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王
這是一年的結(jié)束而非一生的結(jié)束。命中注定
必須活著,命中注定要一直活到死亡。
太陽已把多余的光芒灑在2011,
河流已把骯臟的血液注入未來之地。
甚至死亡也不是最后的結(jié)局,一如殘雪
亦非四時的遺跡。活著而沒有目的,
活著而拒絕意義。
縱有千般思慮,萬般懷疑,也要緘默不語。
讓詛咒表現(xiàn)于嘴角,贊美熄滅在心底。
祈求自我而不祈求萬千無骨的手臂。
高低俯仰之間,將酒神般的激動擯棄……
在恐懼中升起碩大無朋的沉寂,
在沉寂里緩緩降下沒有人稱的你——
你,人類的衍生物,不幸者的宿敵,
你的繁殖力令母親們嘖嘖稱奇。
但你撒野的地盤僅限于一個人的生死之距,
但你恩威并施的對象只是孟浪。
在你盤踞的地區(qū),在你稱孤道寡的世紀,
我們把肉體交給你,任你暢飲,
我們把少男少女送給你以求無虞。
而最終我們跟你未達成和解,至多
我們中的大部分人與你合二為一,少部分人
用粗陋或精致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悲劇,
在你烏云般的籠罩下,在迸濺的淚水里。
所以命中注定我們還得活著,蹦跳,匍匐,
模擬你的表情,試戴你的面具。
在年末歲尾,聆聽你亙古未變的明喻——
“驕傲者受制于我,謙卑者受惠于我,
全體享用我的奴役?!币粋€書寫者,
渴望成為你的同謀,最終卻被迫與你成為
舞臺伴侶。在黑暗中,在2010年的最后一夜,
欣然而顫栗地寫下如此詩句——
“失敗本非初衷,勝利皆不值一提。
我在此時此地,正如你在某時某地。
一切似乎表明只是做了一場夢。
一年的結(jié)束,也許恰是一生的結(jié)束……”
我們不過完成了我們被要求與注定被湮沒的一切……
——切·米沃什
我的一切:骨殖和灰燼,疾病與溫情,
衣服及色彩,手稿和證件,電話與姓名,
以及生活的殘跡,精神的創(chuàng)痛,
在我死后都將被埋葬于故鄉(xiāng)的土壤之中,
慢慢腐爛,最終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混入相對的永恒。而在蒼穹之下,
那死亡的冷風亦把我的世界吹得一干二凈。
什么能夠證實我曾存在
表明我曾白晝行走,黑夜息止?
星光沉默地照耀著我的墓冢,
烏鴉飛過故鄉(xiāng)上空,滯留于農(nóng)人的屋頂,
墓畔的白楊樹孤獨地搖撼著孤獨。
我靜聽被埋葬的一切:它們能昭示什么?
我從未目睹我的骨頭——終其一生
它們也不曾彎曲,縱然天命勞碌。
而凈重21克的灰燼是否就是我靈魂的實體?
我驚異:疾病竟是抵御疾病的良醫(yī),
我欣喜:溫情擊潰了溫柔的暴力。
看哪,衣服上的天空之蔚藍,落日之猩紅,
還有那未曾枯干的血漬、淚痕和雨滴——
如果它們能夠證實什么,那么沉郁
和顫栗就是我掙扎生存的假象和面具。
我的國。我的省。我的縣。
我的村莊。我與它們已無干系。
甚至生活的殘跡,精神的創(chuàng)痛,
也已在爐中散佚和痊愈,手稿為蟲豸啃噬。
在生命中沒有什么東西可稱之為唯一。
而其時其地,我唯一想起和信賴的就是你——
想象力的繼承者,秘密的收件人,
詩意的孤女。而你并非唯一,
還有奴性的公證人,苦難的整容師。
見證著我的出生入死——你們?nèi)灰惑w。
你是我的他者,兼具天堂和地獄之美,
你是我的集體,但我引領(lǐng)了你的人間羈旅。
墓畔:那唯一能證實我曾經(jīng)存在的
就是你——唯有你,而你已先于我死去。
你活了多久?居然還未認清命運的面孔!
命運的面孔:那是花朵的舒卷在亂云背后,
那是亂云的集散在光耀的中途。
哦你活得夠久,雖未認清命運的面孔,
卻時時幸福于源自周遭的擊打,
欣慰于那不見血流的低吼。
在重傷的世界,在廣大的內(nèi)心,
它們宛如夙敵無言的撫摸——
又仿佛生命因痛苦而生光輝。
哦你活了多久?活了多久而沉潛下來?
而視有若無,而視無若有,
肆意踐踏人群那蒼蒼暗影;
而回歸一片質(zhì)木無文之地,夢似的天地,
你頻頻離去之地,因生長中的傲慢,
你曾一次次從那里逃逸;那亦是你
終歸之處,埋葬言語之處。
現(xiàn)在,你已準備在那里構(gòu)建一座屋宇,
盛殮你那布滿歷史斑點的軀體,
置換酷似你心的生活的廢墟,
用亙古的清風與明月
侍候你荒草下螽斯般的靈魂!
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被親吻過,
唇印之美美如罪惡,幸福之光無聲彎曲。
而親吻還在持續(xù)……是怎樣的嘴唇?
隸屬于什么樣的生命體?
是怎樣不能言說的秘密,
被迫用親吻作為謀取我心的利器?
而親吻還在持續(xù)……可曾親吻過我的毛發(fā)?
當我爛醉如泥,當我身陷存在之謎;
可曾親吻過我的靈魂?
當我像露陰癖患者把靈魂暴露在
體外的麗日和風……而親吻還在持續(xù)……
我的愿望溺斃于厭倦和甜蜜,
我的詩神逃逸留下一具具語言的尸體。
而親吻還在持續(xù),像歲月之血
無盡流溢,似蹂躪,如打擊,是奴役……
夏日午后的太陽野蠻而瘋癲。金黃的血液
澆淋著村莊和莊稼——那兒
父親躬背,母親彎腰,孩子們赤身望天。
而墓冢一樣的房屋死亡般安靜。
——我記得這些,我至今記得這些。
——所以我感到羞愧,同時沉醉其中。
夏日午后,我生長著,像一場疾病。
夏日午后,我懵懂于亢奮的意境:
被愛欲和惡念蹂躪,被理想賦予生命。
我滿院子游蕩,像畜生,像夢。
我體內(nèi)的火噬咬著我的眼睛,我眼睛里的夜
壯碩而濃重——我做了什么最終?
對一張雪月般的臉孔,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我做了什么最終?我記得什么最終?
石頭般的夏日午后,被隱喻的生命,
我曾試圖將它遺忘,但它進入了我的想象——
當太陽斂翅,房屋喧騰。
恐懼之蜜滲透了我全身像一縷冷風,
當陰影移動直至布滿整個村莊——
— 黑暗的帷幕降落,夜空孵化出亮星!
王錠桿村。它哪兒也不去:就在那兒
一直在那兒。
縱然不存在了還在那兒,我想。
它不上升也不下沉,它不遠離也不靠近——
而它在渴求著我。在我絕望時,
希望我能騰空生活的大廳讓它容身。
而我只能掃凈我的夢境;它也只是渴求。
這就是我和它今生的愛情。
持續(xù)的不可磨滅的感情,
不會因死亡而減弱。我不能做任何事情,
除了記述它,并付之以贊美或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