財富。呂松曾多次遭遇過她冷不防瞥來的眼光：那是含有毒汁的眼光。他在想她的年齡：五歲，最多不會超過六歲；然后，她的身材：瘦小、單??；她的皮膚：黧黑、粗糙；她的頭發(fā)：稀疏、干枯。所有這一切，你無法找到一絲一毫阿達(dá)的痕跡，這是遺傳學(xué)的一次可笑的失敗。

雨仍是時下時停，天空很低，云很厚。房間處在窗外那棵梧桐樹淡淡的陰影里，阿達(dá)的臉處在她長發(fā)披散的陰影里。呂松的五個手指犁一樣插進(jìn)她濃密的長發(fā)，然后輕輕地滑落到她的臉上。他的手不能在那兒逗留過久，否則會把她的濃妝弄壞。 長久的裸露使他的手稍微有些涼，有一個溫暖的去處是她的頸窩，或者，她的乳溝。在那兒他可以尋找到必需的溫暖和新鮮感。細(xì)雨黃梅，浮光掠影……有一陣子，他似乎感到在他的五指觸摸之下，女人真的變得陌生、新鮮、生動起來了。

黃昏時分，呂松來到戶外，從遠(yuǎn)處細(xì)細(xì)打量著那個房間。細(xì)雨像蒸騰的迷霧環(huán)繞著它；梧桐樹茂密的枝葉濕淋淋的，和周圍模糊的景物混在了一起，顏色是灰不溜秋的顏色；光線更加晦暗了。一連九天的連陰雨使呂松足不出戶，他的胸腔里滿是淤積的酸腐和腥臭。在這樣日子里，他希望自己的計劃不久將得以實施，到那時他也許會買它一幢房子，再把它好好裝修一番。還有家具和電器，餐具和廁具，都要盡其所能地更新?lián)Q代。裝修的事可以交代給阿達(dá)去操辦，只要材料、款式夠新潮就行。一想到那個計劃，呂松便激動不已、小腿肚子直打顫。到那時，名望、金錢、地位……就會滾滾而來，他將有足夠的權(quán)力支配這一切。

呂松繞著房子走了一圈，萎頓的神情頓時減去了不少。他的鞋底、褲腿上，這兒那兒到處沾滿了泥濘，不然他看上去幾乎是氣宇軒昂的了。

吃晚飯的時候雨下大了。四周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響，只有雨點打在梧桐樹葉上的沙沙聲。電燈泡的周圍懸浮著一圈可疑的光暈；偶爾有誰說上一句話，那聲音便在屋子里嗡嗡作響、拖著長長的尾音。桌子上擺著一盆燴菜，那是阿達(dá)的拿手菜，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九天。妞妞吃得很香的樣子，兩只忙碌的小眼睛一霎一霎地往呂松這邊瞅。也許是和他相處得久了，終于消除了對他的敵意。這些小崽子和小貓、小狗根本沒有什么兩樣，哄一哄就會圍著你的腿肚子打轉(zhuǎn)轉(zhuǎn)。呂松也朝她笑一笑，把盆子里的燴菜使勁兒夾了一大筷子，放在她的碗里。

妞妞吃了一口，“哇”地一聲又吐出來，隨即尖聲哭了起來。阿達(dá)在旁邊拼命地笑，笑得再也坐不住了，便站起來，彎著腰，兩只手在大腿上拍來拍去。她的笑聲越來越高，終于蓋過了妞妞的哭叫聲。

妞妞是個好孩子，阿達(dá)說，妞妞是個聰明、聽話、心眼好的好孩子。有一次我感冒了躺在床上，妞妞問：“媽媽，你怎么了？”我說我生病了。妞妞說：“你生病了，我去給你買點老鼠藥吧?！蔽覈樍艘淮筇?，連忙問她：“買老鼠藥干什么？”妞妞說：“你沒看見大街上好多好多人都賣老鼠藥。那么多人賣，肯定是好藥，你吃了，病就會好的?！?/p>

我告訴她老鼠藥是殺老鼠的，老鼠吃了就會死，人吃了也會死的。妞妞忙說：“那我們就不買它了！”

呂松臨睡覺前打了一盆洗腳水，就著那盆水慢慢地刮胡子。一不小心，他的下巴刮了一道口子，一絲鮮紅的血跡夾在肥皂泡沫里，慢慢地融在了水中。他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痛。雨天里刮胡刀片極易生銹，生了銹的刀片遲鈍的很，偏偏胡子瘋長，他不得不每天晚上去刮。有一小粒血珠掛在傷口處，呂松用手背抹了抹，一會兒又是一粒。他只好撕下一張衛(wèi)生紙，惡狠狠地按在那兒。整卷整卷的衛(wèi)生紙都像是受了潮，正在發(fā)霉變質(zhì)，讓人不敢相信它的衛(wèi)生。他想起第一天夜里阿達(dá)在床上的表現(xiàn)。她簡直不是在作愛，她在吞咽、在撕咬、在抓撓，紛披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摔出去，又落在了他的臉上，她的牙齒咯咯直響；她游刃有余的舌尖竄來竄去，足已撬起一座大石頭。胡亂扔在地板上的衛(wèi)生紙像一片殘敗、狼藉的落花。驚悸、興奮和疲倦一會兒將他推上高峰，一會兒又將他拋向深谷，整座房屋都激蕩著她的妖魅和瘋狂。隨后她突然平靜下來，泱泱一床、柔軟一床：仿佛她已用完了最后一絲力氣，又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過一絲力氣。

阿達(dá)側(cè)身躺在床上，留出來的地方剛好夠呂松躺下。她伸手關(guān)了燈，漆黑的夜“吧噠”一聲漫過來；呂松抱住她，滿床都是可手的、款款而來的溫軟和豐腴。她要減肥；她不只一次地宣稱過她的節(jié)食方案、她的健身計劃、她的體重指標(biāo)。呂松則徒勞地想要使她相信，在更多的情況下，她的這種體形更能令男人滿意。你看那些天天嚷著減肥的老少娘兒們，她們寧可去遷就那身衣服，卻不愿遷就男人。

然后她繼續(xù)講她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呂松很樂意聽她講。他進(jìn)入她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左沖右突，那種興奮常常比進(jìn)入她的身體更加強烈。他相信阿達(dá)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

第一個男人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他的意義決不僅僅是將她從貧窮的鄉(xiāng)村帶進(jìn)了城市，——那一年她只有十七歲。十七歲的鄉(xiāng)村少女對男人的認(rèn)識比對這個龐雜喧嚷的城市的認(rèn)識更加陌生。現(xiàn)如今的萬種風(fēng)情，哪一點哪一滴不是當(dāng)初那個北方木匠耐心訓(xùn)練和細(xì)致誘導(dǎo)的結(jié)果？后來木匠又作了油漆匠。油漆匠又作了包工頭，成了室內(nèi)裝修的暴發(fā)戶。他們的那場事實婚姻并沒有帶給她一個合法地位，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寡婦。她獲得的唯一的財產(chǎn)是幾處裝修業(yè)務(wù)。

有時她恨妞妞不是一個男孩兒。取代她的位置的那個女人，那個比她更年輕、但絕不比她更漂亮、和她來自同一個鄉(xiāng)村的女人在和他明里暗里鬼混了一年多之后，就是因為給他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才終于贏得勝利的。

但是沒有哪一個男人比那個北方木匠更令她牽腸掛肚、連心連肉。我的碩大、健壯、堅挺的老木匠??！她的雙手噼噼啪啪地拍打著呂松的屁股，在那兒留下了一道道暗紅的指印。呂松拿腦袋使勁拱，蹭，頂，努力地、頑強不屈地進(jìn)行著自我表現(xiàn)。他下巴上的那道傷口猛地痛了一下。

有一陣子，雨驟然大了起來，雨點打在房頂上、樹葉上，打在路邊一只廢棄多年的鐵皮垃圾箱上，這濃密、宏大、急遽的聲音蓋過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沒有一絲風(fēng)。每一片樹葉、每一寸路面都一動不動、心甘情愿地發(fā)出響應(yīng)，匯進(jìn)了聲音的洪流之中。世界在被洪水淹沒之前，注定要被這聲音首先淹沒。

阿達(dá)的第二個男人是一個從南京鄉(xiāng)下來的打工仔，一開始在她手下當(dāng)泥瓦工。這個巧舌如簧、殷勤備至的，年輕、無恥、卑賤的打工仔覬覦著她的錢財，卻絲毫不懂得領(lǐng)略她肉體的奧秘。那時候她已經(jīng)辦起了自己的裝潢公司，把木匠的生意徹底擠跨了。她忍受著打工仔乳臭未干的野心，在床上，他常常因自己的疲軟而遷怒于她，她甚至也忍受下來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年輕。在他草率從事之后豬一樣地睡去時，她常常蜷在他厚實得有些廉價的脊背上，帶著亢奮、屈辱，帶著仇恨和憤怒，自己再悄悄地干上好一陣子。終于有一天，她對他再也提不起一絲欲念，便一腳把他從她的生活中踢開，讓他嘗到了她的厲害。

阿達(dá)的講述一次次被外面的雨聲打斷……一波一波的聲浪搖晃著呂松的身體和大腦，他時而昏昏欲睡，時而欲念叢生。下巴上的傷口不時地還在痛：好像有一只小黃蜂叮在那兒，快要忘記的時候蜇他一口、快要忘記的時候蜇他一口……

半夜里，臥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有人用腳踢、用拳頭擂、用肩膀撞，那扇薄薄的木門似乎立時就要破碎了。阿達(dá)慌忙松開身子，跳下床，胡亂抓了件衣服裹在身上，打開了那扇門。果然是妞妞。她光著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褲衩兒，正笑盈盈地站在臥室門口。

“媽媽，我要你猜個謎語?！?/p>

“什么謎語？”

“五只公烏龜和五只母烏龜爬到了一個山洞里，半小時后五只公烏龜爬出來了，五只母烏龜卻沒有出來，你猜這是為什么？”

“這是什么謎語？我猜不出來。”

“你猜一猜嘛！”

“猜不出，”阿達(dá)勉強笑了笑，“我猜不出來?！?/p>

“那我就告訴你吧！”妞妞說，“因為，五只公烏龜把五只母烏龜干翻了?！?/p>

更多的男人留給阿達(dá)的只有一夜風(fēng)流的淡漠印象。她甚至沒有看清楚過那些人的臉。在生意場上落敗的木匠早已遠(yuǎn)走異鄉(xiāng)，沒有人見到過他，沒有人知道他從事哪一種職業(yè)。有一年冬天他突然回來了，穿著一身破舊的西服，皮鞋是裂開后縫過的。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弓著腰，局促地搓著手掌。這就是那雙粗糙、有力、專制而又溫柔的手啊！這就是那雙阿達(dá)在歲月和記憶中反復(fù)撫摩的、無限溫暖的手??！阿達(dá)的心一下子就熱了。

他沒有錢。他已經(jīng)一貧如洗。他柔聲叫著妞妞的名字，但是妞妞不認(rèn)識他；她顯然對他的那身裝束心懷輕慢?！版ゆらL大了，”他說，“妞妞已經(jīng)長大了?！卑⑦_(dá)先他一步哭了出來，她以為她看到的是回頭的浪子。

阿達(dá)燒了一鍋又一鍋滾燙的水，就像在老家的鄉(xiāng)下，人們過年時要殺豬、殺雞、洗被子、洗床單，從大清早就開始燒水，燒了一鍋又一鍋。阿達(dá)換上了嶄新的床單和被罩，把枕頭拍了又拍，直拍得蓬松的枕芯像一團新摘下的棉花。然后阿達(dá)跳進(jìn)澡盆里洗澡——這是無比莊重的一洗，她要洗去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怨與隔膜，洗去被歲月、被所有那些無恥的男人和無恥的她自己沾染在她身上的重重污穢。從澡盆里誕生的阿達(dá)是一個嶄新的、干凈的、圣潔的阿達(dá)，她帶著一頭濕淋淋、烏油油的長發(fā)，一張被熱水蒸熏出來的、紅艷艷的臉龐和熱辣辣的身子躺在那兒，迎接他、挑戰(zhàn)他。木匠一言不發(fā)地?fù)渖先?，開始的時候還有一點兒猶豫，有一點兒手生，不一會兒便駕輕就熟了。木匠還是那個木匠。一文不名的木匠絲毫沒有減退他與生俱來的床上功夫，阿達(dá)用全部身心領(lǐng)受著這沒有恥辱、沒有羞怯、沒有罪惡感的快樂。天快亮的時候，阿達(dá)對他說：“你回來吧，回來我們一起干。我們會有好日子過的！”他囁嚅了半晌，說：“天一亮我就要走，我……不能留下來?！卑⑦_(dá)沉默了。她呆呆地望著晨曦中暗藍(lán)色的天花板，那兒掛著的一道蜘蛛網(wǎng)落滿了沉甸甸的灰塵，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了……她再也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

一大早木匠就帶著阿達(dá)給他的五千元現(xiàn)金上路了。阿達(dá)立刻約了就近的一個男人，床已經(jīng)臟了，但還是熱的；身子也是臟的，她反正不在乎這些了。

那一年冬天，大雪一連下了十幾天。周圍的山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飛禽走獸了無蹤影。年輕的獵人坐在他的窩棚里，烤爐火，抽悶煙。他的肌肉鼓脹得有些發(fā)癢，渾身沒有一處是自在的。放眼四望，這眩目的白、這鋪天蓋地的白快要把他逼瘋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絲響動，一股淡淡的臭味順著微風(fēng)飄進(jìn)了他的鼻孔。他知道，他的獵物來了。

獵人“嗖”地一聲站起來，抓起獵槍追了出去。一串梅花蹄印穿過雪地、在窩棚后面的一個小土坎那兒猶豫了片刻，又疾速地消失在了拐彎處。好一只狡猾的狐貍，一只和他一樣急于出來覓食的狐貍！年輕的獵人順著這道蹄印追了過去。

獵人翻山越嶺，幾乎消耗完了許多天來郁積在他體內(nèi)的全部能量和耐心。

他發(fā)覺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圍著一個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兒：這只可惡的狐貍遠(yuǎn)比他想象的更狡猾。他出汗了。他抬起手，在額頭上胡亂抹了一把。突然，他看見了它：那只狡猾的老狐貍正蹲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大樹下面，兩只血紅血紅的眼睛半是示威、半是求和地緊盯著他。獵人端起獵槍就是一梭子掃過去，隨著一聲慘叫，狐貍拖著鮮血淋漓的后腿逃跑了。

拐過一道彎，狐貍不見了。在那條風(fēng)雪彌漫中依稀可見的小路上，一個少女盤腿而坐。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怕。

獵人說，這位大姐，大雪天里你一個人出來干什么？

少女說，這位大哥，大雪天里你又出來干什么？

獵人說，我追一只狐貍追了好半天了，剛才眼看就要追上了，一槍放過去，打中了它的后腿。

少女說，那只狐貍，它也怪可憐的，你干嗎非要殺它不可呢！

獵人說，大姐說的是。你何不去我的窩棚里取取暖？

少女跟著獵人到了他的窩棚里。獵人一時心生歹念，撲上去便扒她的褲子。就在這時，從少女屁股上伸出來的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啪的一聲甩過來，正打在年輕的獵人硬邦邦的陽具上。獵人立刻昏死過去，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

呂松從睡夢中痛醒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的臉腫了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個紫色的茄子。下巴上的那道傷口沒有流血了，里面的嫩肉朝兩邊翻出來，是一枚粉紅的扁豆。他的額頭滾燙滾燙，渾身上下火燒火燎地痛。真是痛??！隨后，他重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夢見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滾燙的油鍋里，他掙扎著往上爬；他看見了他的手、他的腳、還有他的腿，他看見了自己的手、腳和腿都只剩下了白生生的骨頭……

連陰雨還在下著：不緊不慢、時斷時續(xù)地下著。阿達(dá)和妞妞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整個房間、整座房屋都籠罩在這滅頂而來的寂靜和陰暗里。

穿雨鞋的人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夢中那個穿雨鞋的人會在她的生活里突然出現(xiàn)。

連續(xù)七天來她做著同一個夢。第八天的早晨，她決心出去走一趟。整整一個季節(jié)的雨水使她住房的周圍到處都有一股肥皂水的氣味兒。在云堰市，有關(guān)她身世的傳聞?wù)找嫔鯂虊m上。人們叫她桔或菊。她只身一個人從蘭州回來后，她的婚姻狀況對許多人來說就一直是個謎。在這個旺水季節(jié)，謠言就像屋后那一片肥沃、骯臟的喇叭花，朝開暮合，四處攀附，茍延著最后的花期。

她帶上雨傘，穿好風(fēng)衣出門后，發(fā)現(xiàn)天氣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放晴了。守大門的老太太探出頭來看了她一眼，立刻又縮了回去。桔看見一團花白、蓬松的東西在眼前漂?。晃蓍苌弦坏螝埓娴挠晁鞍蓢}”一聲落進(jìn)了她的頸窩。她氣勢洶洶地?fù)]舞著那把長柄傘，就像揮舞著一把值得依賴的魔杖。

桔的這些行裝使見到她的人們誤以為她要出遠(yuǎn)門了。在本地的長途汽車站，桔停了下來。人們擁堵在車站小廣場前，跑來跑去，歡天喜地，與這個季節(jié)極不相稱。一個挑了兩只空籮筐的漢子平白無故、不依不饒地對她說：“我們那兒不叫梅溪，祖上的叫法是‘梅漆’！都是你們這些外鄉(xiāng)人，把我們的地名叫‘訛’了！我們就是要叫‘梅漆’！”他極其不屑地看了一眼客運時刻表。那上面有一欄里用了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綠色的黑體字標(biāo)有“梅溪”的字樣。桔認(rèn)真地看了看他的空籮筐。梅溪還是梅漆？

桔就這樣乘上了到梅溪（漆）去的長途汽車。

桔打聽到乘長途汽車去梅溪在傍晚時分才能到達(dá)。她想象那個地方是一個鶯飛草長、群蛇出沒，到處奔跑著野兔和山雞的鄉(xiāng)村，山坡上隨手能夠采摘到大把大把的野梅子，河水散發(fā)出梅子那樣甘甜清冽的氣息。那個穿雨鞋的人就居住在梅溪那五谷飄香的田野上，和成群結(jié)隊的稻草人打成一片。她回想著許多天來夢里的情景。和所有的夢一樣，夢里惟一不甚清晰的是他的臉。桔因此無法斷定他確切的年齡。但他肯定具有一些令她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的特征。

有關(guān)桔的身世，云堰市幾乎無人不知。事實上她是一個棄嬰，一個孤老太婆把她收養(yǎng)成人。后來，她只身一人去了大西北，留下的惟一經(jīng)歷是兩次離婚史。當(dāng)她突然回到云堰市時，那個收養(yǎng)她的孤老太婆已經(jīng)奄奄一息，剩下最后幾天的光陰了。桔從未叫過她“媽”。她和眾人一樣，叫她“七姐兒”。多年以前，就在這間四面透風(fēng)的小屋里，七姐兒用她那雙蒼白冰涼的小手，在桔早熟的身體上作出過許多隱秘的指示。

桔掩埋了七姐兒和她殘存的全部家當(dāng)，只留下了那張大木床。它似乎成了她賴以生存的惟一寄托。她和許多男人迅速建立了來往。有人看見她在省城挽著一個個男人的手臂出沒于一些價格不菲的場所。另有一個多年來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shù)睦细刹恳驗楹退P(guān)系接近，在黨內(nèi)作過一次秘密的檢討。

桔在三十六歲時，儼然成為一個生活富足、豐姿綽約的少婦。沒有人知道她確切的經(jīng)濟狀況。

她想她應(yīng)該叫他“布”。在夢里她總是這樣叫他。她喜歡這個字的讀音。依照夢里的情景，他應(yīng)該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但由于肩闊體壯，腰板總是挺得筆直，給人的印象很魁偉。布在她夢里的身份經(jīng)常是曖昧不清的：有時他送她一個漂亮的洋娃娃；有時送她一只手提包，但無論尺寸和款式都像是送給小學(xué)生用的、帶雙背肩的小書包。桔總是徒勞無益地想要向他證實自己的成熟。有一次她在夢里焦慮萬分地尋找一雙鞋，她似乎要到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她找呀、找呀，鞋柜里，床角下，她到處都找遍了。接下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身在一個陌生、陰暗的房子里，四處張滿了又細(xì)密又結(jié)實的蜘蛛網(wǎng)?？謶趾蛺盒氖顾恢耄怕曂纯奁饋?。這時，布朝她走來。他走過的地方，陽光像一道寬闊的金色走廊徐徐展開。布把她抱在懷里，無比耐心地擦去她滿身的淚水、塵土和污跡。

桔坐在去梅溪的汽車上，一遍遍回憶起夢里的細(xì)節(jié)，沉浸在了深深的憂傷和喜悅中。她把夢中那些比較猥褻的部分留在了回憶的最后面。有幾次，她夢見布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和她做愛。她夢見疼痛和創(chuàng)傷，夢見自己還是個處女。圍觀的人們不斷對他們指手劃腳，眼光肆意挑剔著她的身體。強烈的燈光晃得他們幾乎睜不開眼。她夢見他赤裸的身體發(fā)出了一股灼熱焦糊的魚腥味兒，就像夏天里被陽光暴曬之下的河床。一俟事畢，桔便張惶而逃，那種恥辱和亢奮的感覺一直延續(xù)到夢醒。

日落時分，桔來到了位于梅溪鎮(zhèn)西的一座土樓前。一個腰背挺直、須發(fā)斑白的老人接待了她。他伸出蛇一樣粗糙嶙峋的手接過桔的雨傘，把她安置在那間閣樓上。桔看見了墻壁四周涂滿了字跡和各種含義模糊的圖案。“這些都是先前住在這兒的老耿留下的?！崩先私忉屨f，“沒有人動過他的東西。”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天黑以后，這座房子時常有一些老鼠出來走動，它們從不傷人。你要是害怕，就把燈打開，敲一敲地板。我整夜都在樓下?！?/p>

桔站在那兒，茫然四顧。土墻上的字跡漂浮在忽明忽暗的燈光里，就像漂浮在水中的一團團渣滓，她立刻被吸引過去：

遠(yuǎn)處一陣轟響，看啦，頹然倒塌的笑意自那人的臉上傾瀉而下……我沿著一架爬滿了苔癬的、銹蝕的木梯登上天井，從那而觀望張惶失措的人群四散潰逃……我的深處臨危不懼……

將近午夜，桔已深深沉湎于辨認(rèn)、揣測、補充那些文字的狂喜之中。它們用鉛筆密密麻地寫在凸凹不平的、被雨水侵蝕過的石灰墻上。

……在彌天的洪荒到來之際，我那失散多年的包袱又回來了。我保留著那截灰色的麻繩，它是通往白晝之旅的惟一根據(jù)……你大隱若市的人啊！你曾經(jīng)叮囑過我的話我至今不能忘記。

“向張海迪同志學(xué)習(xí)！”

我的陰影在拘謹(jǐn)與饜足中歡聲雷動。他們深入?yún)擦?，晝夜不停地詠唱著歌謠，我聽到了海風(fēng)的嘆息

桔發(fā)瘋般地尋找著墻上的字跡。她掀翻了靠墻的木床；把墻角一捆紙葉脆黃的舊書扔到了地板中央。閣樓里霧一樣充斥著被她打攪起來的塵土和霉味兒。

……獵人從他憂郁的雪山深處歸來

他的肩頭棲滿野獸暴怒的低嗥。一支響箭穿越冰一般透明的結(jié)局。群鳥在遠(yuǎn)處復(fù)活，露珠里的早晨披垂著一縷一縷被撕裂的織物。獵人背對著狂風(fēng)呼嘯的山谷嗒然無語。他把他的獵槍和愿望折斷了。熊熊大火一路燒過去。他的地窖因此收留了一群罪惡累累的野貓。趁著星星失貞的機會，他數(shù)著繩結(jié)走了

桔跌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她把臉緊緊貼在墻壁上，雙手在那些字跡間來回?fù)崮χ粫r間，她覺得她讀懂了墻壁上的全部文字。她撫摩著它們，就像撫摩著自己模糊的童年，撫摩著失散多年的骨肉親人。那個穿雨鞋的人，那個活在她無始無終的夢里的人，正從冰冷中朝她緩緩而來。

她拼命敲響樓板，順著狹窄的樓梯跑了下去。

樓下那個老人正雙手交疊，仰坐在一只藤椅上。他的安詳里有一種童稚般的、陰謀得逞的得意之色。他睜開微微闔著的眼睛，溫和地說：“來吧，來吧，我知道你遲早會來的。你一去就是半年，南坡上種下的油菜都要結(jié)籽了?！崩先丝戳私垡谎?，那雙渾濁的眼珠突然放射出一道異樣的光芒。

“要是你看到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就給他們唱歌；要不，就趕快離開他們?！狈路鸶揪蜎]有桔的存在，他重又闔上了眼。

第二天，桔走在大街上的時候，終于看到了“梅漆”這兩個字。幾乎所有老一些的店鋪都保留了“漆”字。而像郵局、學(xué)校這一類地方卻隨了“外鄉(xiāng)人”的叫法。我們就是要叫梅漆。桔想起那個挑著空籮筐的漢子咬牙切齒的樣子。她看見，地攤上擺放的商品，小巷子里時不時探出頭來的彩票投注站，這一切都和云堰市毫無二致。到處都是烤羊肉串。沒有人追究他們祖上的叫法是梅漆還是梅溪。

桔沿著那條破綻百出的、惟一的馬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個時辰。穿過紅影飄渺的土墻，穿過陌生冷冽的早晨，她一遍一遍迎接著人們臉上遲鈍的關(guān)注。那些古老的瓦房有如一個個簡單的證據(jù)，不斷糾結(jié)起她的注意力。她從未謀面的雙親仿佛就夾雜在這些人群中，正把一袋粗糙的口糧馱回家，他們臉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褶令她萬分感動。

老一輩的很多人都知道老耿。那時候，梅漆還是一個盛產(chǎn)木炭和竹器的小鎮(zhèn)。商人們把大量的黑木耳、香菇和中草藥從這里廉價運出去，帶回綢緞和布匹。那時候老耿還是個英武瀟灑的青年軍官。他每兩年一度的回鄉(xiāng)探親成為他的家庭乃至整個梅漆鎮(zhèn)上的一件大事。人們敲鑼鼓、放鞭炮，由縣里的武裝部長親自帶隊，來到鎮(zhèn)西他家的土屋前，慰問他，請他講話，送給他一幅題有“參軍光榮”字樣的橫匾。

那個年青的軍官騎白馬、跨鐵橋，威武而又和藹。他能夠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卻因為眾鄉(xiāng)親的熱情而顯得有些拘謹(jǐn)。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站在人群中，聽他說話，懷著崇拜和虔敬注目他的一舉一動，眼里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和驕傲。兩年后，這個世代因襲的農(nóng)家女為他生下了一個小女兒。

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冬日，老耿帶著妻子步行了二十里山路，去趕乘一輛長途汽車到省城，再從那兒轉(zhuǎn)乘火車去部隊駐地。那是傳說中滴水成冰的北方，老耿在那兒患上了嚴(yán)重的鼻炎，這使他講起話來聲音重濁，含著一種特殊的、又親切又性感的音色。第一次坐火車出遠(yuǎn)門的妻子在部隊受到了熱情而豐盛的款待。從那兒回來后，她顯得格外興奮。再等上幾年，等老耿的軍齡滿了十五年，他們就可以舉家遷往那里過團聚生活了……

在這個冷冽的、不同尋常的日子，老耿的故事像一張正在顯影的黑白照片，在桔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她希望自己是那個農(nóng)家女，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家女那樣，從未離開過故土一步，卻對大千世界滿懷著熱烈而單純的期待。許久以來回蕩在她心間的東西一遍遍搖撼著她，向她歷數(shù)自少女時代所經(jīng)歷的所有不齒與放縱。她畢生的渴望都將消隕在這不斷況味著孤獨與悔恨的身不由己之中。冥冥之間，她仿佛徹底領(lǐng)悟了梅漆之行的全部理由和答案。

桔在腦海里一遍遍復(fù)制著老耿的故事，就像復(fù)制那些困擾了她許多時日的夢境——

后來發(fā)生的那次意外事故改變了他們遠(yuǎn)離故土的宏偉規(guī)劃，也改變了老耿的一生。就在他們快要團聚的時候，在一次押送給養(yǎng)的路途上，老耿從一輛軍車上摔了下來，造成腦震蕩和顱骨嚴(yán)重挫傷。這位從未上過戰(zhàn)場卻夢寐以求獻(xiàn)身報國的軍人，終于在一個蜿蜒的盤山公路上立下了戰(zhàn)功，光榮地告別了他的戎馬生涯。他被汽車緩緩摔下路基時的感覺許多年之后仍然令他著迷——

那時，一片輕軟、濃密的黑云夢一般覆蓋了他的整個腦海：像大海的狂濤，像森林的喧嘩，像千軍萬馬馳騁疆場時沖天的吶喊。他重又體驗到了和妻子第一次成功交歡時的驚訝和歡愉。他陶醉在那一片黑云中，腦袋深深地陷入了路旁的一蓬青草叢中；那時，他聞到了青草和泥土奇異的芬芳。

你大隱于市的人啊，你順藤摸瓜，種瓜得豆。那些開過一次就凋落飄零的記憶之花將重新成為陷阱。從這里出發(fā)你將死未死；從這里出發(fā)，你獲得永生

連日來，桔因了這些咒語般的句子而和老耿息息相通。老耿復(fù)員回鄉(xiāng)后，拒絕和任何人來往。他的妻女終于棄他而去。腦震蕩留下的后遺癥使他飽受失眠之苦。春去秋來；就在這間閣樓上，他整日整夜和老鼠一道，完成著極其燦爛而瘋狂的想象。

他就是布。他就是那個穿雨鞋的人。我就是那個嫁入名門的農(nóng)家女。我就是他和農(nóng)家女的親生女兒。我就是他們短暫幸福生活的唯一見證。

從那時起，樓下的那個看門老人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桔在梅漆還剩下最后一個夜晚。傍晚，閣樓上燈火通明，回聲鵲起。桔仔細(xì)清點著老耿的遺物。她把它們通通扔進(jìn)墻角一只廢棄多年的火爐中，點起了一把大火?；鸸夂蜔熿F絲毫沒有驚動小鎮(zhèn)上的人們。有一會兒，她感受著火的熱力，被爐火烤炙后的遍體毛發(fā)散發(fā)出一股極其熟悉而親切的焦糊味兒。

最后，她找出來一團破布，仔細(xì)地擦掉了墻上的所有字跡——

從這里出發(fā)，你將死未死；從這里出發(fā)，你得以永生

入夜，桔守護著那一堆漸漸熄滅的、溫暖的灰燼安然入睡了。她睡了許久以來最干凈、最沉穩(wěn)、最酣實的，無夢的長覺。

多年以前的同一個時刻，就在這間閣樓上，老耿吞食了積攢多年的、大量的老鼠藥，和衣躺在火爐前的地板上。藥效開始起作用時，他看見自己騎著一匹雪白的戰(zhàn)馬，飛馳在霧一樣彌天蓋地的火光里。

那一天，天氣溫暖如春，許多剛剛進(jìn)入冬眠的草蛇從洞里提前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