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如果說《詩經(jīng)》是先秦時期北方中原文化的代表,標志著黃河流域文學最高成就的話,那么,以屈原為首創(chuàng)作的《楚辭》,則是先秦時期南方楚文化的代表,標志著江淮流域文學的最高成就?!对娊?jīng)》與《楚辭》猶如閃耀于古老文學夜空的明星,南北輝映,彪炳千秋,在數(shù)千年中國文學史上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優(yōu)良文學傳統(tǒng),沾溉后世,其功無比。雖然《詩經(jīng)》和《楚辭》辭是代表著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不同風格的面貌各異的文學樣式,但它們之間卻有著外在的、內(nèi)在的、表面的、本質(zhì)的各方面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90年代以來,卻有學者持相反意見,認為《楚辭》對《詩經(jīng)》不存在承傳關(guān)系。①近年來有部分學者認為《楚辭》與《詩經(jīng)》無承傳關(guān)系,代表性的有兩位。過常寶認為,王逸的“依《詩》取興”說,是“由于不理解屈原的文化背景而誤解,或是出于保存楚辭的目的而有意曲解。致使楚辭失去了本來的面貌。”《楚辭》與《詩經(jīng)》“不可能有先后的承繼關(guān)系”。所以,他認為:《離騷》是接受了楚地以前“巫術(shù)祭歌”的“抒情傳統(tǒng)”。見過常寶:《“上下求索”:一個祭祀的模式》,載《文學遺產(chǎn)》1996年第6期。陳桐生認為,“楚辭文化是南楚巫文化與戰(zhàn)國士文化的融合,這是一種融匯了戰(zhàn)國時代文化精神與南楚民俗的新質(zhì)文化?!辈⑶艺J為,“《離騷》比興形態(tài)早于《詩經(jīng)》”。見陳桐生:《楚辭與中國文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3、167頁。為了進一步論證《楚辭》對《詩經(jīng)》的承傳與發(fā)展關(guān)系,本章擬就楚文化對中原文化的吸收融合這個角度,結(jié)合有關(guān)史料及出土文物,特別是近年來發(fā)掘的郭店楚墓竹簡資料等,有必要作一較為翔實的考析,以為《詩》《騷》關(guān)系之研究奠定一個較為扎實的基礎(chǔ)。
下面就楚、夏同源,北人南下的文化傳播,楚人與中原儒家經(jīng)典的情結(jié),楚地出土文物與中原文化,楚與中原的制度文化及方言現(xiàn)象,楚與中原的龍圖騰及其習俗文化等六個方面,比較全面地探溯一下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淵源關(guān)系,以見《楚辭》傳承《詩經(jīng)》之厚實而廣闊的文化背景。
《左傳·襄公十三年》載,楚共王卒后,令尹子囊為其謀謚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薄秶Z·楚語》中也有相同的記載,只是字句稍異而已。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赫赫楚國”將積極安撫南方蠻夷各族,兼并南方各族割據(jù)的廣大領(lǐng)土,將自己納入到能與中原各國具有同等待遇的華夏化的大家族中去。這反映了楚人欽仰華夏民族、積極引進華夏文明、努力學習華夏文化、自覺促使自身華夏化的“立足本土、兼容并包”的一貫思想,也體現(xiàn)了楚人廣開門戶、從善如流的海洋般的胸懷。張正明先生曾因此而指出:“楚文化之所以能迅速成長,主要就是因為楚王國長期奉行了一條混一夷夏的路線?!雹購堈鳎骸冻幕贰罚虾H嗣癯霭嫔?,1987年,第64頁。這正是后來的楚文化之所以能夠登上當時世界文明頂峰的原因所在。
“華夏”二字,含義精深閎美?!叭A”者,榮也;“夏”者,大也;意謂“中國有文章光華祀義之大?!?《尚書·舜典》孔穎達疏)它充分顯示了中華民族的自豪感和光榮感。直至今日,它仍然是億萬華夏兒女為之榮耀而又肅然起敬的字眼。華夏,即居于中原地區(qū)的有文化的民族,它是戎狄蠻夷諸族從左史傳說中的炎黃時代到周代在中原長期融合、發(fā)展而成的,是周代中原人引以為豪的自稱。在遠古時期,居于中原的華夏先民們率先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農(nóng)業(yè)文化。其文化發(fā)展水平要遠遠高于四裔各族,因而為戎狄蠻夷所欽敬和仰慕。
處于南方的先楚民族和華夏諸族本是同出一源。據(jù)《史記·楚世家》載: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為重黎后,復居火正,為祝融。
一般認為,出自顓頊的祝融即是楚人的祖先?!秶Z·鄭語》云:“祝融……其后八姓?!谥d者,其在羋姓乎?”楚即姓羋,是祝融后代的八姓之一。據(jù)李學勤先生考證,祝融八姓皆分布于中原地區(qū)。②李學勤:《談祝融八姓》,《江漢論壇》1980年第2期。夏商之前,祝融氏多活動于此。夏商開始,祝融八部在中原被消滅殆盡,楚國的羋姓先人被擠入南方。在殷人滅夏興商的斗爭中,祝融部落集團既受到殷人的文化熏陶,又受到殷人的武力打擊。在商代,殷人稱分布在其南境的祝融諸部為荊。荊楚居淮河下游,為殷的“與國”。《商頌·殷武》曰:“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薄皳楸艘笪洌瑠^發(fā)荊楚。罙(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敝苋藴缫螅藦湍舷?。作為荊人殘部的主力——羋姓季連的后人,已西遷到丹水與浙水一帶,以丹陽為中心,擁戴鬻熊為酋長,在長江中游建立起自己的區(qū)域。后來鬻熊舉部背棄日暮途窮的商朝,親附蒸蒸日上的周朝,故頗受到周王的青睞。《史記·楚世家》記載鬻熊“子事文王”。其中的“子”字,當為周朝封賜予內(nèi)附的異族酋長的封號。鬻熊卒,其子熊麗繼為酋長。熊麗孫熊繹。約在公元前11世紀周成王時,楚君熊繹接受了周的封號,成為荊楚的建邦始祖。從此,“楚”這個國號兼族名便永載史冊?!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薄蹲髠鳌ふ压辍酚洺`王時右尹子華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挑弧棘矢以供御王事。”既然楚國接受了周天子的封號,“以屬諸夏”,那么,立國必遵周制,而中原祀儀典章制度等文化亦就必然要影響楚文化,這是歷史的常識。
雖然,楚因受封于周而立國,其后世的楚國君臣也并不否認其立國以來對周王室所處的臣屬地位,但在另一面,“楚作為蠻夷之國,處在‘要服’之列,它與周王朝的關(guān)系,同北方各國相比,乃是頗為疏遠的;周之待楚,也以羈縻和征戰(zhàn)兼施,與對北方各國的直接統(tǒng)治迥然不同③郭杰:《先秦國家觀念與屈原的宗國意識》,《東北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4期?!薄U驗槌c周朝是這樣的一種特殊關(guān)系,所以,當降至春秋大亂之世,楚人便乘機利用長期積蓄的力量,公開爭取與諸夏的同等地位,明確表示自己“以屬諸夏”的愿望。為此,楚武王首次大動干戈,征伐與周王同姓的諸侯國之一的隨國,以顯示自己可與諸夏平起平坐的強大實力,從而要挾周“王室尊吾號”。在得不到周文王封號的情況下,熊通便僭號自立為武王(《史記·楚世家》)。這種“僭號稱王”的做法,在春秋早期的確是藐視諸夏的驚世駭俗之舉,顯示了楚人的自信心和大無畏精神。從楚武王到楚共王的近二百年中,楚人都致力于與中原爭霸。其目的在于“觀中國之政”,并且迫使中原諸夏承認和接納自己?!皯?zhàn)國中后期,天下重歸統(tǒng)一已成為歷史的必然趨勢。周天子雖然滅亡,但諸侯的互相兼并,為統(tǒng)一準備了前提。楚國滅國最多,疆域廣闊,事實上已統(tǒng)一了東南半壁。在秦滅六國前,影響最為深遠?!雹倮顚W勤:《再論楚文化的流傳》,《楚文化覓蹤》,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俺穗m少,楚國雖小,但挾華夏的先進文明因素而來,如一顆良種落進了南土的沃壤?!雹趶堈鳎骸冻幕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0頁。楚國從一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南方小國,最終發(fā)展到“橫則秦帝,從(縱)則楚王”(劉向《戰(zhàn)國策·書策》)的可與秦國相抗衡的強國,奧秘何在?“這其中除了楚民族所具有的那種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和堅毅剛強、不屈不撓的斗志之外,就在于楚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堅持不懈、竭盡全力地向先進的中原文化學習。對待先進文化,楚人向來不抱偏見,趨之唯恐不及,求之唯恐不得?!雹蹚堈鳎骸冻幕贰?,第59頁。再從地理形勢來看,楚國北連中原,西接巴蜀,東鄰吳越,南近鄂海,萬里長江橫貫其間,其開放態(tài)勢和四通八達的交通,為與外來各族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大交流提供了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這些,就是楚國由弱變強、后來居上、自立于“諸夏”之林的奧秘所在。可以這樣說,楚文化的一切成就,都是楚人既立足本土文化又竭力師夷夏之長技而善于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
楚之熊繹受周成王之封以后,楚國便成了周朝當然的名正言順的屬國。自此,周天子即派遣周太史入楚教習周朝的憲令典章等禮制文化。由于史料的缺乏,我們現(xiàn)在還無法見到周朝在封楚之后即派遣太史的記載,但從《左傳·哀公六年》的一段記載中,倒可從側(cè)面窺見周遣太史的蛛絲馬跡。楚昭王救陳,病于軍中。有赤云如鳥,夾日飛翔。對此,書中便有問周太史之事的一段記載:“楚子使問諸周太史。周太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馬?!毕裰芴愤@類的官,很可能就是周朝派往楚國擔任特殊使命的人員,他們當是傳播中原文化的使者,是聯(lián)結(jié)南北文化的紐帶。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敝芫巴跛鶎檺鄣拈L庶子王子朝曾與敬王爭奪王位的繼承權(quán),最后以失敗而告終。無奈,王子朝遂與楚國的舊宗族攜帶了周朝的許多典籍奔楚。王子朝奔楚之所以要“奉周之典籍”,一方面說明他本人熱愛文化,忠于朝廷,以此表明他繼承王位的合法性;另一方面是他在昔日與楚人交往中,深知楚人對中原文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前所未有的渴望與熱情。他把周朝這些典籍攜帶至楚,既是贈送楚人的一份珍貴的見面禮,以“投其所好”;又能滿足自己在楚國學習和宣傳中原文化的需要,實在是兩全其美的事。王子朝在政治斗爭中是個失敗者,而在中原文化的傳播中卻無疑是個功臣。王子朝攜帶周朝典籍奔楚之事,造成了中原文化最大的一次南移。這在楚文化發(fā)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故每每為后人所稱引。王應麟《困學紀聞》說:“《易象》在魯,《三墳》、《五典》在楚,周不能有其寶矣?!巴踝映缘浼汲?,于是觀射父、倚相皆通左訓,以華其國,以得典籍故也。”洪亮吉《春秋左傳詁》也引惠棟語曰:“周之典籍,盡在楚矣?!度龎灐?、《五典》、《八索》、《九丘》,左史倚相,觀射父讀之?!薄靶切侵穑梢粤窃??!蓖踝映瘮y帶的周朝典籍盡管有限,但它畢竟在南楚的沃土上播下了華夏文明的火種,為以后楚文化的蓬勃發(fā)展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歷史上還傳有周公奔楚的說法,此可見《史記·魯周公世家》的記載:“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捕其蚤沉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史記·蒙恬列傳》也有同樣的記載。素有“周公制禮作樂”之說,既然周公奔楚,他所制訂的禮樂文化之類想必會傳入楚國的。此外,孔子周游列國,曾入楚說教。楚狂接輿為之唱《風兮》歌,以“鳳”的德行來比喻孔子(見《論語·微子》),這恰好說明了楚人對孔子其人和學說思想是相當了解的。倘若楚人事先不熟悉孔子事跡,又怎會有“鳳德”之喻呢?可以想見,在當時孔子思想已深入楚人之心了。之所以如此,當是得力于中原文化的傳播吧??鬃舆€曾對聘他入楚的楚昭王大為贊賞,認為“楚昭王知大道矣”(《左傳·哀公六年》)。在這里的所謂“大道”,即指儒家的那套安邦治國平天下的至理之道,它是中原文化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既然“楚昭王知大道矣”,那么,這說明他對中原文化精神實質(zhì)的理解和把握已經(jīng)相當嫻熟了。在《莊子·天運》篇里,還記載有孔子向老子學習的故事。莊子寫道:“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北M管《莊子》“寓言十九”,所載并非全是事實,但鑒于孔子一貫奉行“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暮脤W態(tài)度,以及他南下傳教的實際情況來看,孔子求教于老子一事,庶幾是可信的。很顯然,這是一次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與道家學派的開山祖的歷史性的會晤,是中原文化思想的代表——儒家思想與南楚文化思想的代表——道家思想的成功交流??鬃釉谑罆r情況如此,當他去世后,其弟子們依然承擔起在楚國傳播中原文化的責任?!俄n非子·顯學篇》載孔子死后,儒分為八:“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薄妒酚洝れ霑芬嘤蓄愃频挠涊d:“仲尼沒后,受業(yè)之徒沉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瓣P(guān)于他們的傳承,后來的資料較少,但是從《郭店楚墓竹簡》中的儒家典籍來看,《緇衣》據(jù)學者考證是子思所著?!段逍小吩l(fā)現(xiàn)于馬王堆漢墓帛書,也屬于思孟學派,甚至就是《子思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子思之儒’在楚地流傳甚廣。由此推想,孔子門人在傳播儒家學說方面,可謂不遺余力,其影響所及,遍于大江南北?!雹佘S進:《振奮人心的考古發(fā)現(xiàn)》,《文史知識》1998年第8期。。
大約是出于楚夏同源的關(guān)系,似乎楚人有史以來便與中原文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們對中原文化的學習是那樣的自覺、主動、熱情和積極,有時甚至連北方學者也望塵莫及?!睹献印る墓稀份d:“陳良,楚產(chǎn)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未能或之先也?!北M管孟子在文中并非是為了從正面來表彰南人的好學精神,而是想借此來炫耀華夏文化的光明偉大、成就無比。而作為南楚等四夷民族只能是“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小雅·伐木》),老老實實向華夏靠攏。至于華夏民族,決不可能“出自喬木,遷于幽谷”的。比較典型地代表了孟子“唯我為大”、“舍我其誰”的獨尊立場,以及他對“南蠻鴃舌之人”的民族偏見。這些姑且不論。在這段短短不到三十余字的記載中,孟子卻提供了兩條十分重要的信息:一是陳良“悅周公、仲尼之道,”說明在他北上之前,早就對周朝的禮樂文化與孔子的學說思想有所了解和喜愛。一個“悅”字,活脫逼真地寫出了陳良對中原文化深摯的感情和濃厚的興趣。既然陳良在未踏上北土之前就已經(jīng)喜歡上了“周公、仲尼之道”,那么,這就表明在這之前,包括“周公、仲尼之道”在內(nèi)的中原典籍便早已在楚國流傳了。這就正好從側(cè)面證明了上文提及的王子朝等人攜帶典籍奔楚之事,以及周公奔楚、孔子南下傳教等一系列歷史事件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二是說明了楚人為振興楚國而刻苦學習北方中原文化的可貴精神,也表明了南人與北人的友好關(guān)系。其實,在孟子看來,陳良北學,這僅僅是他為了證明“唯我為大”之觀點而選用的一條所謂“反面材料”而已,但在我們今天看來,它恰恰是一條反映南北文化融合的重要史料,具有彌足珍貴的價值。陳良北學之事,以往論者似乎都未給予應有的關(guān)注和重視,故于此多說了幾句。
楚人學習中原文化的風氣,在楚國統(tǒng)治階級的上層更盛?!秶Z·楚語上》記載,楚莊王曾命大夫上亹為太子師傅,他為了教好太子,便請教賢大夫申叔時。申叔時對他說: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折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先王世系),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道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唤讨读睢?官法時令),使訪物官;教之《語》(治國的語言),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記前世成敗的書),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
從所開列的書目看,包括《詩》《書》《禮》《樂》《易》《春秋》以及先王的世系、法令、治國良言等,都是周王朝的典籍。申叔時所告知的教育目的,便是要求達到忠、信、義、禮、孝、事(敬戒于事)、仁、文、武、罰、賞、臨(臨事齊肅)等,“由此可見,楚人所讀,主要是華夏的文化典籍;楚人之所學,主要是華夏的文化內(nèi)容;楚人所教的子弟,也基本上是以華夏的倫理道德標準培養(yǎng)的。這其中除了一些對治國君主的特殊要求之外,與其后孔子培養(yǎng)弟子的教育內(nèi)容和教育目的并無很大的差別。正是如此,自春秋中期始,楚人在與諸夏交往時已能夠熟練地運用華夏語言,自如地引述華夏典籍,似乎完全沒有異族之間交往的語言不通,對話不暢之感了”①。這自然是中原文化與楚文化長期交流融合的結(jié)果。
既然楚人所學的幾乎全是周朝典籍,那么,日常生活中自然也就難以離開這些典籍的內(nèi)容了。楚人似乎也十分領(lǐng)悟“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的重要性,故在軍事、外交等政治場合賦《詩》引《詩》之例更是不勝枚舉。董治安先生《從〈左傳〉〈國語〉看“詩三百”在春秋時期的流傳》說:
楚國遠居南疆而秦國地處西陲,此二國何以也不乏見引詩、賦詩的現(xiàn)象呢?看來,有的研究者過于強調(diào)南楚政治、文化相對獨立的一面,夸大西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史記·秦本紀》)的一面,都是有待重新斟酌的。其實,這兩個諸侯國盡管各有自己的歷史特點,但至少自春秋時代起,早已在政治上、文化上同中原諸國發(fā)生了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楚、秦之諸侯及大夫?qū)覍蚁駮x、魯?shù)纫粯拥囊?、賦詩,正是一個有力的證明。”②
董先生還就《左傳》、《國語》中各諸侯國引詩、賦詩、歌詩等情況作了詳細統(tǒng)計。其中,楚人在《左傳》中引詩十七首,賦詩三首;在《國語》中引詩四首。楚人用詩如此之多,這在各諸侯國中是比較突出的。在各種外交場合,楚人不僅能靈活自如地對《詩經(jīng)》“斷章取義”,脫口而出,而且還能活學活用,妙用傳神。在此僅舉一例言之。《左傳·成公二年》載,夏姬長得很美,楚莊王想納夏姬,申公巫臣加以制止。后巫臣偷偷攜帶夏姬奔齊,在郢都外遇見申叔跪。申叔跪譏諷他說:“異哉!夫子有立軍之懼,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將竊妻似逃者也。”申叔跪譏諷巫臣有“桑中之喜”,便是巧借《鄘風·桑中》詩意?!渡V小啡娙拢渍略疲骸半疾商埔?,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這本來是寫一個勞動者想象與情人幽期密約的詩,表達了他對所思之美人纏綿悱惻的情思和愛戀。在詩中,那位勞動者想象與所愛之人密約于“桑中”,只不過是“夢中吃糖想得甜”的“空喜”而已。而申叔跪卻反用之,由《鄘風·桑中》之“虛”而轉(zhuǎn)化為“實”,實指申公巫臣偷攜夏姬的“桑中之喜”,這是一層意思。而另一方面,申叔跪在“桑中之喜”四字中深含著對申公巫臣不知廉恥的無賴嘴臉的強烈諷刺之意??芍^入木三分,妙到毫巔。由此可見,楚人用詩的技藝是何等的嫻熟與高超。
關(guān)于楚人與中原儒家經(jīng)典文化的關(guān)系問題,1977年第7期《文物》雜志上公布的郭店楚墓竹簡的發(fā)掘報告,為此提供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鐵證?!豆瓿怪窈啞分饕ㄈ寮医?jīng)典和道家經(jīng)典兩部分內(nèi)容。儒家經(jīng)典有《公德》、《錙衣》、《成之聞之》;道家經(jīng)典有《老子》。儒家經(jīng)典這三部書,特別有價值。它們都程度不同地涉及到《詩》、《書》的內(nèi)容。郭店楚墓在楚國都城紀南城周圍,地點與1987年出土的倉山楚墓同,而且下葬時間可以確定為楚懷王十三年(前316),與郭店楚墓大體同時。“郭店楚墓卻出土了這樣多儒家典籍,很值得深思。它至少可以使我們知道當時楚國貴族除了對巫筮的重視之外,儒家典籍也依然是他們的日常讀物?!秶Z·楚語》記載楚王以傳統(tǒng)的禮樂說教導太子,于此得到了出土文獻的佐證。”①躍進:《振奮人心的考古發(fā)現(xiàn)》,《文史知識》1998年第8期。而上文談到的洪亮吉在《春秋左傳詁》中所引惠棟“周之典籍,盡在楚矣”之語,于此也就得到了很好的落實。
郭店楚墓中的儒家經(jīng)典竹簡的重見天日,同時也給學界就屈原是否讀過《詩經(jīng)》,是否學習過儒家經(jīng)典,或屈騷與《詩經(jīng)》是否有關(guān)系等一系列長期爭議不休的問題帶來了福音?!鞍凑諏W術(shù)界的通常看法,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前343年,此據(jù)姜亮夫師《屈子年表》,見《楚辭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至包山楚墓下葬之時的楚懷王十三年,屈原28歲。也就是說,作為貴族出身的屈原,在其成年之后,也應當閱讀這些儒家典籍。”②同①。這當是沒有問題的。以前研究者們,卻曾千方百計聯(lián)系屈原曾擔任過“入則與王圖議國事,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左徒要職,擔任過管理和教育楚國昭、屈、景王族同姓宗人子弟的三閭大夫之職掌,也曾兩度出使學術(shù)思想極為活躍的稷下學宮的中心地區(qū)齊國的事實,以及屈騷與《詩經(jīng)》的某些相通相似之處等等,以此來力求《楚辭》與《詩經(jīng)》的承繼關(guān)系。應該說,這樣的探索和論證,還是合乎情理而有成效的。然而似乎總覺得缺乏過硬的證據(jù)。因此,學界產(chǎn)生分歧也就在所難免了。郭店楚墓儒家典籍竹簡的出土,其時其地,其內(nèi)容,都可同屈原閱讀儒家經(jīng)典掛起鉤來。由此,亦可同屈原的身份職掌、出使行為以及屈騷中活躍著的《詩經(jīng)》精神等諸如此類問題一一對應吻合起來。而王國維認定屈原是“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屈子文學之精神》)的話,亦可從郭店楚墓竹簡中找到佐證。同時,也證明了著名楚辭學者姜亮夫先生生前曾多次強調(diào)“屈原肯定讀過《詩經(jīng)》”,“屈原必會習詩”③姜亮夫:《簡論屈子文學》,《楚辭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34頁。之論斷的準確性。
尤其值得珍視的是,《郭店楚墓竹簡》是秦朝之前的珍貴史料,其特異的學術(shù)價值自然無與倫比,所以,它的出現(xiàn),關(guān)于楚人習誦儒家經(jīng)典以及屈原閱讀儒家經(jīng)典的問題,都得到了進一步的佐證。“過去我們都非常信奉《孟子》的話‘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認為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是一個與中原文化相對獨立發(fā)展的文化系統(tǒng),所以在那里才會產(chǎn)生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文化和巫文化。在過去傳世的文獻中,除《國語》外,我們只能看到《楚辭》中的《桔頌》還保留一點中原文化的影子,但是,屈原的后期創(chuàng)作,就具有完全獨立于中原的楚文化的色彩了。這些描述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學術(shù)界的一種思維定勢。但是,郭店的竹簡,卻沖破了這一僵化的思維模式,它使我們看到,南方文化,不完全是獨立發(fā)展的楚文化,它依然受到中原儒家文化的強烈影響?!雹佘S進:《振奮人心的考古發(fā)現(xiàn)》,《文史知識》1998年第8期。
楚民族與中原文化的交流在夏商時代就已開始了。這在已出土的夏商至西周的部分文物中便可得到很好的證明。從江漢地區(qū)發(fā)掘的屈家?guī)X文化遺址來看,在屈家?guī)X文化晚期,就開始出現(xiàn)一些包含類似黃河下游地區(qū)的龍山文化特征的文化遺存。到西周,從湖北境內(nèi)發(fā)掘的二十四處文化遺址的資料看,出土遺物的特點與以前相比,具有更多的中原文化因素。②王勁:《楚文化淵源初探》,《中國考古學會第二次年會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2年。在湖北孝感地區(qū)的澴水、灄水流域,如孝感市臺子湖、龍頭崗,云夢胡家崗以及黃陂甘棠小頭墩、程家墩等文化遺址中,都發(fā)現(xiàn)含有仰韶文化因素的遺物?!斑@些遺存的陶系,以泥質(zhì)紅陶為多;其次為泥質(zhì)黑陶和磨光黑陶,有少量的灰陶和橙黃陶;紋飾以素面為多,其次以剔紋、弦紋、戳印紋、劃紋、附加堆紋,以及少量蘭紋,并有一定數(shù)量的彩繪陶片;類似仰韶文化的器形有:鼎足,鼎足有尖錐形和圓柱形兩種,均為夾砂紅陶,紅頂盆、缽、碗、紅陶缸形器。這里的鼎足,足身較長,有的足上端飾有按窩紋,這種鼎足與后崗類型鼎足十分近似?!雹壑茉瓘姡骸秾π⒏械貐^(qū)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幾點認識》,載《湖北省考古學會論文集》(一),武漢大學學報編輯部,1987年。在商代,中原文化大舉南下,對荊楚文化曾發(fā)生過極大的影響。據(jù)方酉生統(tǒng)計,在湖北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商文化遺址,有黃陂盤龍城、袁李灣、柏木崗、江陵張家山、荊南寺、黃陂螺螄山、大冶銅錄山、崇陽大市、陽新白沙等,至少有五十處以上,分布于整個江漢流域。④方酉生:《試論盤龍城文化》,《湖北省考古學會論文集》(一),武漢大學學報編輯部,1987年。在這些遺存中,都具有明顯的中原文化因素。這些足以說明,生活于江漢流域的先楚民族和中原民族的文化關(guān)系是十分密切的。從江漢地區(qū)發(fā)掘的西周文化遺存來看,則更明顯地體現(xiàn)出中原文化對這一地區(qū)文化影響加強的趨勢。因此,有人認為,“這些商、西周時期的文化遺存所反映的并不是原來本系統(tǒng)原始文化的繼續(xù),而更明顯的則是黃河流域系統(tǒng)青銅文化的傳入”⑤楊權(quán)喜:《試談鄂西地區(qū)古代文化的發(fā)展與楚文化的形成問題》,《中國考古學會第二次年會論文集》。。這是頗有道理的。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楚民族事業(yè)的發(fā)展,楚政權(quán)建設的需要,楚民族對于外來文化尤其是中原文化的吸收就愈加主動而積極了。在這一大的歷史時期內(nèi),楚國對中原文化的吸收已經(jīng)由當初的物質(zhì)文化為主而轉(zhuǎn)變?yōu)橐跃裎幕癁橹髁恕?/p>
如上所述,中原文化對楚文化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而在制度文化方面的影響卻是最大的。這主要是由于在春秋中晚期,楚國已逐步建立起一個初具規(guī)模的國家。為了進一步發(fā)展壯大自己,確立在諸夏中牢不可破的地位,進而實現(xiàn)楚人統(tǒng)一天下的雄心壯志,于是他們便開始注重于中原制度文化的學習和引進,然后進行改造,逐步建立起一套適合國內(nèi)政治與對外軍事斗爭需要的較為健全的規(guī)章制度。這樣一來,楚國的許多制度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和中原制度文化有著近親的血緣關(guān)系了。譬如土地所有制,中原是實行國有條件下的分封制,土地屬國有,由天子封給各諸侯,再由諸侯封給家大夫。楚國是實行國有前提下的里社所有制,但楚國也有分封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蹲髠鳌ぐЧ四辍吩d,楚公孫寧、吳由子等在鄾地打敗了巴軍,便將之析封給子國。但只是偶然現(xiàn)象,并不普遍,無論是封地的范圍與數(shù)量都遠遠不能和中原相比。楚國的官制,也帶有特殊性,如顧炎武所說:“其(指楚國)官名,大抵異于他國?!保ā度罩洝肪硭模┏俣嘁砸鼮槊缌钜?、縣尹、工尹、門尹、郊尹、樂尹、箴尹、中廄尹、連尹、宮廄尹等等。同時,還有些官名和中原名同而實異。周制太宰官位極高,而在楚國其職位卻較低。清人顧棟高說:“太宰之官非楚所重。”(《春秋大事年表·官制》)但楚國和中原的官制名同職同,或名異而職同的卻也不少。名同職同的如司馬、太師、師、傅或太傅、少傅、司徒等。司馬在中原職典軍事,楚也如此?!蹲髠鳌べ夜辍份d:“司馬子西帥師伐宋?!敝苡刑珟?、太傅、太保三公,楚亦有太師。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說:“楚子問帥于大(太)師子轂與葉公諸梁?!睅熀透翟谥性氈魈咏逃?,楚亦同。名異而職同的如司敗、廷理、工尹等。如《左傳·文公十年》記子西說:“臣歸死于司敗也。”楚司敗則相當于中原的司寇,掌管刑獄,廷理和司敗異名而同實。如《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荊莊王有茅門之法,群臣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者,廷理斬甚軋舟,戮其御?!惫ひ喈斢谥性墓ふ瑸檎乒馨俟さ墓賳T。如《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楚國“工尹路清請曰:君王命剝圭以為鏚柲,敢請命?!碑斎?,楚國也有一些中原所無的官職,如左徒、莫敖、柱國等。僅從封地與官名這兩種制度文化的關(guān)系來看,很顯然,楚文化中的確注入了較為豐厚的中原文化的成分。
楚國在同中原諸國之間以及南方各民族之間的長期交往中,逐漸吸收融合了其他民族的方言。據(jù)西漢揚雄《方言》統(tǒng)計,在楚國疆域內(nèi),南楚、陳蔡、吳越之間相同的方言有30余條;而楚與北方中原地區(qū)相同的方言亦有30余條,限于篇幅,僅舉5條:(1)養(yǎng):陳、楚、韓、鄭之間曰“鞠”。(2)多:齊宋之郊、楚魏之際曰“夥”。(3)汗襦:陳、魏、宋、楚之間謂之“襜襦”,或謂之“禪襦”。(4)盂:宋、楚、魏之間或謂之“盌”。(5)箕:陳、魏、宋、楚之間謂之“籮”。這些相同的方言現(xiàn)象,正是楚文化與中原文化長期交流融合的結(jié)晶。
聞一多先生曾說過,龍族文化“做了我國幾千年文化的核心。……龍是我們立國的象征”。①聞一多:《從人首蛇身像談到龍與圖騰》,《人文科學學報》1942年第2期。在中國歷史上,龍是中華民族的標志和象征,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曾起過凝聚中華民族的作用。有人認為,鯀的圖騰為龍,傳說其死后“化為黃龍”(《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郭璞注引《開筮》)。夏族以龍為圖騰,故也有這種信仰,史稱“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為二龍?!保ā秶Z·鄭語》)華夏先民進入農(nóng)耕階段后,最為關(guān)心和希望的就是風調(diào)雨順,農(nóng)業(yè)豐收。所以他們對天象節(jié)候等自然現(xiàn)象尤為關(guān)注。在電閃雷鳴之時,他們看到了“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說文解字》釋“龍”)而變化多端的奇異形象,并聽到了驚天動地的隆隆雷聲,以為這是超自然的興云布雨的神物。于是借助表象聯(lián)想方式的原始思維,綜合多種動物特征而附會出一種神物之形象,其“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保_愿《爾雅翼》卷二十八引王符說),并循其聲而名之曰“龍”。“龍”者,隆也,狀雷聲之詞?!褒垺钡拿Q便由此而來。在先民的綜合想象中,“龍”是雷神、云神、水神三位一體的神物?!褒垺奔热痪哂猩咸烊氲?、呼風喚雨的神奇無比的本領(lǐng),那么,它在華夏先民心目中的地位就顯得非常神圣而重要了。故每逢旱、澇,華夏先民必行“祭龍”、“祀龍”之禮。當華夏先民進入文明社會后,宗教意識逐漸增強,天帝觀念業(yè)已形成,人們便以為龍是唯一可以溝通天人關(guān)系的神物,對“龍”亦就更為頂禮膜拜了。帝王們也因此而借助于“龍”的神威樹立自己的形象。夏王朝的奠基者禹,據(jù)說“自身是龍”。夏禹之子,夏代開國君主啟,則“珥兩青龍,乘兩龍”(《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出土的商代和西周的青銅禮器,都大量飾以龍紋,形成了濃郁氛圍的“龍文化”。東周時,華夏民族的理性精神大大增強,“龍”在華夏人的心目中逐漸失去昔日神秘的宗教色彩。不過,“龍”卻永遠地成為華夏民族生活中的一員,成為華夏文化的象征符號。直到今天,我們中華兒女不是依然為自己是“龍的傳人”而甚感自豪嗎?
《史記·封禪書》記載,傳說黃帝去世時曾乘龍而去?!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記載,南方祝融亦具有“乘兩龍”的本領(lǐng)。這表明中原的龍文化對楚的龍文化也是有影響的。這一點在楚文學作品中,便可見到大量的描寫龍、表現(xiàn)龍,借龍之形象以抒情達意之現(xiàn)象?!肚f子·天運》篇記載,孔子在見到老子以后,曾將老子比作龍,并描繪龍的形象說:“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薄肚f子》中“葉公好龍”的寓言故事,更是眾所周知。盡管這則寓言是用來譏諷那些表里不一之人的,但楚人“好龍”之時尚于此卻得到生動而有趣的反映。在屈騷中,龍的形象更是隨處可見。如“駕八龍之蜿蜿兮,載云旗之逶蛇?!保ā峨x騷》)“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保ā毒鸥琛は婢罚┐致越y(tǒng)計,屈騷中寫到的龍就有二十余次,倘若把屬于龍家族的蛟、虬、螭等也計算在內(nèi),那就更為可觀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龍的形象亦甚為楚人所喜愛。如楚國的宮殿就雕畫有大量的龍形。《招魂》云:“仰觀刻桷,畫龍蛇些?!边@說明,《莊子》“葉公好龍”的寓言故事,卻有其深厚的楚國龍文化的背景。在出土的楚國文物中,龍的形象亦比比皆是。如楚國的漆器造型和紋飾,絲綢的刺繡圖案等,無不充滿龍的身影。尤其是作為楚國物質(zhì)文化代表的青銅器上,龍更是被刻意表現(xiàn)的主角。此外,楚墓中出土的兩幅著名的戰(zhàn)國帛畫,也都描繪有龍。其中《人物御龍圖》的畫意,則與《離騷》、《九歌》里有關(guān)乘龍飛天的描繪如出一轍。
“楚人的先民不僅崇火,而且尊鳳。鳳,曾作為童貞時代楚人的圖騰。”①張正明等:《鳳斗龍虎圖象考釋》,《江漢考古》1984年第1期。再加上受中原龍文化的影響,楚人又具有崇龍的信仰。這樣一來,不就使得楚人的圖騰崇拜自相矛盾了嗎?并非如此。楚人素有闊大的文化心胸和獨特的審美意識,他們對待外來文化尤其是中原文化始終是抱著兼容并包、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從來不搞閉關(guān)自守、固步自封。他們在堅持本土固有文化精神的同時,不斷地以外來文化的營養(yǎng)來滋補自己、完善自己。這就是楚人可貴的文化品格。隨著楚人自身的華夏化及其一些尚龍的部族成員(如越人)不斷地被融匯進楚民族中,龍文化也就自然融進了尊鳳的楚文化中。因此,中原龍文化的陽剛之氣與南楚鳳文化的陰柔之美的結(jié)合,便氤氳出一道獨特的“龍鳳呈祥”的瑞氣滿天、流光溢彩的楚文化景觀。
人們通常以為北方中原為“史官文化”,而南方荊楚則為“巫文化”。如此劃分是極為機械的,甚至是錯誤的。據(jù)《漢書·郊祀志》載,在歌舞郊祀時,就有北方的“梁巫”、“晉巫”、“秦巫”、“河巫”、“南山巫”等。至于南方的“荊巫”,不過是其中的一種。不錯,《漢書·地理志》中是說過楚國“信巫鬼,重淫祀”的話,但也要知道,鄭玄在《詩譜·陳譜》中也明明白白地記載著地處中原的陳國也有“好巫覡,祈禱鬼神歌舞之樂”的民間習俗。如《陳風·宛丘》中所描繪的“坎甚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以及《陳風·東門之枌》所描寫的“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都是當時陳國好巫覡、喜祭祀、歌舞盛行的真實寫照。尤其是《陳風·東門之枌》中“視爾如荍,貽我握椒”二句,頗具濃厚的宗教文化意味。其中的貽椒之舉,乃是貽巫以椒。其目的是為了“通神”。郭璞《山海經(jīng)圖讚》云:“椒之灌植,實繁有倫。拂穎沾霜,朱實芬辛。服之洞見,可以通神。”據(jù)此可知,古代巫覡自以為欲“洞見”神靈,“通”于神靈,必服椒,其奧秘就在于此。前人對此多有失解,將“椒”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花椒”,認為“貽我握椒”,是男女之間表示“交情好”的行為,連《鄭箋》、《孔疏》都是如此。直至今日,人們亦多將此詩理解為男女相悅之詞。其實,這是一首反映陳國巫覡祭祀活動的詩。屈原《離騷》中有兩句“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逼渲幸卜从沉艘浴敖贰蓖ㄉ竦募漓胄袨椤_@就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了。從《詩》、《騷》各自產(chǎn)生年代的懸殊情況來看,從南楚人對中原文化一貫熱忱而積極的吸收態(tài)度來看,很多可能是中原祭祀文化對南楚祭祀文化的一種轉(zhuǎn)移和滲透,抑或是屈原讀過《陳風·宛丘》這首詩而直接從中受到影響吧。
通過上文六個方面的考析,“由此可以說,楚文化實際上是楚人以華夏文化為主導而創(chuàng)造出的別開生面的文化,是楚人將華夏文化移植到南方楚地之后的新發(fā)展。不僅文獻的記載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出土的楚國文物資料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既然如此,楚文化那豐厚的華夏文化內(nèi)涵,便在楚文學中得到了清楚的和充分的反映”①蔡靖泉:《楚文學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8頁。。而作為楚文化的代表《楚辭》對于中原文化的代表《詩經(jīng)》的傳承關(guān)系這一點來說,亦就不言而喻,盡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