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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北京:真實與虛構(gòu)

2011-06-15 05:47楊獻平
山花 2011年17期
關(guān)鍵詞:漁人北京

楊獻平

“清醒的人們有一個共同的世界,可是睡夢中人們卻離開這個共同的世界,各自走進自己的世界?!薄绽死?/p>

小離:就這樣開始

每一條道路都能通往。上飛機之前,我想到小離。這個時節(jié),戈壁還在春天的眼睫毛上。起初,飛機飛臨戈壁上空,再迎風降落,滑到指定位置時,像是一只疲累的燕子。它龐大的身體在廣闊的戈壁上,只是一個閃亮的斑點,緩步走上舷梯時,小離短信說:就這樣開始吧!我一陣驚異。

飛機轟鳴,坐在自己的座位,我想,或許真如小離所說——真的開始了,而我卻渾然不覺。我甚至是懵懂的,飛機爬升、平穩(wěn),持續(xù)飛行,期間我在咖啡、餅干和果汁當中,看見伸手可及的云彩,看見無形的風在大地上奔走的形狀。下落時,我的耳膜刺疼,一次次想起上帝。好在落地了,急不可待地走出艙門——南苑機場寒冷無比,沙塵吹動。

街道很窄,塵土飛揚,店鋪林立,車輛和人很多,但沒有小離的影子,到處都是驅(qū)車離開的同機者——把我扔在那里。這時候,我格外想念小離——那個未曾謀面的人——她在哪里?偌大的北京,一眼望不到邊,林立的樓宇是對視線的遮擋,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無來由的荒唐……北京,未曾謀面的小離,連同我將要經(jīng)歷的物事,都是那么縹緲,我怎么也猜想不出她和它們的真實模樣。

夜晚已經(jīng)開始,燈光是最安穩(wěn)的去處。在朋友的酒杯下面紅耳赤的時候,那種持續(xù)一天的空洞感迅速消失,盡管還沒有見到小離,但有一個人,一個朋友,他的引領(lǐng)和招待足夠讓一個初來乍到者感到幸運了。在羊坊店路,對面的西客站燈火明亮,徹夜喧囂。走出飯店,燈光明亮,行人悠閑或者匆匆,都像是從夢境走出來的一樣。我和朋友呵著酒氣,向復(fù)興路,中華世紀壇的方向,不知高低地走。

我東張西望,小的店鋪和大的商場,事業(yè)機關(guān)和民營機構(gòu),外表明亮,內(nèi)部漆黑,盡管大門敞開,但每一扇窗戶都是緊閉的。躺在松軟的床上,脫光衣服,躺下來,長長嘆了一口氣,腦袋有些發(fā)暈。爾后洗澡,這總是愜意的。熱水下落,又從皮膚上迅速消失。這時候,我又想起小離,不由得一聲嘆息,然后,輕輕地喊出她的名字。

窗外,夜深了,街上依舊車水馬龍,呼嘯的聲音晃動整個夜晚。電視屏幕上,影像變換,人來物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似乎又什么也沒看到。

我怎么也睡不著,有一些東西,在內(nèi)心充塞。我不知道哪都是些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在陌生龐大的城市,他是惶恐而興奮、孤獨而沖動的。還有我終將見到的朋友小離,北京土著,她的一個短信,讓我長時間地興奮、迷茫和猜想。

馬軻作品:巢系列之一 2006

一個人,在書店

手機徹夜未眠,像我,眼睜睜地盯著天花板,我多么希望它驀然冒出一個聲音!可它沒有。凌晨6時,我閉上眼睛,夢見一個人,紅色的連衣裙,燙黃發(fā),鼻子右邊有一顆小痣點,笑起來很美。我詢問她是誰,她不語,只是笑著看著我,直到我醒來,她也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我想這就是小離了,盡管她不說。洗漱時,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語:小離,你怎么不說話呢。吐掉嘴里的佳潔士草本牙膏和水,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深陷在一種莫名的尷尬當中,像一個被世界丟棄的人(感覺世界小得就只有這一個豪華的房間)。

我坐了很久,懶得吃飯,也不餓,昨夜酒意還在,悶在腦袋里,像是一張被水淋濕的紙,朦朧而堅韌。打開窗戶,車水馬龍的京城,沒有一處是安靜的,塵土其實很多,雖然看不到,但可以嗅到。直到11點多,我才發(fā)現(xiàn)了太陽的輪廓,在眾多的樓頂上,在伸手可及的天空,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太陽光亮不是照耀,而只是證實太陽的存在而已。

覺得很餓的時候,還沒有小離的消息,發(fā)了好幾個短信,無人回復(fù),又打了電話,在服務(wù)區(qū)外。有種上當?shù)母杏X,但小離會是那樣的么?我搖搖頭,否定自己的一個可恥的想法。下樓,一個人走到一條巷子中,在一個甘肅人開的面館坐下來,要了一碗牛肉面,吃到最后,竟沒吃出牛肉面的味道。

打車去西單圖書城。站在眾多的書籍面前,才驀然發(fā)現(xiàn),我讀書的胃口越來越小,挑選書籍成為一件要命的事情。西單圖書城像是一個巨大的蒸籠,書籍的味道被人們的汗液沖跑。不時傳來尋人、舉辦各種講座和簽名售書的聲音,突兀而又和諧。

上二樓,那么多人,電梯有點不堪重負。迎面的,相同的,面無表情。我感覺這不是一個讀書人聚集的地方,倒像是菜市場。每次去,總是要在三樓的社科專柜停留一個多小時。我喜歡那些面目單一,內(nèi)容高深的書籍。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為:那么多的書籍之中,只有這些才是貨真價實的——邏輯縝密,思想永恒,條分縷析,奇思妙想。但合乎自己胃口的社科類書籍還是太少,累計下來,幾年來,在西單圖書大廈,也不過買了《烏合之眾》、《國富論》、《進化論》、《李澤厚文集》和劉小楓的幾本著作。

再去四樓的文學(xué)專柜,先看中國的,其中又先看散文隨筆類。各個出版社編選的年度散文隨筆選本琳瑯滿目,拿出一本翻翻,只看目錄,然后放回。走過之后,再返回看一遍,生怕漏了自己滿意的哪一本,但每次都一無所獲。往外國文學(xué)區(qū)走時,忍不住一陣沮喪。外國文學(xué)區(qū)是個好地方,最好最新的外國名著基本都有,一套一套,座落在書架上,讓人流連忘返,陶醉其中。一本一本翻看之后,怔在當?shù)?,在眾多書籍之間難以抉擇,不知如何是好。

頤和園:自己也說不清

小離終于打來電話,說在頤和園售票口等我。頤和園,我大致知道一點:和清朝的皇帝,尤其又和慈禧太后有關(guān)。因為慈禧,心里有些排斥。想:小離怎么跑到那個地方等我?為了小離,或者是為了自己,我徑直打車到頤和園。在車上,看到不怎么清澈的河流,沒有一絲漣漪。大門兩邊的柳樹好像也是清朝的或者明朝的,葉子翠綠,但神態(tài)好像老婦人。這又讓我想起慈禧,想到那個年代的一些事情和人:戊戌變法,譚嗣同、康有為、光緒皇帝、左宗棠、曾國藩、李鴻章等。迷離年代,糊涂事情,好像都和這個皇家公園有關(guān)。

馬軻作品:胖之銀 2006

而現(xiàn)在,它也與我和小離有關(guān)了。我有點迫切,還有點靦腆。我早就對她說:我是一個自卑的人。當時是玩笑說的,也是事實,小離肯定不會記得。

還沒有下車,就開始東張西望,尋找小離。

小離到底是什么模樣呢?什么樣的人呢?我想呀想,直到自己把自己推翻:見到就知道了。下車,我打小離手機,對面一個女子,穿紅色上衣,白色休閑褲,頭發(fā)扎在后腦,高高聳起,我的電話傳來撥通的聲音,她也從白色的坤包里取出手機應(yīng)答,我說我在你對面,她抬頭看,關(guān)掉手機,高跟皮鞋快速向我敲來。

小離的手很軟,幾乎沒有骨頭,眼睛很大,可以裝下整個頤和園。進門之后,沿著西堤,我和小離一直向西走,步行的游人不多。有幾個坐在長椅上,照相或者喝水,幾個男女像愛情一樣,相互挨著身體。小離倒是落落大方,熟視無睹,偏僻邊地的人和身處京都的人就是不一樣,這令我自慚形穢,走在小離身邊,感覺像一個聽話的孩子。

走著走著,我想,頤和園也就是頤和園,一個供本地人休閑和外地人旅游的地方,沒有多少東西值得看或者拍照,我也懶得打開相機。只覺得一個人之于一處風景,來來去去,都不過一陣煙塵,踩幾腳,滴幾滴汗,再制造一點垃圾,然后離開,毫無意義地。風景可以年復(fù)一年,那人呢?我對小離說了這些話,小離說,你還是那個樣子:消極,偏執(zhí),滿腦子頹廢主義。

走到一座拱橋前,拱橋在重修,需要從一邊臨時搭建的木板上繞過——小離有點害怕,我想了想,拉住她的手,到中央時,木板有點搖晃,只好扶了她的腰——這種情景讓我想起戀愛。小離只顧走路,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慶幸,又有一些遺憾。過橋,遇到一個西班牙或者澳大利亞的旅游團——其中一個女子,三十來歲,皮膚略黑,眼睛奇大,個頭卻不是很高。只一眼,我就覺得:她這肯定是個好女子!這對小離構(gòu)成了不尊重,盡管她無法捕捉到我內(nèi)心的想法。

和一個女子一起,對另外一個女子產(chǎn)生好感,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坐在一間八角亭上,小離提議照一張相,我拿出相機,我們各為對方拍了一張,又找了一位看起來很誠實的外地女性游客,為我們合照了一張。因為挨得很近,我很清晰地感覺到小離因呼吸而顫動的身體。

夕陽像是一個紅色的燒餅,光芒穿過柳樹,在地面上斑駁。和小離坐在長椅上,休息了近半個小時,說了一些應(yīng)當說的話,有笑也有嚴肅,之后離開。到中關(guān)村南大街,找了一家川菜館,坐下來,先是喝茶,吃著麻辣的菜肴和潔白的米飯,抬頭看見白晝隱沒,華燈初上,夜晚又來到了北京。

什剎海:夜晚的喧嘩和空曠

第一次見到海棠花,比梨花要小,潔白,外圍有一圈粉紅色。滿樹的美麗花朵,把郭沫若故居弄得十分香甜。幾個人在海棠樹下合影。等來最后一位朋友之后,出門,向什剎海方向。這幾個人,都是我慕名已久的——L、X、Z、J等。

馬軻作品:郊區(qū) 布面油畫 180×298cm 2006

沒有小離。那天,吃過飯,小離說回去休息,下次再見,我找你。那一夜,在羊坊店路的房間,我也是惆悵的,一個人的夜晚,胡思亂想,焦躁不安,孤獨異常,小離像一口花香,倏然消失了一般,也不給我一個電話,甚至一個短信。

想起和小離的頤和園之旅,像是一場夢境,殘香猶在,只是少了可以附著的形體和聲音——偌大的世界,嘈雜的京城,一個人是孤獨的。

什剎海的街道不是很寬,兩邊的槐樹好像生出了枝葉,各色行人踏著不干凈的水泥路面。太陽隱沒之后,陡然干冷起來,深入肌膚的冷,迎面的風攜帶著說不清的味道,細蛇一樣飛。我們一路說著什么,進了什剎?!醮旱氖矂x海,也無非什剎海,一灣止水聲色不動,腐爛的藍。周邊的酒吧還沒營業(yè),門前的桌椅上落著一層細灰——幾次都想坐下來,但卻沒有。繞了一圈,原路返回,在另外一家東北菜館,坐下來,要了簡單的一些飯菜和酒——酒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和好的朋友在一起,不喝酒,一切都會很暗淡。

我出去買香煙,到隔壁的一個雜貨鋪,付錢時,看見一個神經(jīng)不怎么正常的女人,四十來歲,樣貌非凡,面孔白皙,氣質(zhì)高貴。只是她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要不是她忽然沖我大喊,老板向我告知,我是無從知道的。走出門后,覺得有點可怕,是外地人怕招惹麻煩的那種怕。

坐下來,繼續(xù)和朋友們喝酒,一個一杯,再一個一杯,一遍一遍,哪怕喝得再多,醉倒,也是高興的。最后,告別,各自回去,我仍舊一個人,往崇文門方向,先乘地鐵,再步行,打車。窗外飛速掠過的京城像是真實存在海市蜃樓,燈光閃爍,高樓沉默,三兩行人在陰影和光線中步履悠閑。我害怕夜晚,不是北京的,而是一個人的北京之夜。又猛然覺得,北京的夜晚是空曠的,眾多的人隱匿了,在某些亮著的居所、酒吧、酒店、車上和廣場與街道上,像是一些黑色螞蟻,群體或者單獨的運作,悄無聲息。

到賓館,上樓,電梯里的一位中年婦女面色肅靜,不吭一聲,同行的住客陌生得有點不真實,雍容華貴或者衣著樸實,我逐一看了他們的臉色,沒有叵測和惡意。這令我感到些許安心。洗澡后,感覺口渴,咽喉破裂一樣,喝水,大口地,像在鄉(xiāng)村時的牛飲。想到這里,我忽然大笑了一聲,將水噴在了地毯上。

地鐵:哪里是哪里

地鐵,我第一次乘坐,從軍事博物館站。向下的臺階,迎面的冷風,迎面或者同向的行人,鐵軌的撞擊聲給人一種神秘感。下到底層,幽深的隧道,微弱的燈光鑲嵌四壁,而大廳異常明亮,一些人分站兩邊,向蘋果園和四惠東。

我是一個沒有方向感的人,每次都要站在標示牌下面,瞅了又瞅,生怕坐錯了。

而這一次,因為小離,我不用再仰著腦袋看標示牌了。小離對北京的熟悉程度,可以與她自己的身體相提并論。

一路上無話,我忍不住自己想,從前一個人乘坐北京地鐵的情景,尤其是高峰期,車廂擁擠,很多人站著,我也是??吹胶枚嗄橗?,都是熟悉的,又都是陌生的。一段路程之后,好像都沒了印象。萍水相逢在時間面前多少有些虛弱,要是不發(fā)生點什么,所有的相逢都是短暫的,沒有誰會記住誰。

這是一個悲哀,人多的壞處好像就是這樣,熱鬧但是個體,燥熱而又冰涼。有一次往管莊,去看蔣建偉,遇到兩個在車上討錢的老人,一個的臉龐或許是被開水,抑或滾油燙得面目全非,猙獰可怕,一個沒有了一條腿和一只右胳膊,空空蕩蕩的袖管和褲管,他們讓我想起憐憫這個詞。

還有好幾次,在北京地鐵,我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到站下車,出站。兜頭的陽光給我第一個感覺是:我又回到了人間。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要去的地方在對面——只好再下地鐵站,穿過,再上去。

那次到管莊,已是夜里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到蔣建偉的住處。

五棵松站到了,下車,出站,等了一會,W先生來了,騎著車子。我們站在十字路口的一邊,說話。W先生一臉和藹,總是笑。說起他在西藏的那些年月和故事,我說請他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小離一直在一邊站著,看著我們說話,眼睛明亮,嘴含微笑,像個聽話的孩子。我向W老師介紹她的時候,她也笑著,和W先生握手,干脆伶俐地說了自己的名字。我覺得驕傲,因為小離,對于我來說,她在,就是我的一種榮耀。

然后再下地鐵,到宣武門,好像沒有什么事情要做。兩個人在耀江大廈下邊的一個餐館坐下來,第一次吃到香椿拌豆腐、魚腥草,還有山東出的一種白酒,度數(shù)不高,入口很綿。我一個人喝了半斤,小離喝啤酒,小口小口地,看不出嘴唇動。

我說到了在戈壁的生活,最有趣的故事和最近的心情。我說:在西北,戈壁開闊,無遮無攔,連偷情都困難。小離笑了,牙齒露出來,白得有點耀眼。她說她在北京的一些俗事:明星趣味,流傳笑話……可我卻沒有真的笑出來,只是抿著嘴巴,讓臉龐隆起一些像笑的皺紋來。

回程,我依舊在崇文門站下車,小離走了,我依舊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這令我沮喪。走下車廂,看著小離被地鐵帶走,呆立原地不動,像失去了什么,搖頭、嘆息,緩步向上,一個人在一個窄小的小巷里游蕩,買了香煙,衛(wèi)生紙、二斤荔枝和五個蘋果,在書亭買了《譯林》、《天涯》、《中國作家》、《中篇小說選刊》、《收獲》和《北京文學(xué)》、《山花》,還有《新京報》、《北京青年報》、《北京娛樂信報》——又一個晚上就要來到了,我得努力把一個人的夜晚充實起來,并且盡最大的可能。

小離之外,還有漁人

在北京,小離之外,還有漁人。來到那天,北京下雨,淅淅瀝瀝,把繁雜的城市沖刷得有點發(fā)亮。漁人來了,還有他的司機。湖南的漁人,他還有個馬甲叫洞庭漁人。我知道那面著名的湖泊,它在宋朝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永生。

漁人給我找的賓館在黃寺附近,一邊是北京出版社,一邊是我們的總部機關(guān)。安頓下來,L先生來了,打一把黑色雨傘,上樓,進房間,說話。不一會兒,散文家阿貝爾和半樹電話說,他們在一家飯店等我們。

妻子和兒子都累了,也餓了,我想最快見到朋友,漁人二話沒說,叫司機開車。雨中的北京燈火輝煌。食府、浴城、茶樓……門前車輛滿泊。走了好多路程,我都暈了,還沒有找到。車窗前的天幕是黑色的,下車詢問了好幾個路人,都說了方向,但還是費了一番周折,找到后,看到四川阿貝爾及詩人蔣雪峰、山東的半樹、河南的梁園及其公子,還有其他一些人。

馬軻作品:奔跑的馬 布面油畫 200×150cm 2006

他們已是杯盤狼藉,我是一個倔強的人,雖不能說是嗟來之食,但性格讓我不會再吃他們的殘羹剩菜。哪怕再餓,也不動一下筷子。

只是兒子不懂,叫妻子喂了他一些剩菜。我只是上來寒暄問好,一杯一杯,和在座的每個人喝酒。漁人也是。那時候,他靦腆得像個大姑娘,一看就是個謙遜的人。阿貝爾有點女子性格,言語很少,半樹倒是侃侃而談,一口周正的北方普通話。大約半個小時,我們告辭,回到黃寺的住處,找了一家餐館,坐下來,漁人要了好多菜。這時候,反而有些吃不下了,回到房間,仍覺得浪費了金錢,辜負了漁人的美意。

因為空腹,酒似乎喝得多了一些,有些暈,洗澡后,沉沉睡去,一夜的北京,在睡眠中過去。

第二天一早,聯(lián)系了單位辦事處,沒有驚動漁人,先搬過去。辦事處在羊坊店路,我來過多次,十分熟悉。東邊的巷道里很多的書亭和雜貨鋪,還有不少美容美發(fā)店,一個個外省女子,胸脯雪白,若隱若現(xiàn),坐在門口,眼神詭異。走到巷子口,就是復(fù)興路,對面是中央電視臺、中華世紀壇和軍事博物館。地鐵站口,有一個專賣工藝品的小店,孤零零地站在馬路一邊,像是一個找不到家的鄉(xiāng)村婦女。

再去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昨晚的朋友,除漁人之外,都在。坐在前排的文學(xué)名家如L、W、H等人神態(tài)周正,儼然大家長者。有些人找去簽名,我無動于衷,坐在他們后面,除了上臺領(lǐng)獎,其他時間,我都在他們背后,看臺上人上人下,掌聲急驟或稀拉。

會議完畢,和阿貝爾、半樹等人去QQ分公司參觀,晚上住在作協(xié)招待所,詩人雪峰喝多了,拉了我,出去找了一家酒吧,坐下來喝茶,說醉話。第二天一早,又是告別,和阿貝爾、半樹到朝內(nèi)大街,在一個巷子口,阿貝爾提議照一張相,我一張他一張,再合影一張。坐在路邊喝茶,說一些沒意義的話。正午的陽光在朝內(nèi)大街顯得清澈,少了好多云霧的遮攔。三個外地人,看著街道上的東來西往。

中午,拜見L先生,在原先照相處一個菜館吃飯。晚上匯合漁人,應(yīng)L、G夫婦之約,我們?nèi)R魯飯店吃飯——火鍋,吃喝之間,照相、說話。又到保利大廈喝茶,夜深了,漁人送我和阿貝爾,到羊坊店路下車。

又一個北京之夜,在酒后睡眠中一去無蹤。第二天,阿貝爾早早起來,說去找詩人雪峰,返回四川。我送出去。然后回來,帶著妻子兒子去動物園——已經(jīng)去過兩次了,我高興的是:兒子竟然對那些兇猛的異類生命非常熱衷,每次都興奮莫名,大喊大叫,這種自然的親近,讓我想起天性。這一天,漁人在忙他的工作,小離也不知所在。走在闊大的動物園,不由自主想起和小離一起去頤和園,……在我的感覺中,小離就像這個城市的一顆幽靈,忽來忽去,輕盈得類似羽毛;而漁人一直都在——給我一種特別踏實的感覺。

夢幻一樣的北京

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外省人,在北京,像一條魚,抑或一只暫時棲落的烏鴉,穿行之間,怎么也找不到飛上天空的縫隙。

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小離所說的“就這樣開始吧”,這句話到底預(yù)示著什么?她為何這樣說?什么就這樣開始呢?

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當面詢問小離。

所有故事的開始都是無意的。在北京好久,迄今為止我只見過小離兩次。

馬軻作品:讀書系列 2006

關(guān)于她那句話的真實意義,我也沒有再問過。我想:一句話,在一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當中,實在不如一粒塵埃的重量。

某個早晨,羊坊店的槐樹掛滿了槐子,一串一串,半個月時間,槐子就老了,掛在行人和四合院的頭頂,慢慢掉落。有人勸我說:去故宮、長城、天安門看看吧,我不想。長城,我多次在乘坐列車時看到了,在山嶺上,蜿蜒得像個形狀奇異的符號;故宮太深了,那里面,因為皇帝家族,眾多的閹官和怨女,血腥和權(quán)謀,我實在沒有什么興趣;天安門我也經(jīng)常看到和經(jīng)過。

其實,在北京,除了書店和朋友師長那里,我哪兒也不想去。我想待在賓館房間,如果再有一個人,兩兩相對,各執(zhí)一杯清茶說話,說到貼心處,可以相互起身,使勁擁抱一下,不用理睬性別,也是極其美好的。

有一些時間,我沉溺于這種幻想,想到一切可以如此而為的朋友,但一直沒有,也不可能做到。從內(nèi)心說,除了熟識的,在北京,我還有好幾位需要看望和拜訪的人,他們都是有恩于我的人。

可我一直沒有勇氣,我不知道采取怎樣的方式,或者應(yīng)當說些什么話。

有天傍晚,在西郊的一個學(xué)院門口,我好像看到了小離——在對面,滿臉的疲憊,我要喊的時候,她乘坐的車已經(jīng)馳出很遠。

我進到大院內(nèi),看到滿院子的桃花,在路側(cè),團團簇擁,還有不少的梨花、蘋果花和刺梅,春天毫無聲息,在北京西郊,貼著地皮,暗中運作,其中不乏轟轟烈烈。

我想小離就在這里工作么?或者來這里辦事?走到另一個大門,看到一大片雜亂的建筑工地,新起的高樓還是磚泥的身軀,沒有一點遮蓋。民工穿梭,眼睛和身體在傍晚的地攤上搜尋,討價還價,有幾個騎摩托車的人,在坑凹和人群密集的街道上突突奔過。

然后,我再一次離開了北京,后來又去。

最近一次,休假回西北,從河北老家到北京,還是漁人接我們,同行的還有在張家口開車的弟弟。吃飯時,三個人喝了不到一瓶白酒。

第二天一早,漁人送我們到北京站上車,到候車室外,握手,我想擁抱一下他,但卻沒有實施,只是在手上使了勁兒,看著他,感謝地笑——我想,小離也和漁人一塊來就好了,我會以同樣的力量,與她緊緊相握。

列車一點點離開,北京遠了,我也遠了。車到張家口,忽然想到:一個人,如我,于北京是毫無意義的?;氐轿鞅?,在單位的每天晚上,睡不著,總是以北京為背景,用想象編織一些離奇、溫情、悲愴、荒誕的故事,像著魔一般,欲罷不能。

不在北京的時間,我常以短信問好漁人、小離和其他師友——我覺得,這樣也是親近的方式,肢體的離和情感的近,也非常的美。

我想,北京,這一座龐大的都城:漂泊者、富商、藝術(shù)家、冒險主義者、乞丐、謹慎或者驕橫的朝拜者……它都不會拒絕。他們來到、穿行、居住和離開,來去之間,肯定會有一些什么留下來,就像我,一個人或者多個人,在北京,感覺就像一場場情景相差無幾的夢境一樣,在內(nèi)心,就像是途經(jīng)嘴唇的花朵以及飛行的沙子,像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話、撫摸和遠離——孤獨、溫暖、激越、沮喪,既包含了他人又深刻地映照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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