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行
《上海圖書館藏宋本圖錄》,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9月版
就版本學(xué)研究角度而言,相對后來版刻,宋版是源,不可忽略。宋版的文獻與文物價值之重要,無需贅言。故自明代中期以降,人們對宋版的研究幾乎未有間斷。但宋版研究的范圍廣大,留存的問題尚多,至少在版刻真?zhèn)?、刊刻地域、原刻翻刻、初印后印、版本源流、文本異同等方面,皆有作深入研究的必要?/p>
201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上海圖書館藏宋本圖錄》,本人忝任執(zhí)行主編,想就該書之編纂旨意及其特點略述一二。
這部圖錄畢竟是以介紹館藏為前提,決定其不可能是一部系統(tǒng)研究宋版之書,只能就館藏與展品,進行選擇性的個案考訂。這種版本圖志的編纂方式在現(xiàn)今公藏圖錄中,似僅臺灣故宮博物院2006年出版的《大觀——宋版圖書特展》一書采用過,而在大陸,令人或有面目一新的感覺。其實前人早有此法,只是詳略不一稱謂不同罷了,關(guān)鍵在于,釋文能否反映出編纂旨意與研究特點。
在編此圖錄之前,我們已有撰寫類似釋文之實踐。比如2003年至2005年,上海圖書館與美國伯克萊加州大學(xué)合作撰寫《伯克萊加州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中文古籍善本書志》,我們步趨王觀堂、傅藏園之徑,著重揭示各書版本的源流與異同;又如多年來撰寫影印館藏古籍的說明,尤其是已經(jīng)出版的《中華再造善本》有關(guān)本子的“提要”,則仿效顧起潛、潘景鄭之法,因書制宜,考訂版本,辨析優(yōu)劣。雖然我們才識淺薄,不及前輩萬一,但由于思維與做法一以貫之,逐漸有了一定經(jīng)驗的積累與相關(guān)素材的掌握,使這部圖錄的編纂有了良好的基礎(chǔ)。
這部圖錄之優(yōu)劣長短應(yīng)由讀者評說固不待言。如果自覺有積極之處,那便是在考訂版本過程中,遇與前輩專家研究抵牾者,沒有回避,而是客觀地提出疑問,謹慎地闡明己見,以供學(xué)界討論參考。粗作歸納,大致有三種情況。
有些著名宋版,業(yè)經(jīng)前人鑒定,其結(jié)論被人們接受沿用。而今視之,似仍有可商榷之處。比如,《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一書,確為宋刻本者今知有三部,上圖此本而外,另兩部皆在臺灣。其中一部遞經(jīng)傅增湘、沈仲濤收藏,后入臺灣故宮;另一部原藏北平圖書館,今雖見諸臺灣《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1986年增訂二版)著錄,可能原書亦在臺灣故宮。
傅增湘舊藏本,臺灣故宮2006年出版的《大觀——宋版圖書特展》,題作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國子監(jiān)刻本,當據(jù)該本民國三十二年癸未(1943)傅氏題跋著錄。先是,民國十九年庚午(1930),傅氏曾作詳考,《雙鑒樓藏書續(xù)記》中有題記三篇。其初始認為該本乃毛居正自刻,故卷端僅題毛晃增注而未鐫“男進士居正校勘重增”一行;且謂“其刊行必在壬午癸未以前”。后檢得魏了翁《鶴山集》有《跋毛氏增韻》一文,復(fù)定其為嘉定十六年癸未(1223)國子監(jiān)所刻,即此書之第一刻。民國三十二年的題跋即簡略重申舊說。
茲將傅氏舊藏本與上圖本相較,覺藏園先生所言恐非。理由有如下數(shù)端:兩本避諱皆至寧宗,但傅藏本避諱大多采用通常缺筆之法,上圖本則大字正文不缺筆,將須避諱之字或讀音在小字注文中加以注明,因其為韻書,此法更顯嚴謹;此其一。謂嘉定十六年國子監(jiān)首刻是書者并不誤,然既為官刻,而不題居正校勘重增,于情理相悖。蓋是書毛晃嘗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進呈而未被采納,后經(jīng)居正校勘重增乃克鋟梓于冑庠;而上圖本卷端則鐫有“男進士居正校勘重增”一行;此其二。上圖本計有刻工80余人,皆為南宋中后期浙中名匠,官刻本作派盡顯;而傅藏本之刻工可計者不足30人,又因單字居多,難考其詳(或若干有姓名者,如李仁,見諸建寧郡齋刻本《西漢會要》;景從,見諸建刻本《資治通鑒》);此其三。既為南宋浙刻且又是官刻,按當時風(fēng)氣,其字體當如上圖本之歐體字;而傅藏本則為柳體字,頗疑其刻于福建而非浙江;此其四。此外,檢元人胡師安等纂《西湖書院重整書目》,有《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之著錄,知國子監(jiān)所刻書版至元代保存尚好,而上圖本系用元至元間湖州路公文紙刷印,相去未遠。由此可見,上圖本或即嘉定十六年國子監(jiān)原刻,傅藏本則為福建翻刻。
按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藏園群書題記》,附有傅氏晚年所撰《雙鑒樓藏書題詠》一卷,中題《增修互注禮部韻略》者凡六首,知其于民國初年曾獲睹潘氏滂喜齋藏本(即上圖本),且認為是“浙刻正宗”;復(fù)疑家藏之本是閩粵刊刻。如此,應(yīng)是對曩昔《雙鑒樓藏書續(xù)記》及書寫于原書題跋之觀點的更正。但同時他卻再三強調(diào):
此本僅標晃名,不署居正重增,蓋父可以統(tǒng)子也。以是觀之,雖刀法非浙中風(fēng)氣,要也監(jiān)本之嫡子。其它宋元刊本于晃名后均有“男居正校勘重增”一行,蓋一再翻雕,無所避讓,故補入居正之名,俾名實相符耳。
也就是說,他認為即使此本非國子監(jiān)原本,至少徑從國子監(jiān)本出,而其它版本則皆非正宗。然而,如前所述,此說仍顯勉強,未能自圓。
至于原北平圖書館藏本(缺卷一),傅氏亦曾寓目,認為鏤版在其家藏本之后。故《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著錄為“宋刻元印本”,臺灣《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1986年增訂二版)著錄為“宋理宗時刊元代修補本”,可能多少也受到傅說之影響。而《舊京書影提要》則云:“為宋末國子監(jiān)所刊,至明初亦存南京國子監(jiān)。”今檢《舊京書影》(2011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有此本卷二書影共4頁,其末頁(即該本卷二之末)與上圖本一式,斷版痕跡則較上圖本為烈;其它三頁面目全異,當屬補版。補版或有訛字,如第二頁“先”字韻下“弦高”之“弦”,該本誤作“(弓+攵)”(即“考”字)。是知該本實與上圖本同版,惟刷印頗晚,補版也多(上圖本無補版);補版是否已至明代,因未獲覽原書,單依三二黑白書影尚難判斷,但不無疑惑,《舊京書影提要》之說亦似有隱寓耳。
前人于經(jīng)元代修版或元明遞修之宋版,較為留意其刷印孰先孰后之區(qū)別。而對宋代修版,又或是孤本,沒有別本可作比對,則有所疏忽。對此,今人須加關(guān)注并力求予以糾正。如《宛陵先生文集》一書,此本張元濟曾從東瀛獲攝影件印入《四部叢刊》。后流返中土,為與周叔弢齊名之藏書家陳清華所得?!吨袊偶票緯俊分洖楦咦诮B興十年(1140)汪伯彥刻,寧宗嘉定十六年至十七年(1223—1224)重修本,而據(jù)其卷三十七第四葉與卷三十九第三、四葉版心鐫有“嘉定改元換”字樣,知書版曾在嘉定年間先后修補。
原刻與修版前后歷經(jīng)八十余年,然檢前人對刻工之著錄,籠統(tǒng)混沌,未有區(qū)別。茲細加辨識,原板刻工有金言、唐彥、金宣、陳革、唐用、劉中、金仲、葉明、張才、劉青等,修版刻工有潘暉、昌茂、金大受、盛彥、衛(wèi)良、顏友亨、劉友端、金明、侯琦、德璋、唐彬、唐思恭、又良、昌彥、蔡勝、又琦、唐才等。更有舊時未注意者,其中金大受、盛彥、唐彬等三人于刊刻此書四十年后之淳熙八年(1181),曾參與池陽郡齋刊刻《文選注》之役;唐彬又于開禧元年(1205)與刻貴池秋浦郡齋本《晉書》,故此刻早在孝宗淳熙間業(yè)經(jīng)修版。其余刻工雖或未見他本記載,卻不失為研究安徽宋代雕版業(yè)的新資料。
安徽在宋代亦是刻書重鎮(zhèn),或許今人所見傳本較少,缺乏專門研究,而將眼光每聚焦該地區(qū)明代雕版業(yè)之上。雖然,不能溯其源,又如何識得其流。
有人將版本學(xué)輕稱為“書皮之學(xué)”,客觀而言,能識得書皮已非易事。何況版本學(xué)的重要內(nèi)涵,是考訂版本源流,區(qū)分版本異同,揭示版本的文本面貌。誠然,要做這種研究,往往囿于條件,難能畢其工于一役,但這反而說明其遠非“書皮之學(xué)”那么簡單,版本學(xué)要走的路還很寬很長。對此,圖書館工作者首先要有充分的認識,因為即使視若珍寶的宋版,有些本子由于目錄著錄失當,或前人不及作研究考訂,其文本特點與價值尚未顯于世。比如,《春秋經(jīng)傳集解》為南宋孝宗時四川官刻本,是一部值得重視的單注本,而《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誤作有陸德明釋文而將之列于興國軍學(xué)本之后,其版本特點遂被湮沒。岳氏《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著錄有“蜀大字舊本”、“蜀學(xué)重刊大字本”,此刻應(yīng)屬其一。倘若“蜀大字舊本”系北宋本,則此刻當即“蜀學(xué)重刊大字本”。昔歸安陸氏藏有所謂北宋蜀刻大字本(見《儀顧堂集》卷十六),經(jīng)檢《靜嘉堂文庫宋元版圖錄》,其本雖宋諱也避至“愼”字,但行款、字體與此本不類,實為寧宗嘉定九年(1216)興國軍學(xué)刻本,傅氏《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亦有記載。
關(guān)于群經(jīng)版本,因北宋本失傳,歷來較為關(guān)注南宋三個文本系統(tǒng),即南宋初年國子監(jiān)據(jù)北宋原本翻刻之單疏本(世稱十五行本)、兩浙東路茶鹽司之注疏合刻本(世稱越州本、黃唐本或八行本)以及南宋末年建安坊肆所刻附釋音注疏合刻本(世稱十行本),而對于孝宗時出現(xiàn)的八行十六字單注本群經(jīng)系統(tǒng),且該系統(tǒng)又有浙江、四川兩種版本行世,則或為人所忽略。浙江刻本今知傳本有晉郭璞注《爾雅》三卷(藏臺北故宮,著錄為南宋國子監(jiān)刻本),刻工有李何、魏奇、嚴智等,歐體字。四川刻本今存除此本而外,別有漢鄭玄注《周禮·秋官》二卷(藏日本靜嘉堂文庫,歸安陸氏舊物),刻工有王廳、子言、子林等;漢趙岐注《孟子》十四卷(《續(xù)古逸叢書》底本,梁蕉林舊藏),刻工有關(guān)西、王朝;漢鄭玄注《禮記》二十卷(遼寧省圖書館藏卷一至五,即天祿琳瑯舊藏殘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卷六至二十。因僅見書影,未能細檢刻工),諸本版式行款、字體與此《春秋經(jīng)傳集解》完全一致。無論浙本抑或蜀本,避諱皆至“愼”字,即幾乎同時刊刻,且都為官刻大字本。問題是,注疏合刻本群經(jīng)既出,為何復(fù)有刊刻單注本之舉;兩地之單注本彼此有無淵源;能否由此而上探北宋乃至五代監(jiān)本蹤跡,皆尚待研究。
此本《中華再造善本》未印,《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失收,可謂“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殊為可惜。
毋庸諱言,這部圖錄尚存在缺陷。有的問題我們看到并已提出,但由于未掌握相關(guān)文獻,或者限于才識,未能作出明確判斷,尚待繼續(xù)研究或求教方家解決。而有的問題當時并未認識,只能俟將來修訂時改正。
譬如關(guān)于《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刻書地之定奪。此本版心原有刻工名,因破損或遭剜毀,無法通過檢核刻工考其刻書之地。我們遂采以字體判別之法,本無不可。然謂其字體有“歐體筆意”而定為浙江刻本,現(xiàn)覺稍顯輕率。其字形雖略呈方整,點劃則更多柳字意味,尚待從其它途徑作深入研究。舊時凡字體方整便是歐體便是浙刻本的說法頗為流行,然其說固有所本,要非泛泛而談。今人亦應(yīng)視本識字,因本而論,庶免盲目。
再如建寧府黃三八郎刻本《巨宋廣韻》,序后鐫有“己丑建寧府黃三八郎書鋪印行”一行刊記。“己丑”為何年,說法不一,或謂北宋皇佑元年(1049),或云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因黃三八郎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曾刊刻《韓非子》一書,序后有“乾道改元中元日黃三八郎印”一行,顧千里在《韓非子識誤序》中明言見過此本,而從存世影宋抄本亦可窺其面貌,故自葉德輝《書林清話》以來,多推定該“己丑”為乾道五年(1169),我們亦因襲著錄。今發(fā)現(xiàn)此本“惇”字已缺筆避諱(見卷二庚韻),則其刊刻當在理宗紹定二年己丑(1229)。是知鑒定版本要在細審原本,不可盲從。
也有的問題已作辨析考訂,但著錄是否確切,則有待斟酌。如《新編方輿勝覽》,《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將國家圖書館藏本與上圖本作同版著錄,與實際不符。兩本相較,上圖本雖然利用了部分舊版,但新雕之版居多,從目錄到正文,與國圖本皆有出入,故其新雕版片,并非因舊版損毀而予以補刻,應(yīng)是有目的對此書進行修訂或者說是重編。此舉是否亦祝洙所為,抑或出他人之手,尚不知曉,而與國圖本屬兩個不同文本,不是一般因修版出現(xiàn)的文字異同,則無疑義。問題在于,我們一時未擇得合適措辭表達,將上圖本著錄為“宋咸淳三年吳堅、劉震孫刻重修本”。這樣著錄,若反映在簡目上,人們通常會認為只是修版后印之本,顯然有欠妥當。由此提醒人們,要謹慎留意過去各家目錄上著錄的“重修本”,或許也存在類似問題。
這部圖錄甫一出版,就發(fā)現(xiàn)圖版選擇有所缺略,未能做到圖版與釋文相互發(fā)明的情況,令人頗感遺憾,因這本來是我們主觀上刻意追求之事。
如《新刊嵩山居士文全集》,此本業(yè)經(jīng)修版,修版時曾作校改,我們所撰釋文既舉卷二十五《答宋秀才》文字剜改之例,并強調(diào)此本或即明淸傳抄本之祖,但沒有配以圖版,其實用功能因之削弱,是一疏忽。
又如《三蘇先生文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將上圖本與國圖一殘本著錄為“宋婺州吳宅桂堂刻本”,而將國圖另一足本著錄為“宋婺州吳宅桂堂刻王宅桂堂修補印本”,初以為沒有問題。后將兩本相與比對,發(fā)覺后者有若干處尚屬原版,而前者相關(guān)版面卻已經(jīng)修補,即前者也非初印之本。初印本面貌如何,書版轉(zhuǎn)手情況如何,修版原委又如何,皆有待研究。而我們同樣在舉例說明時未配相關(guān)圖版,使讀者或有云里霧里之感。
除此而外,我們過多拘泥于館藏或宋版,其實凡所考訂涉及別本,都應(yīng)配以圖版,以便比較說明。唯有如此,圖錄的功能方得充分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