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霞
那首著名的詩應該改成這樣的:
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進婚姻,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進婚姻,因為那里是地獄!
天堂的日子總是很短,剩下的則全是地獄。一旦床沒有了誘惑力,便只剩鍋碗瓢盆。因此,結(jié)婚是一種錯誤,而錯誤一旦是歷史性的,便再也無法改變,好比夏娃吃了蘋果,即便能吐出來,也早已中了蘋果的毒。
什么時候能全民試管嬰兒,然后集體培育,最后統(tǒng)一投放社會,讓人類摒棄繁殖的本能,徹底終結(jié)婚姻這道程序,這才是人類的進步!
蘇文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咬牙切齒地總結(jié)了如上內(nèi)容。
累了一天,蘇文精疲力盡地一進家門,差點被李長河的鞋子絆倒。天氣變得快,李長河過渡的鞋子在門口堆了整整五雙,東一只西一只,個個臟兮兮。李長河永遠無法做到把鞋子放在鞋架上,蘇文每天進門的第一個工作就是俯身拾他的臭鞋。
李長河正穿著大褲衩,悠閑地歪在沙發(fā)上和李保福擠在一起看“動漫世界?!笨磥?,經(jīng)過一番爭執(zhí)吵鬧,李保福取得了勝利。平時,李保福跟爸爸搶電視遙控的時候,常常是三步戰(zhàn)略法:一叫二奪三哭??奘抢畹酶5臍⑹诛?,尖利的哭鬧常常搞得蘇文心煩意亂,蘇文就會搶步上前,劈頭奪過遙控,扔給李保福,方能平息戰(zhàn)事。今天李保福居然獨自戰(zhàn)勝了李長河,真是兒大不由爹啊。
空調(diào)大開著,吹得蘇文寒意透骨,全身關節(jié)痛。蘇文就臉拉眼白的。李長河瞥見蘇文翻楞的白眼,趕緊關空調(diào),對李保福說,你媽是白眼狼,一天到晚翻白眼。
空調(diào)一停,李長河立刻汗流如珠。李長河脫下大褲衩只剩小褲衩,高聲長嘆了一聲,聲音還拐著彎。這是變異的叫板。蘇文白了他一眼說,青天白日的,能不能文雅點?李長河說,我在我家里,又不影響社會治安!蘇文就覺得他滿身的贅肉,像肉案子上堆的豬肉。
蘇文一股風兒地進了廚房,電磁爐上的鍋蓋正叮叮當當?shù)仨懼?,鍋里的水快熬干了。李長河在蘇文的叫聲里晃著褲襠跑過來說,哎呀忘了忘了!就又晃著褲襠去看電視。蘇文在廚房里喊,李保福,做作業(yè)了沒?李保福嘿嘿笑著說,沒呢。蘇文就在廚房里高聲訓斥說,難道作業(yè)天天都要媽媽催嗎?看電視怎么不用我催!李保福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喊,電視是爸爸開的,我說別開,爸爸非開!電視像個第三者,它不僅插足夫妻之間,而且一直嚴重地影響著李保福同學的學業(yè)和視力。蘇文在廚房里把菜刀剁得叮叮當當?shù)?,狠狠地說,連不學無術都要遺傳!
蘇文喊他們吃飯,李長河習慣地把兩個剩菜盤子推到了蘇文面前,從筷桶里抽出一雙筷子,自己摟著新做的菜大吃起來。李保福厲聲叫道,為什么不讓我吃!又叫,怎么沒我的筷子!李長河說別叫了,看你媽眉心的大疙瘩又鼓起來了。蘇文取來筷子,沒好氣地說,吃飯時不要叫嚷!李保福說,爸爸不懂得尊老愛幼!李長河就說,你尊老了沒有?李保福就尖著嗓子說,你還沒老,我可是還幼呢!兩個就哇啦哇啦地吵到了一起。
蘇文皺著眉頭看著他們兩個,說不出的懊喪。李長河有著她難以接受的種種壞習慣,這讓出身知識分子家庭講求精細和規(guī)則的蘇文越來越難以接受。更可恨的是,李長河的這些習慣竟然統(tǒng)統(tǒng)遺傳給了李保福!
絕望!
壞習慣源于生存環(huán)境,這是蘇文總結(jié)出的真理。李長河母親懶散邋遢,一輩子只經(jīng)營了一件事:打麻將?,F(xiàn)在年紀大了,干脆熬成了職業(yè)麻手。麻將世家怎會生產(chǎn)出優(yōu)秀的兒子?蘇文深深地體會到,一個女人前二十年時間里讓一個男人形成的東西,另一個女人花二百年時間也無法改變!真是悲哀!
蘇文不止一次地后悔,當初嫁人的時候不懂得考察他的家庭背景。不是說非要他家權傾一時富可敵國,而是只要他有一個有良好秩序的家。因為一個家庭的風氣,簡直可以像愚公那樣子子孫孫無窮盡地遺傳下去!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就總喜歡把和李長河的矛盾擴大到和他的整個家庭中去,把人民內(nèi)部矛盾轉(zhuǎn)化成敵我矛盾。擴大就會激化,激化就會沖突,所以李長河感覺蘇文越來越不講道理了,不斷地無事生非地制造著矛盾,分明就是個潑婦。
蘇文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潑婦,她認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去反抗壓迫?!⒁馐欠纯箟浩榷皇侵圃烀堋@铋L河從一個農(nóng)民子弟奮斗成他們家唯一的城里人,他們家所有的人就都以為李長河飛到了天堂,甚至認為蘇文嫁給他們家的天人李長河,也是高攀,頗不把她放在眼里。李長河不僅要擔負他娘的一切消費,甚至連弟兄們的花費,也要承擔一部分。準確地說,不是李長河自己長成了搖錢樹聚寶盆,而是他們家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了搖錢樹聚寶盆,逮著機會,就抱著李長河嘩啦嘩啦地晃一回,不搖下兩個錢兒來,誓不罷休。這不是壓迫是什么?到現(xiàn)在,李長河爹死前住院花的那兩萬塊錢,李長河還借著同學的沒有還呢!誰去惦記李長河買房需要多少血汗錢?
而且,他們只覺得自己有權利從李長河這里獲取利益,卻從來沒有意識到需要在蘇文這里盡一點義務。
當初基業(yè)淺薄,蘇文和李長河結(jié)婚以后很久都沒有要孩子。婆婆嘟著嘴不說話,連弟媳婦也跟著小瞧蘇文,見了蘇文,抱著自己的兒子傲氣地顯擺來顯擺去,指三呵四的,似乎她就是家里的皇太后。
后來蘇文終于有了孩子,婆婆卻說住不慣城里,要蘇文回家坐月子。李長河左右為難,沒辦法做通娘的工作,只好自己請假來伺候蘇文月子。
李長河只會煮雞蛋,把蘇文吃得看見母雞也胃痛。李長河洗尿布,把尿布在水里撈一下就算完事。不由得蘇文自己就勞作了起來。后來還是蘇文媽請了假來照顧她,才算過了月子。隨著年歲的增加,本就嬌弱的蘇文,骨頭縫里就長出了各種各樣的酸痛。一痛起來,蘇文就滿心的懊惱,一準把婆婆拎出來批斗一回。
批斗就批斗吧,李長河忍了。問題是一旦再涉及實際問題,蘇文就會橫加阻撓,大有和李長河全家勢不兩立之勢。李長河就覺得蘇文真是俗不可耐,無情至極。這是李長河最感頭疼的時候,他甚至想過來個離家出走眼不見心不煩!
飯后照例是蘇文打掃戰(zhàn)場,監(jiān)督李保福寫作業(yè)。李長河不敢開電視,就想下樓散步。他隨手扔掉腳上的臟襪子,問蘇文,我怎么一雙襪子也沒了?蘇文說,你的襪子一貫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去給他找襪子。滿眼都是李長河和李保福的臟衣服爛玩具,讓人如入迷宮。不料一著急撞倒了書架,嘩啦啦散了一地的書,亂書堆里就夾了兩只干硬燒餅般的襪子!蘇文的火氣就騰騰地往腦子里竄。她拎著襪子甩到李長河臉上說,什么時候你能脫下襪子放在洗衣盆里?!李長河寡廉鮮恥地捏起那雙襪子笑著說,這好像是去年穿的啊。
李保福在一邊叫起來,媽媽快來教我做題!蘇文說,李長河你能不能主動干點活?李長河說你能不能說話不用反問句?就拎著掃把去掃李保福掉的一地米粒。蘇文說,趴下去,用布擦。李長河叫道,值當?shù)膯??就這樣算了!蘇文就說,跟你娘一個樣!李長河就說,我娘怎么啦,我娘照樣能給你養(yǎng)個好老公。蘇文鼻子里冷笑了一聲說,你們家所有的人都覺得自己是朵花,別人都是牛糞插到了你們家的鮮花上,世界人民聽了都要笑掉大牙!李長河就說,你們家人都是花,牡丹花、玫瑰花、芍藥花、草花菜花狗尾巴花中不中?
你李長河憑什么攻擊我們家人?蘇文一邊摳米粒一邊嘴巴開起機關槍,集中火力回擊:你們家才全是狗尾巴花!就你們那樣家庭才會出產(chǎn)你這樣的人。煙頭不扔進煙灰缸扔進塑料垃圾桶,好好的皮鞋踩成拖鞋,電視天天開到第二天早起,自私自利,不吃剩飯菜;當著孩子的面說粗話,對著孩子抽煙,好容易洗一回衣服,把孩子的內(nèi)衣跟自己的外罩攪和在一起……家教不好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
線頭大的事,女人能把它扯成一個棉紡廠!搞不好那些陳年舊芝麻又要端出來啦!李長河正緊張擔心,恰好李保福出來救了他。李保福在耳朵邊吱吱地尖叫起來,別吵了別吵了,我要做作業(yè)!李長河趕緊鳴鑼收兵,不戰(zhàn)而退,趿拉著拖鞋,咣地一聲關住門,下樓去了。
第二天是禮拜天,蘇文一個月才休息這一回,早把兩天的日程排的滿滿的: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做美容,做頭發(fā),購物。李長河說一起回去看看我娘吧。蘇文說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李長河說,你是我家媳婦啊,給點面子行不行?蘇文說,你娘好像沒盡到做婆婆的責任。李長河說,我娘不是給你生了個老公?求你,看在我的狗臉上,別計較那么多了,行不?蘇文說,又沒生我。李長河是個傳統(tǒng)觀念濃厚的人,就點上煙抽,說蘇文你現(xiàn)在變得一點不像知識分子。蘇文說,是嗎?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嫌棄我就離婚,找個好的來。你以為你們家是金鑾殿??!
動不動就說離婚,好像離婚是她的殺手锏。李長河想,算了,不跟你爭執(zhí)了。不爭執(zhí)只不過想給你點優(yōu)越感,你又何必總是說這些傷感情的話?他嘆了口氣把話咽了回去。
勝負還未分曉,門鈴卻響了。李保福嗒嗒嗒嗒跑過去開了門,立刻歡天喜地哦喉起來,原來是奶奶來了。李保福對奶奶的親密,蘇文認為,源于婆婆的惡意教唆。比如每次蘇文教訓了李保福,婆婆倘在,就拉李保福到一邊說,我孫子多乖啊,你媽咋恁狠心啊,她再打你,你就告訴奶奶,告訴爸爸,看我們不教訓她!
婆婆一見李保福,也笑得滿臉開花,一把把他攬進懷里,一疊聲地叫福子。蘇文聽著她土里土氣的聲音就郁悶。李保福的名字,就是婆婆這么叫出來的。兒子一生下來,婆婆的老臉笑成了一團龍爪菊花,說,叫保福,保佑全家福壽雙全!李長河不顧蘇文的反對,也口口聲聲地“保?!?。等孩子會說話了,人家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小家伙就大聲回答,保福!這樣的名字簡直是對她蘇文知識分子血統(tǒng)的羞辱!更可恨的是,在高密度的“保?!甭曋?,蘇文自己也喊起了“保?!?!
如今婆婆這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聲音再次響在耳邊,蘇文就想起了自己的月子及其它。時間有時候不是治療創(chuàng)傷的良藥,而是加重病情的誘因。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蘇文開始對婆婆冷臉相向,進而婆家的三親六后統(tǒng)統(tǒng)連坐,對李長河也開始惡語相向。李長河發(fā)現(xiàn),原來蘇文那么尖刻、刻薄。
婆婆這次來是要李長河給她買個電磁爐,打完麻將回到家,電磁爐做飯快。孝子李長河立馬說,好!蘇文冷冷地說,買兩個好了。李長河說,我們有還買什么?蘇文說,給我媽一個。李長河說,你媽不是有嗎?蘇文說,叫娘說說,孝順哪個娘不孝順哪個娘呢?婆婆張張嘴,說不出話。李長河怕當著娘的面挑起事端,趕緊息事寧人說,好!拉住他娘就出了門,回來果然拎了倆一模一樣的電磁爐。每個月要供房貸,要吃喝,這一千大洋,花得李長河都覺著肉疼。蘇文更生氣,賭氣賭出倆電磁爐來。一千塊錢??!這不是剜肉嗎?
看蘇文漂亮的長臉,并不比看一堵墻舒坦,所以一吃過飯婆婆就要走。李長河從廚房拖出一箱核桃,就給他娘裝。核桃是蘇文買來給兒子補腦子的,李長河一掐子一掐子地拿,像小鏟子一下一下挖在蘇文心上。蘇文說,你全搬走吧,回來再買一箱,給我媽。婆婆噎得說不出話,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傻愣愣地跟在李長河和半箱核桃后面下了樓。李長河覺著娘在媳婦面前可憐兮兮的樣子怪心疼人的,就扛著大包小袋的,笑嘻嘻地說,娘你別搭理她,這兩天她正來那個呢,一到這個時候她就神經(jīng)。
李長河回來,蘇文正拉著個長臉窩在沙發(fā)上,一臉郁憤,分明就是一團馬蜂窩。識時務者為俊杰,李長河高掛免戰(zhàn)牌,滿臉堆笑,小心翼翼地努力回避著蘇文的鋒芒,殷勤地忙了一下午,拾掇,拖地,做飯,不亦樂乎。
開飯的時候,李長河一時疏忽,又把剩菜放到了蘇文面前。這只盤子就像一根茅草,終于捅了馬蜂窩。蘇文抄起盤子,連盤子帶菜一下扔到了垃圾桶里,又一屁股坐下來,摟住新做的西紅柿炒雞蛋,虎虎生風地吃起來。李保福瞪著小眼叫,為什么不讓我吃!蘇文說,咱家就這么沒規(guī)矩!李保福又說,爸爸,媽媽為什么要扔掉盤子?李長河看了看兒子,不表態(tài),敵進我退堅壁不出。蘇文就在城樓下叫起了陣,對李保福說,你爺爺是地主老財,你奶奶是地主太太,你爸爸是大資本家,咱們家這么闊綽,哪里用得著媽媽吃剩菜哦!接著就是你爺爺你奶奶你叔叔大爺你爸爸……這間接刻薄沒完沒了的叫陣,是以排比句的形式,以萬頭鞭炮的氣勢,以雙關、反語、夸張、比喻、引用等種種修辭,劈里啪啦無休無止地炸滿盤子碗的。李長河忍了數(shù)番,終于還是給這劈頭蓋臉的馬蜂蟄得從自家的城樓上探出了腦袋——
他猛地一頓飯碗說,有完沒完?你多少毛???你自已不覺,我都不愿意跟你一般見識!
然而,李長河既不能像蘇文那樣把長了毛的陳年舊事一條條列出來,例證;也不會富有概括性地對歷史進行總結(jié),理論。那點瑣碎的破事,他說來說去,一點新意都沒有,哪像蘇文,像個賬本子把他李長河自己都不曉得的所作所為一一記下,搞得總結(jié)每天都在刷新。
李長河的反抗使蘇文的口誅越發(fā)激烈。男人遇到女人的語言技巧,總是捉襟見肘無法應對的,尤其是文科女生,更甚者優(yōu)秀文科女畢業(yè)生。李長河敗下陣來,扔掉筷子,呼哧呼哧喘著氣,推掉碗到沙發(fā)上去調(diào)息。蘇文暫勝一局,得意地斜了李長河一眼,下巴磕左右晃晃,磨了磨牙,開始刺啦刺啦響亮地吃飯。
李長河不想聽蘇文夸張的吃飯聲,就趿拉著鞋子往臥室里晃。蘇文跟進來說,拜托李少爺洗個澡再上床。李長河一般情況下不洗澡,二般情況下沖個涼,連毛巾都不屑用。三般情況下,他想挨近蘇文的時候,才肯動動沐浴露洗發(fā)膏之類,把自己搞得清新一點。現(xiàn)在,他哪里還有心情洗澡?牙都懶得刷!
李長河又氣惱地踱回客廳,坐在沙發(fā)上了。客廳和餐廳一體,他不得不繼續(xù)聽蘇文用拉屎的勁兒吃飯的聲音。一會兒,他點著了一只煙,頂著一腦門子的汗,使勁兒吞了兩口,又使勁兒咳嗽一聲,又使勁兒吐了一口痰。痰像一顆子彈,劃過茶幾,準確地落在垃圾桶里。一根煙迅速抽完,李長河把煙頭踩在腳底下使勁兒碾了碾,仿佛碾死一只咬了自己的臭蟲。然后他又點著一根煙繼續(xù)抽。蘇文不動聲色地說,拜托李大少爺,在婦女兒童面前有點素質(zhì)好不好啊。李長河沒掐煙,反而一腳把腳邊的皮墩子踹得咕嚕咕嚕繞著客廳滾了半圈。
李長河滿腦門子汗嘩嘩地流著,他勇敢地打開了客廳里的空調(diào),調(diào)到17℃,高風,把他跟李保福堆在沙發(fā)上的衣服玩具團巴團巴掖到沙發(fā)旮旯里,可著勁兒放了一個響屁,下氣如雷。接著就躺倒在沙發(fā)上吹涼。李保福捂著嘴咯咯咯咯地笑得幾乎岔了氣。
蘇文曾就李長河的屁開過無數(shù)次的專題會,結(jié)果這會像單位領導的會一樣毫無意義。結(jié)婚前她清純明凈得從未吐過“屁”之類的字眼,如今卻天天守著這樣一個臭屁連連粗俗不堪的男人過活!李長河卻振振有詞,誰不放屁?放屁證明我很健康!屁不在家里放在哪里放?家不準放屁要家作甚?蘇文就納悶,文質(zhì)彬彬翩翩君子的李長河,怎么一結(jié)婚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于是,原先頻繁用于李長河的“討厭”現(xiàn)在被“厭惡”取而代之。厭惡和討厭一字之差,卻天壤之別,而且使用頻率高了許多。但是今天,蘇文審時度勢,擰著眉頭忍了好半天后,把這個詞兒換成了:素質(zhì)!
李長河扭過頭瞪了蘇文一眼說,你什么素質(zhì)?蘇文說,難道我申請我媽跟你娘一樣的待遇,就素質(zhì)低了?讓你娘的待遇高過我媽,你素質(zhì)就高了?什么邏輯!我媽花的是我掙的錢!李長河心說,女人有了經(jīng)濟地位,整得男人連點自主權都沒有,逮機會還得把她們從社會上趕回家去,誰提倡的婦女解放啊,我操他祖奶奶!嘴里卻說,我娘確實沒有照顧好你,我們家確實叫你受委屈了??墒且粋€人即便錯得再大,也不該抓住不放啊。你煩不煩!蘇文說,我深表遺憾,恰恰是歷史很難給對方提供彌補的機會!因為歷史根本沒有重演的可能!
李長河心說,女人是一種什么動物啊,怎么咬住雞毛蒜皮的事情就一輩子不放呢!嘴里說,她還能活幾年,你還能改變她么?千不該萬不該,蘇文把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就是啊,土埋到半截子了,她怎么還不積德!
這句話觸犯了李長河的底線,這簡直是大逆不道!李長河沖蘇文嗷地一聲大罵道,放屁!啪啦就把手里紅紅的煙頭投到了蘇文身上。蘇文嚇得厲聲尖叫起來。一直在一旁觀戰(zhàn)的李保福嚇得哇地大哭起來。李保福的嗓音一向尖利,這會兒他尖利的嗓音像一道火光劃過蘇文積滿了藥芯子的大腦,蘇文立刻熱血上涌,抬起胳膊,一把抓住手邊的水杯朝李長河掄過去,咣一聲,一地玻璃渣子。李長河怒火中燒,也隨手抓起一只杯子,砰地一下,卻不小心砸到了蘇文臉上,又咣一聲撞落在地,也是四面開花。蘇文愣了一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掃視了一圈,抄起擱在沙發(fā)邊的電磁爐,拼命朝地上砸去。咣,電磁爐四零八落,濺了一地。
李長河愣住了,瞅著一地的碎塊,血脈嘩然賁張,紅著臉一下子竄了過來,照蘇文臉上啪就是一耳光。
蘇文驚訝地盯著李長河,愣了半天。眼淚蓄滿了眼眶,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她噙著滿眼淚水盯著李長河,盯著,盯著,忽然忿然轉(zhuǎn)身進了臥室,咣地一聲碰上了門。
第二天,蘇文收拾好了李保福,夸張地說笑著帶著李保福出了門。李長河躺在沙發(fā)上,聽見她在樓道里高聲唱著,“咱們那個老百姓,吼嘿,今兒個真高興,高興,高興”。小坤包上的飾物甩得叮叮當當,一溜聲地下了樓。
蘇文帶著兒子去吃肯德基,吃一份扔一份;又吃煎餅果子,吃一張扔一張;又吃豆腐腦,吃一碗倒一碗。接著,他們逛了一天大街,瘋狂消費了一天。
李長河卻一天也沒有回家。
李長河在外面打了一天的麻將。
李長河醉馬倒槍地回到家后,窩在沙發(fā)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蘇文起來,冷眼掃見他歪在沙發(fā)上的慘狀,早已是心涼到底。罷罷罷,君子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她拉上李保福出了門,李長河在她眼角的余光里退了去。
送走李保福,蘇文便去上班。單位在開發(fā)區(qū)。人馬稀少的路上,攤曬了一片小麥,占了半條馬路。旁邊停了一輛拖拉機,一個潑悍的女人正一手扶著自行車,一手使勁地拍著車斗叫囂,太陽都曬著屁股了,你還睡,睡死啦?車斗里探出一張男人惺忪的臉,緊接著,破爛的被窩里又伸出兩只光溜溜的胳膊。男人把下巴磕在車幫上,點了根煙,瞇著眼笑嘻嘻地抽,一言不發(fā)。女人便破口大罵起來。
蘇文白著眼從旁邊過去,女人的叫罵和男人的嘻笑在身后亂作一團。全世界有多少家庭多少人每天承受著這種瑣碎的煩惱?。?/p>
世界上又有多少神仙眷侶?像錢鐘書和楊絳,像沈從文和張兆和。他們都是自己和自己的肋骨,凡夫俗子們都是自己跟別人的肋骨。和一根他人之肋骨以一種錯位的節(jié)拍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一輩子,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蘇文突然覺得累極了。
厭惡。蘇文又想起了這個詞,她說不清是厭惡婚姻還是厭惡李長河。反正,是一種厭惡。
蘇文仍然是第一個到單位,照例把辦公室打掃了一遍,把辦公桌上兒子手捧鮮花甜甜地親她的照片擦了擦,端正地擺在了案頭。正是憑著她的要強,蘇文從合同制職工做到了保險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家庭像蝸牛背上的殼,一旦蝸牛成為游蛇,殼就成了累贅。
下午下班后,大家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蘇文卻沒有走。她要與李長河決裂,讓那個齷齪的李長河在那個烏煙瘴氣的家里自生自滅去吧!
辦公室里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墻上的鐘表嘎嗒嘎嗒像一架年老體衰的機器。蘇文一下子歪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懶得動一動。桌子上,照片里的兒子那么近,又那么遠,手里的那簇月季花像一把燃燒著的火把,灼得蘇文的心隱隱作痛。
還在李保福五歲的時候,有一次蘇文跟李長河斗嘴后生悶氣,李保福一言不發(fā)地下了樓,回來捧了一朵月季花,小手扎滿了血點。他含著淚把花捧給蘇文說,媽媽,送你一朵花,請你愛上它。蘇文摟過孩子的小手,激動地說,李長河李長河,你都不如一個幼兒園孩子!
其實李長河也送過花。當年,一窮二白的李長河在追了蘇文一年之后,捧著蘇文從未見過的一大捧鮮花,對蘇文說,嫁給我吧,我保證愛你一輩子。他的話質(zhì)樸得跟他的表情一樣動人。李長河把花送到蘇文懷里,把自己也送到了蘇文懷里,他擁住蘇文,款款深情地吻住了蘇文的嘴唇。這一擁一吻,像事前彩排過一樣如行云流水。那時候蘇文是浪漫的,她用花的數(shù)目來稱量李長河的愛,蘇文的高傲就是被這一大捧鮮花打敗的,蘇文的浪漫就種植在這束鮮花之上。于是算得上眾星捧月的她決定這輩子就吊死在李長河這棵茄子樹上。
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李長河的鮮花求婚策略,絕對是經(jīng)過高人指點,而非李長河的本性!李保福喜歡送花,并不是李長河的真?zhèn)鳎∷突ㄒ卜抢铋L河的強項!因為李長河結(jié)婚以后再也沒有對花表現(xiàn)出過一丁點的興趣!
浪漫的男人才懂得用花去溫暖女人的多情,像他這樣枯燥的男人,就難免被小小的李保福敲警鐘。那天,李保福的花令李長河慚愧極了,在李保福面前頓時縮小了下去。從此他天天惦記著找機會給蘇文送花,讓妻子體會一把婚姻的偉大美麗。他終于堅持把這個心愿記到了第二年的情人節(jié),花越貴肯定代表愛情越珍貴,花越多肯定代表感情越濃烈,他興沖沖地抱著一大捧玫瑰敲開了家門,如期地看到了蘇文結(jié)婚后從來沒有展現(xiàn)過的驚喜。但是,隨即,蘇文問道:花了多少錢?李長河驕傲地說,五百!蘇文心疼得差點掉了淚,她嘟著嘴抱怨說,傻死了,還過不過啦!
李長河頓覺意趣全無,不僅從此再不想什么花,甚至把緊接而來的結(jié)婚紀念日也忘掉了。這又讓蘇文好生惱火,臉拉了整整一個禮拜。李長河覺得蘇文真麻煩,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有什么意思!
蘇文想,“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話是錯的!因為愛情本無,何談埋葬!應該說,婚姻是愛情的照妖鏡,它使一切假象都現(xiàn)了原形!
李長河其人也是在婚姻的鏡子里現(xiàn)了原形的。
結(jié)婚前,李長河多帥氣啊。蘇文討厭男人大眼睛雙眼皮,李長河就生得一雙狡黠可愛的小瞇縫眼。他高聳的鼻梁充滿了個性,瘦削的身材精干利索。那時候李長河的言談舉止多么儒雅風流啊,兩根長長的手指夾著香煙,優(yōu)雅地把煙灰輕輕彈進煙缸里。他常常穿著潔白的T恤,一塵不染的T恤扎到褲子里,兩條修長的腿就顯得格外風流倜儻。他的褲子筆直挺括,他的鞋子锃明瓦亮。他一抬腳一邁步,連腰肢都充滿了魅力!他眉目含情溫存體貼,他浪漫多情不入俗流!蘇文說東,他不往西,蘇文說逛街,他整日奉陪;蘇文多看兩眼的東西,他立馬買下……那時候,他們也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曾含情脈脈耳鬢廝磨,也曾恩恩愛愛兩情相悅,也曾“攜子之手”“地老天荒”……
可是,看看現(xiàn)在的李長河!
婚姻也是個三棱鏡,經(jīng)它一折射,什么東西都走了樣。李長河的出手闊綽成了敗家,李長河的瀟灑成了粗心,李長河的豪爽大度成了不負責任;李長河的浪漫多情成了騙人把戲;陪蘇文逛一次街就好像上刀山下火海……李長河連模樣也走樣了,臉上的皮膚松弛,爬了些細紋,迷人的小眼被滿臉橫肉擠成了小縫兒,高鼻梁也成了鷹鉤鼻,鼻毛露在外面像暴露的隱私令人難為情。李長河的嘴巴原來這么小!瘦削的身材也臃腫起來,一抬腳,晃動的肥碩的屁股竟然像中年婦女!
這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你嫁給一個人,竟然不只是嫁給一個人,而是嫁給了一個家庭。所有的人都不會改變,想要和諧,只有改變自己;沒有環(huán)境來適應你,只能你適應環(huán)境!
要么,就干脆離開!
離開?
蘇文倒在沙發(fā)上,體驗著一種無法描述的悲傷。委屈和悔恨像一條洶涌的地下暗河,突然在這塊薄弱的地方涌出了地面,浩浩蕩蕩地涌成眼淚,勢不可擋。她把手機關掉,電話掐掉,就那樣頹喪無比地躺著,哭,似乎要把婚后十年的眼淚都哭出來。往事像電影,在腦海一幕幕放映。甜蜜的戀愛,熱情的新婚,熬糟的生育,平淡的家庭……幸福怎么就變成煩惱了呢?婚姻是有新鮮度的,婚姻分明就是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