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周東坡
一場疾病奪走了我的春天,更沒想到的是連夏天也一并剝奪了,將我一個趔趄推進秋天。
我對時令是馬虎的,這么多年寒來暑往,日子俗常得讓人五感遲鈍,今天是昨天的堆砌,明天也不過是今天的復述,有多少微妙的變化在進行當中呢?
也許是有的,但我感覺不到。
四季輪回本是一種正常邏輯,有微妙的過渡,有適時的更迭,然而我卻被一場疾病無端攪亂了生活節(jié)奏,以至于面對這個秋日仿佛懷揣了心事,發(fā)出四處漏風的細微聲響,卻說不清所以然。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書房了。
空置的書房不叫書房,叫擺設(shè)——樣子貨,給人看的、撫摩的、把玩的,與閱讀無關(guān)。
而書房從來不是私密的,它只是一個相對密閉的場所,屬于一個人,以及散布在空氣中的那些綿長的書香、悠遠的閱讀。
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重新回到熟悉的閱讀狀態(tài)。
這樣一個秋日午后,暖暖的陽光在窗外徘徊,它們一定有所期待,在我拉開窗簾的剎那一擁而入,將我瞬間淹沒,通身照亮。
明亮的還有書房。
書房依舊是春天時的模樣,我詫異地看到,書桌上不知哪天攤開的書籍還在原位,只是已經(jīng)覆上薄薄一層灰塵,把字里行間都填實了。
離開書房的那天,我一定匆忙到來不及整理案頭,任由這一冊書籍空耗了整整一個春天,以及接下來的整整一個夏天。
那是一冊海明威的《老人與?!?,已經(jīng)被我翻毛了邊。我不記得這是與大師的第幾次對視,我喜歡這種方式,平易、親切,不遠不近的距離,讓我的呼吸時時能夠跟上他們的頻率。
在我患病的日子里,生活在繼續(xù)著,時光在不緊不慢流逝著,但這一冊書籍卻把書房當時的場景,乃至每一個細節(jié)都完整地保存了下來。于是,我今天的接續(xù)雖然有所停頓,卻沒有絲毫陌生感。
秋日陽光是綿軟的,從窗口斜射進來,由于玻璃窗的阻擋而稍稍改變了行進路線,游移、漂浮,給人一種虛幻感。
空座椅會讓人產(chǎn)生很多聯(lián)想,可我想象不出自己當時是怎樣一種閱讀姿勢,慵懶的?端正的?好在那個姿勢的余溫還在,它們散布在書房的角角落落,我一伸手就可觸及。
寧靜、致遠,友人贈予的書法作品靜靜懸掛在北墻,顏體,極見精神,與書房陳設(shè)相得益彰。但這不是我的心境,而是書房的。
說到書房,自然要提到客廳。不過,書房與客廳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客廳是家常的,而書房相對家這個概念來說就是一個附屬物,有就有了,并不值得炫耀,當然,如果沒有也不必沮喪。現(xiàn)實是,我的書房常常高朋滿座,客廳則往來稀疏。恰正是這場疾病,讓我忽然意識到一個長久以來被我忽略的問題:我的生活是不是缺少了點什么?
我的內(nèi)心疑問是,病菌終于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找到了出口,而我也需要某種出口嗎?
我的書房與外面的世界只隔著一扇窗,互為照應,卻無法融會貫通。
也許,我應該時常把書房的窗戶打開,讓外面的空氣無遮攔地闖進來,與書房里的空氣中和一下。
那么,就從今天開始吧。
我把窗戶完全打開,把自己安放在書房與外界交匯的那個點上。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野變了,不再局限于10平米的書房,而是擁有了更大的疆域。
我的另一個發(fā)現(xiàn)是,這棟大樓下面居然還完整保留著一排低矮的平房,是上個世紀末常見的那種紅磚石棉瓦結(jié)構(gòu)。我曾經(jīng)以為它早已退出了都市舞臺,成為一種只與年齡有關(guān)的記憶,殊不知它依然在為需要的人們提供著庇護——我視而不見,一定是因為我常常忘記了對生活俯一下身子。如今,這樣的場景是難得一見了,卻遠比書本更親切、真實,其中一家的屋檐下還懸掛著一串干辣椒,細長的辣椒簇擁在一起,密密匝匝,紅得耀眼、熱烈,將我們司空見慣的秋日生活無限放大開去。
向我靠近。
向書房靠近。
曾經(jīng),書房安置著我每一個俗常的日子,讓我習以為常,甚或自以為是地認為生活本就應該是這樣的,然而,一場不在計劃內(nèi)的疾病證明我還有更多需要。
不是嗎?
每天,我都會在大致的時間段坐到書桌前,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與一次疾病最終演變成頑癥稍有仿佛,偶有偷懶,腳步都會不由分說把我拖進書房。
在書房里,我坦然打發(fā)著一天中難得的輕松、自由時光。
書房略顯擁擠,有一架墻的書柜,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最占地方的是一張單人沙發(fā)床——平時折疊著,需要用時才攤開。我不能改變書房格局,只能說書桌大了點,占用了過多空間,卻是我一見鐘情的,在賣場見到它的時候,我直覺它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專門等我。我欣賞它暗里透紅的色調(diào),就是微微發(fā)散的干燥木材氣息也是我喜歡的——有這兩條理由還不夠嗎?
布置書房曾讓我很費了一番躊躇。書房西南朝向,門開在南邊,窗戶開在西邊,要在這方寸之地把所有物件都安排穩(wěn)妥顯然是有難度的,我先在紙上推演,又拿著卷尺實地丈量,總算得出一個還算滿意的方案:南邊大半邊墻全部交給書柜;書桌則擺放在書房中間,面南背北,顯出主角的地位——這是它所處的最佳位置;剩下一點余地都歸沙發(fā)床,平時靠著東墻,面向書桌,攤開時書桌要先向西騰挪點地方出來,沙發(fā)床順勢轉(zhuǎn)向,靠住北墻,面向書房門——這樣布置雖然不夠嚴謹,但把書房門關(guān)上也自成一統(tǒng)了。
每當坐到書桌前,我的心態(tài)都是平和的,即使偶有起伏,也會很快平靜下來,就想,這應該是書房所營造的氣場施予我的影響吧。
鋼筋混凝土構(gòu)造的書房里有滿室書香,卻與嗅覺無關(guān),我能聞到的,是空氣中散布的絲絲縷縷的木香。這種香應該很讓肺部臟器受用,它暢通無阻地進來,走的時候又順便把一些沉積物、附著物帶走,讓人變得身輕眼明。
有一段時間,家里來了客人,書房兼具了臥室的作用,終于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當初的布置有多么不切實際——如果說三天挪動一次書桌是運動,兩天挪動一次書桌是興趣,那么每天挪動一次書桌肯定是無奈之舉了——不勝其煩之下,我索性將書桌搬到西邊的窗戶下,背向而坐。這種微小改變的效率是顯而易見的,書房一下子就不再顯得局促,只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習慣,究其原因,竟然是由此生出了一種不安全感。
書桌安置在哪里一定是有講究的。
唐人王維在《竹里館》詩里這樣描述:“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彼压徘侔岬搅丝諘缰?,一輪明月下,青衣書生在竹林中靜靜地彈奏,輕挑慢捻間,竹風催動竹葉,音色明澈,音質(zhì)相和,人與古琴,與竹林,與自然,盡顯某種相通之處,忽然想,這是一件多么寫意的事???
那么,要是把書桌搬到森林中又會怎樣呢?
這個大膽想法一度讓我激動不已,當木制書桌重新回到森林,回到生長的地方,仿佛失散多年之后再次見到親人,一定可以喚醒被家具廠切割、刨磨、安裝、油漆過的記憶,并且漸次從平整的桌面萌發(fā)出鵝黃的嫩芽。
而我會成為身旁那一棵最弱小的樹木,與整個森林融為一體嗎?
這僅僅出于我的想象,最終由于缺乏可操作性而作罷,現(xiàn)實最大的可能是,將一棵樹簡化為一張書桌,安置在我的書房;但這也只是我的幸事,對于一棵樹而言,它離一張書桌始終隔著漫漫行程,以至于最終能不能演變?yōu)橐粡垥郎性谖粗當?shù)。
由此,我基本認定了這樣一個事實:離書桌最近的,不是我,而是森林。那些揮之不去的木制氣息,是從終止了生長的年輪縫隙中泄漏出來的,它始于記憶,最后還將終于記憶。一如將一棵樹與一張書桌并列,生長在哪里、安置在哪里,通通不重要。
值得慶幸的是,每當我開始閱讀的時候,這張書桌都會適時為我打開一座森林。
有一段時間總感覺渾身乏力,明明什么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出,量一下體溫,只有37度8,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發(fā)著低燒。
我怎么會發(fā)低燒呢?
想不明白其中緣由,也就沒往心里去??墒?,接下來的日子,體溫始終在零點幾度上下糾纏,原有的一絲擔心漸漸彌漫,并且被放大了數(shù)倍,終于不得不借助于藥物。不過,藥物并沒有起到應有的效用,低燒狀況拖拖沓沓從仲春延續(xù)到了孟夏,直到再也拖不下去,才決定去見醫(yī)生。
很多年沒有進過醫(yī)院,不曾想醫(yī)院也快趕上了菜市場,鬧哄哄、亂糟糟的,好像所有的病人都扎堆聚到了這里。醫(yī)生門外擁擠著一張張蠟黃、焦黃、黯黑的面孔,我不知道屬于自己的是哪一張,但應該與他們有所不同。因為醫(yī)生看到我這張臉的時候明顯露出了不以為然——這也是我希望的??墒钱斔帽M望聞問切一切手段依然無從確診,終于變得焦慮了,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這樣是哪樣?醫(yī)生的神情無端加深了我的恐懼。
“你先去驗個血,再拍幾張片子吧。”我聽出了醫(yī)生言語中的不自信。
忐忑不安中,我在醫(yī)院里折騰了一天,最終的檢查結(jié)果卻是重要指標一切正常,這表明我的身體基本處于健康狀態(tài),可是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的低燒該怎么解釋呢?
醫(yī)生沒有解釋。
沒有解釋也算是一種解釋吧。
我給自己放了長假,理由很充分,我得了不治之癥。
那段時間,我的心情極其低落,每天無所事事,也想不起要做什么事,常常不自覺地抬手摸摸額頭,低燒,還是低燒,該死的低燒。
一場雷雨過后,天空重新放晴,潮濕氣息冉冉上升,與明澈的陽光絞在一起,匆匆拍打著我的窗欞。我起身把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臥室窗戶、書房窗戶、客廳窗戶通通打開,將室內(nèi)污濁不堪的空氣交換出去。
坐在涼臺上,曬著太陽,我與這個夏日保持了相同的體溫。
然后,伸手取出書報籃里昨天的報紙,展開來閱讀,卻始終心思不寧,忽然想到,以前在家里閱讀的時候我從來不坐藤椅,藤椅展現(xiàn)給人的是一種閉目養(yǎng)神或小酌品茗的閑適姿態(tài),而不是閱讀姿態(tài)。
走回書房,我把書房椅子搬到?jīng)雠_上,擦去灰塵,放端正,一套程序過后,才坐上去。
閱讀的時候,我只坐這把椅子。
只是一把椅子。
椅子在哪里都是椅子,供人坐的,這是它存在的普遍意義。至于怎么坐,因人而異,有的懶散,有的嚴謹,總之要自己舒服。
而一旦把椅子搬進書房,就有了許多講究,比如與書房氣場相不相配、用材是否一致、舒適程度等等,絲毫不能馬虎,否則就有暴發(fā)戶之嫌了。
我的書房家具是配套定制的,這就省去了許多心思,只需關(guān)注椅子款式以及由此帶給我的舒適度即可。我不是一個挑剔的人,椅子款式千變?nèi)f化也只是做給人看的,不在實用之列;而把自己的肉身置于板材之上,同時還要保持相當長一段時間,乃至忽視椅子的襯托作用,實在考量匠人的工藝手段。
我找到了一把適合自己的椅子。
這把椅子與我以前坐過的椅子不盡相同,座位部分有略微凹陷,呈現(xiàn)一個臀部形狀,看著就有些特別,試坐一下發(fā)現(xiàn)恰好把臀部安置妥帖——只是一處小小的改動,卻見了大技巧,不禁讓我立刻就喜歡上了它。
我想說的是,閱讀首先需要有一把好椅子。
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
椅子在書房里,對應的是書桌、書柜,三角關(guān)系,最節(jié)省的穩(wěn)定支點,由此構(gòu)成了書房基本的物質(zhì)格局。
在那段時間里,我通讀了一直想讀而遲遲下不了決心的《二十四史》,這大致相當于我一年的閱讀量。
而那把椅子的座位部分,也被磨出了暗紅的光芒,照耀著我的疾病,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
書柜之于我的意義,遠遠小于書籍之于書柜的關(guān)系。
搬進新居之前,我曾一度寄宿在一間只有15平米大小的單身宿舍里。那間宿舍原來有兩張老式木板床,看著挺結(jié)實,我留下了其中一張,床板上鋪上塑料布用以安置鍋碗瓢盆各種雜物;然后把席夢思床、寫字桌椅、衣柜搬進去,盡管我已經(jīng)把個人物品精簡到極致,然而空間依然捉襟見肘,幾大捆書籍中只有一小部分摞在案頭,其他的只好隨意堆放在犄角旮旯。
睡前我有讀幾頁書的習慣,平時讀的書就擱在枕頭邊,讀時拿起來,放下就睡覺,很隨意;案頭也極少歸整,因而顯得房間里到處都是書,東一冊、西一堆,雜亂不堪。可即便如此,只要是想讀的書,我都能很快的從一堆堆書籍中把它翻找出來,毫無障礙——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而已。
有時,我也會覺得委屈了這些書籍,它們給過我那么多美好時光,而我卻不能給它們提供一處安身之地,由此及彼想一想,真是汗顏啊。
我對自己說:面包會有的。
我對書籍說:一切都會有的。
度過那一段生澀時光之后,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軌,新居不僅讓我擁有了獨立的書房,而且還擁有了一架四開門書柜。書柜上半部分是玻璃開門,把書籍分門別類填放進去,露出書脊,書名、作者名就一目了然;下半部分是木開門,正好收容平時不常閱讀的閑書——我用了兩天時間才整理完畢,看著多年來積攢的書籍終于各有所歸、各就各位,我心里那塊內(nèi)疚的石頭才落了地。
一切都變得條理清晰了。
包括我的生活。
可是,我卻在忽然間喪失了閱讀的欲望,完全是無來由的,說不清,道不明。
我時常在書房里枯坐,發(fā)呆的樣子,眼睛雖然沒有閑著,來來回回掃過書柜,但卻沒有一本書能夠投下倒影。
我這是怎么了?
隨后一段日子,我有意疏離書房,把閱讀和寫作搬到了涼臺上,那個相對密閉的空間讓我恍若回到了雜亂無序的以前——我想時間會慢慢幫我弄明白到底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偏差。
我把書房當做了圖書館,把書柜當做了陳列架,可是查找資料的時候常常出現(xiàn)麻煩,因為我總是忘記書柜是有門的,手指直通通戳到玻璃上,戳得生疼,然后心思就打了岔,或忘記自己來干什么,或想不起要找的那本書放在了哪里。
一道門,將我與書籍遠遠隔開。
幾次三番之后,我想是應該做些改變了。我找來小號起子,把玻璃門卸了下來(當然,木門還保留著),讓書柜呈現(xiàn)出開放格局。此外,我的心態(tài)也隨之做了調(diào)整,書房只是自己的一隅私人空間,干嗎一定要擺出供人參觀的架勢?至于放置書籍最好的位置,一定是離心思最近、取用最方便的地方。
那天,當閱讀告一段落,抬起頭,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坐在了書房里。對于這一點,我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驚訝,我已經(jīng)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這一天就終會來的,不是昨天,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
我把那段喪失閱讀欲望的日子歸因于我以及書籍在身處新環(huán)境下的生疏感、陌生感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焦慮感,毫無疑問,那段心路歷程我們都需要經(jīng)歷并且適應。
至于我會不會再把玻璃門安上,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
第二天,我在書房門上貼了一張便簽,上面寫著:個人工作室,不歡迎參觀,不提倡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