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克拉貝
提姆?克拉貝于1943年生于荷蘭阿姆斯特丹市,曾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參加過自行車大賽,1967—1972年期間他是荷蘭國際象棋最佳棋手之一,有多部關(guān)于這兩項運動的著作,但其最主要的作品卻是長篇和短篇小說,清晰精干的文字常被評論界認為帶有電影般的風(fēng)格。作品被翻譯為18種文字,其中四部在荷蘭和美國被拍成電影,部分電影劇本由作者本人親自編寫。
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巴希?何勞夫。
這是在意大利錫耶納的曼加塔意大利文化名城錫耶納的旅游景點,位于坎普廣場, 該廣場因呈扇貝形,又稱扇貝廣場。上。洛德韋克?斯特恩在箭垛之間的缺口處占了個位子,舉起望遠鏡向下面的廣場看去。
一驚之下,他幾乎要一頭摔下去。
是巴希,毫無疑問。他坐在廣場旁的露天咖啡座里,獨自一人。這個寬肩膀的年輕人戴著太陽鏡,嘴角叼著香煙,理著寸頭,留著亞麻色的小胡子,從灰色無袖衫下露出肌肉飽滿的上臂,好一個年輕的天神,就像修馬路的那種壯漢。這樣的人一般被認為會去桑德福奧特 荷蘭城市,有規(guī)模很大的賽車場??促愜嚕蛘呷ネ欣啄Z斯西班牙海濱度假城市。的沙灘上曬太陽,而不會出現(xiàn)在錫耶納這樣的文化古城。
像往常一樣,一看見巴希,斯特恩的腹部“噌”地騰起一團恐懼之火。這種情況在阿姆斯特丹每天都發(fā)生好幾回,因為他總是幻覺看見巴希。不過這次恐懼很快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因為,在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廣場上,陽光燦爛,游客喧鬧,巴希顯得太不協(xié)調(diào)了——不是因為他的外表,而是因為他的孤單——這幾乎有些殘忍了。即使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出他坐在那里孤獨無聊。而他用他那號人必不可少的裝酷打扮,不自覺地強調(diào)了這一點。瞧他那肌肉團,那墨鏡,那漫不經(jīng)心的香煙,和那一副他那號男孩從廣告片上學(xué)來的、武士般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他太年輕了,不懂這副模樣尤其顯得順從,而不是強悍。他不令人敬畏,反而教人想摟住他。如果你像斯特恩一樣,知道他的腦子里都在想點什么,你肯定會這樣想。
廣場上沒多少人,游客們要么擠在塔樓上,用胳膊肘不停地戳斯特恩的肋下,要么聚在廣場上方馬蹄鐵形的步行街上,那里有幾個咖啡座、商店和售貨亭。店里賣印有錫耶納城徽的大旗子,幾個小孩得了旗子后揮舞著,把鴿子追得拍著翅膀亂飛。
廣場被幾條人行道勾畫成一個淡紅色扇貝,微微向塔樓和市政大樓這邊低下來,上面幾乎是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女孩和兩個男孩在扔一個綠色的飛盤,如果哪個孩子沒接住,飛盤就在磚地上一路磕碰過去,聲音在塔頂也聽得清清楚楚。
還有幾輛小貨車在步行街上行駛,應(yīng)該有特殊許可證吧。離巴希不遠處,有一條小街通向廣場,斯特恩看見那街角上停著幾輛馬車。上次他和瑪賽勒在錫耶納游玩,她帶他坐過這種馬車。
巴希這小子,偏偏坐在那個咖啡座上,就在那里,斯特恩曾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手伸到瑪賽勒的薄裙下,輕輕地攪了攪她的私處。當時,他們的度假快結(jié)束了,她所有的三角褲都掛在旅館房間的窗臺上晾著,裙子下面什么也沒穿就出了門。記不得是誰出的主意,很可能是她,他平時可沒這么膽大妄為。不過他覺得很好玩,因為像瑪賽勒這樣的女人到三十多歲了,什么都玩過,只有這個游戲她還沒試過。她特別擺個姿勢坐好,斯特恩則鬼鬼祟祟地瞅機會下手,最后當他終于把手伸過去的時候,相信半個咖啡座的人都看見了。
這樣才更好玩。
后來,他們給窗臺上的那排三角褲也拍了張照片。
巴希帶了本書,放在桌子上。斯特恩從望遠鏡中看不清書名,但他看到封面好像印著曼加塔,這種照片在這里到處可見。他突發(fā)奇想,巴希也許看不見他在高塔上,卻可能會在那封面上的塔上看到他。這想法可真令人難受。碰到巴希并被巴??匆姡撬ε碌?。在阿姆斯特丹曾發(fā)生過一次,那時他在等綠燈,旁邊是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突然間,他認出那是巴希的貨車,方向盤后面坐著巴希,目光相撞已無法避免。幸虧當時燈很快轉(zhuǎn)綠,巴希的車道可以先開走,斯特恩在后面看著他的車子駛?cè)?,心里清楚那車里裝著一張床墊,這就是那淫穢的蝸牛殼,巴希走到哪兒都拖著。
之后的幾天斯特恩一直在想,在那一剎那間,巴希臉上有沒有露出嘲諷的微笑,或者他自己是否出于無心而朝巴希友好地點點頭?
要不,他現(xiàn)在去跟巴希隨便打個招呼呢?
斯特恩已經(jīng)不再詛咒巴希,而是幾乎忍不住地想安慰他——不過面對面,還在錫耶納,那就太過分了。再說,他們之間又應(yīng)該說點什么?
“我倆是同病相憐啊?!?/p>
“可不,同病相憐?!?/p>
不,巴希不會這樣講。他將充滿敵意,不知所措,就像他每次碰到斯特恩那樣。不過斯特恩也不知道面對巴希自己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現(xiàn)在要把望遠鏡一直對準巴希,他就得忍住肚子里的轟轟作響,這倒好像戀愛時,肚子里那種顫巍巍、輕飄飄的感覺。
巴希真的恨他嗎?
他恨巴希嗎?他那時恨不得把他放在大鍋里活烹了,把他的頭砍下來,把他的鳥割下來,把他五馬分尸??墒?,他現(xiàn)在還在仇恨嗎?巴希和他都愛上瑪賽勒,要他們兩人能互相關(guān)心,可就太幼稚了。
如今巴希研究旅游手冊,而不是隨便買一張報紙消磨時間?,斮惱兆尠拖R娮R到了另一個世界,現(xiàn)在這個世界對他又緊閉大門,他以為可以通過讀書來從中保留點什么。這種小子怎么知道勤奮和修養(yǎng)毫無關(guān)系呢?即使把意大利所有的旅游手冊都塞進腦子里,巴希也永遠不會脫胎換骨變成文化人,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用墨鏡裝酷實際上可憐至極。
斯特恩拍了張照片,照片上說不定能認出巴希,甚至能看出他的孤單。那他就在照片背后寫上“回歸錫耶納”,寄給瑪賽勒,看看她把人都害成什么樣。
臉是這小子唯一的缺陷,他的長相第一眼就讓人覺得難看,再看多少遍也不會順眼。這個打零工的阿波羅長著一張粗俗的小市民的面孔,表情麻木,瑪賽勒卻還在上面激情無限地印吻,至于那張寬大的肉呼呼的嘴做過的事,他最好想都不要去想。如果嘴能講┗啊…
說到這張嘴的功能,斯特恩其實也只知道它會講軟綿綿的阿姆斯特丹方言。他最后一次聽見,是在那個大崩潰之夜。
那天晚上他想早點上床,心里希望瑪賽勒還沒睡著。握住臥室門把手后,斯特恩才從門縫里看到有光線閃動:電視開著。不過除了電影聲,他還聽到她的聲音。她在打電話,十二點半,那就是跟巴希了。他感到一陣惡心,站立不穩(wěn)。她跟巴希斷了,永遠斷了,永世斷了,保過證,起過誓。她和斯特恩已經(jīng)重新開始,跨過不和諧的開端、冷淡和不忠,從一張白紙重新開始。
是她的語調(diào)暴露了她。跟巴希打電話本身不算什么,誰也不能阻止巴希給她打電話,訴說他瘋狂的相思??墒沁@談話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緊促感,這是朋友之間平靜的交談。他倆又在來往了,很可能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他倆一直在干,如果不是每天都干,那也是因為巴希住在他父母家,而她跟他斯特恩住在一起。她從來就沒想過要跟巴希斷掉,說不定還是她打電話找巴希的。
談話一撥一撥地繼續(xù)著,瑪賽勒沒有察覺到什么。她和電影的聲音,斯特恩都聽不大清楚。好像巴希那邊也開著電視,他倆一邊看同一個電影,一邊議論著。斯特恩突然覺得自己打攪這樣的事有點不太友善。
他走進房間。
瑪賽勒的嘴一下子張大了。聽筒舉在耳邊,她沒法撒謊,而她也不試著這么做。
他們對視著,兩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只有電影還在輕聲播放著,像是背景音樂。過了好長時間,斯特恩才意識到另一個聲音:瑪賽勒垂在床上的手握著聽筒,里面?zhèn)鞒鲆粋€悶悶的聲音,可能巴希還在談?wù)撾娪鞍伞?斯特恩搶過聽筒,她試圖抓牢卻沒有用力,他仿佛從土里拔出一棵植物。
他把話筒貼到耳邊,只聽到一陣不緊不慢的呼吸聲,像一頭年輕強壯的動物發(fā)出的,中間被嗝兒打斷了一會兒,巴希手邊說不定還放著一瓶啤酒吧。
“喂,瑪賽(勒)?”巴希說話了,把她名字的最后一個音吞了進去,聽起來像是在說“哇塞”?!艾斮惱?,你這會兒不能講話嗎?拉德瓦克在那兒?”
拉德瓦克,聽巴希用方言講他的名字比聽瑪賽勒的名字更加刺激了他,斯特恩心跳極度加快。這小子,什么也未察覺,緊貼著他耳邊呼吸,這份親密真正超出他的想象。
巴希等著,電話里的呼吸聲聽起來好像習(xí)以為常。說不定他們經(jīng)常這樣:瑪賽勒先停下講話,等斯特恩從衛(wèi)生間或冰箱回到他的書房后才又開口。
“瑪賽勒,”巴希說,“你還在嗎?要不等下再打給我?!?/p>
“喂,巴希,”斯特恩開口了,但他的喉嚨馬上又縮緊了,幾乎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們剛剛才做過愛?”
“說謊!沒這事?!爆斮惱占饨小K氚崖犕矎乃固囟魇掷锇纬鰜?,可斯特恩攥得牢牢的。
“你來摻和什么呀?混蛋!”巴希叫道,聲音中露出一絲驚恐,這讓斯特恩覺得他挺善良,盡管他現(xiàn)在腦子里一片混亂,各種念頭像驚慌失措的士兵般廝殺成一團。
“嗨,小子,” 他說,“她在嘲笑你呢,聽到?jīng)]?我個人對你倒沒什么意見你知道的?!?/p>
“我對你也沒?!卑拖Uf。
“對我,你應(yīng)當用您字尊稱。你給我滾,滾蛋!”
“你當你是誰呀?混蛋?!?/p>
“我是洛德韋克?斯特恩教授?!?/p>
“關(guān)我屁事?!卑拖Uf。
斯特恩把聽筒摔到電話機上。但瑪賽勒馬上又拿起來,并鍵入巴希的號碼,指法之熟練令他惡心。
“巴希,我臉都丟盡了,我覺得我是個壞女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再這樣對洛德韋克撒謊。我要跟你斷了?!?/p>
電話里的聲音開始抗議起來。
“他根本不能作我的主?!?瑪賽勒說。“是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
她哭了起來,電話里巴希也在哭,瑪賽勒好像忘記了斯特恩。她和巴希對話里的激情聽起來太可怕了,斯特恩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倆在一起的情形,現(xiàn)在卻親眼目睹他倆全部私情中最戲劇化的一幕。對巴希來說,這真是兜頭一盆冷水,剛剛還和情婦聊得開心,突然之間,生命之光就被熄滅了。
斯特恩其實很想一直聽下去,但也實在無法忍受。他又從瑪賽勒手中拿過電話,將巴希的抽泣聲一下子按滅,像按滅煙頭一樣。
接下來就是大聲指責(zé),并且開始廝打,衣服被撕下,臺燈被摔碎,螺絲起子被當做武器高高地舉起。斯特恩瘋狂了,而同時又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沖動之下他就改寫了自己的歷史,誰說不能打女人。他逮哪兒打哪兒,而且?guī)缀跻Τ鰜?,原來如此熟悉的身體還可以給人如此新鮮而又異樣的感覺。這身體變成一團奇怪的破爛,里面裝著一個瑪賽勒。在倒下的臺燈的照射下,看見她一身都是鴨絨,怪怪的,像是月亮上的草地。他們從一個房間追打到另一個房間,碗碟柜被斯特恩從墻上扯下來,書架也轟隆一聲砸倒在地。他想:兩口子打架就是這樣死人的,哪一個頭撞到桌角,就立刻完蛋。到時候人們會奇怪事故是怎么發(fā)生的,而我親眼看見,我就在現(xiàn)場。
“我以前是愛你的。混蛋!”瑪賽勒喊了那么多話,事后他只記得這一句。
在廣場上方的正中間,斜對著巴希,有一個正方形的噴泉,水色碧綠,很像個浴池。一個戴黑帽子的瘦高個在噴泉邊鋪開一張?zhí)鹤樱畔乱恢患氶L形的箱子,然后他坐下來,雙肘支撐向后斜靠著。
斯特恩從來沒有再想過這個人,但立即就認出來了。他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一支薩克斯管。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和瑪賽勒在錫耶納廣場上跳舞的情景,那是他一生中最羅曼蒂克的回憶。只是那舞好像是獨立地活在他心中,并沒有音樂,也沒有演奏音樂的人。
那天,天已經(jīng)黑了,薩克斯手開始演奏。無伴奏的爵士樂緩慢平靜,與廣場上懶洋洋的氣氛極為和諧。步行街上的露天餐座燈光璀璨,座無虛席;但扇貝廣場上卻很暗,幾乎算得上空曠,只有幾個人閑靠在噴泉周圍的欄桿上,還有幾個人圍著薩克斯手聽演奏。瑪賽勒摟住斯特恩,她想跳舞;他雖然覺得有點夸張,還是順從了她。他們也不真跳,只是相擁著,微微搖晃著身子,在這美麗廣場上把自己沉浸于暖融融的黑暗之中。還有幾對也跳了起來。大家的目光都盯著看他懷里的美人,而這美人又如此明顯地為他癡狂,斯特恩著實享受這些目光。她將他稍微推開一點,眼睛看著他,頭輕輕地搖,臉上是按捺不住的微笑,好像她愛到如癡如醉,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想:“真會演戲啊,瑪賽勒?!?/p>
這真是巧得瘋狂,巴希和他同在錫耶納。其實,只是時間上湊巧而已,如今巴希在奧地利、瑞士和意大利開貨車。他過去是個沒工作也沒出師的水暖工,他們也是因為這個才認識的,瑪賽勒的女友介紹他來做零活,他要價很低。后來也是從這個女友處,斯特恩聽說巴希為了忘記瑪賽勒而去開貨車?,斮惱湛隙ǜ嬖V過巴希她以前在錫耶納上過幾年音樂學(xué)院,很可能巴希開著他的公路巨無霸路過這里,他就利用這個機會,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在他的女神身旁待一會兒。
正如斯特恩。
他倆命運相同,一座圣城的兩個朝圣者。
斯特恩想象著十年、十五年后的巴希,住在他們那號人聚集的老西區(qū),公寓樓三樓上,老婆跟他一樣講方言。他們在商量去意大利度假,“新耶納,怎么樣?”她問,不知道意大利語Siena的Si應(yīng)該讀“錫”。他沒有糾正她,臉上的微笑里帶著一絲憂郁。這神情她倒是經(jīng)常看見的,只是看不懂。他怎么會跟她講曼加塔,講洛倫采蒂和貝卡富米的藝術(shù)學(xué)校、與佛羅倫薩的戰(zhàn)爭,還有那尖形穹隆風(fēng)格。不,他不講,因為錫耶納是神圣的,與眼前這女人無關(guān)。
他——瑪賽勒的公路之王公路之王,借用歌名《King ofthe Road》,指巴希是流浪打工的貨車司機?!谀抢铮∪夤墓牡?,令他發(fā)瘋的鳥寂寞地呆在褲子里。
好好用功吧,你!
在巴希的駕駛室和逼仄的家里,很可能掛著瑪賽勒的照片,他從雜志上剪下來的。這使斯特恩不知為什么感到特別心疼,如果照片是瑪賽勒自己送他的,那還不那么令人難受。
激情消失之后,斯特恩認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反而能夠同情這個大男孩了,巴希才是這段感情糾紛中的真正受傷者。他母親還給瑪賽勒打過電話,說他吃不下飯,成天對著窗外發(fā)呆。他本來特自豪他擁有一輛舊的馬自達,一輛真正的馬自達!他的朋友誰都沒有。后來他把這車換成了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因為他既不能帶瑪賽勒回家睡覺,也不能帶她去開房間。斯特恩曾問過瑪賽勒那輛流動婊子車停的位置,并讓她在阿姆斯特丹市區(qū)圖上指給他看。現(xiàn)在那車每夜徒勞地等在巴希門前的街道上,里面裝著那浸滿回憶的床墊,而那些故事再不會重演。
瑪賽勒是巴希生活中一個非常奇怪的部分,幾乎像一個巨獸,又好比金制的駝背。情婦是上報紙上電視的名人,這讓他的朋友們特羨慕;可是當朋友們帶女友一起出去玩,他卻不能參加。他們還嘲笑他突然喜歡聽那種典雅的音樂。親戚在美國給他找了一份工作,可他不肯去任何沒有瑪賽勒的地方。他愛她,夢想能在三十歲之前發(fā)財,給她建一座宮殿。兩年來,他一直都在為這個幻想奮斗:他絕不僅僅是她和斯特恩吵架的理由,除了他的身體和狗一般的忠誠外,他將還能給她更多的東西。然而,三十五歲的歌劇演員不會嫁給二十二歲的打零工的。
二十歲的斯特恩根本不敢做夢被這樣的女人接受,僅僅這一點就讓他嫉妒得發(fā)狂?,F(xiàn)在他看出巴希倒霉的一面:瑪賽勒是他的初戀,這正是他的不幸。她美麗善良、充滿激情,甚至還有錢有名,這樣的女人一生只能遇到一次,斯特恩和巴希都一樣。不過斯特恩要幸運些:他的那些“非瑪賽勒”們,在被瑪賽勒照得黯然失色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過了。
勁敵是那種人,可能連“cocu”法語:蕩婦。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懂;斯特恩經(jīng)常自問,為什么恰恰這一點會令他如此憤怒。甚至可以想象,巴希還從來沒聽說過弗洛伊德的名字。一個優(yōu)秀的水暖工可以比一個優(yōu)秀的心理學(xué)家更高貴更有深度,但是成見也未必一定就是錯誤的判斷。巴希不再是十八歲了,他已經(jīng)錯過了很多機會,比如學(xué)會“他的車”而不是“他地車”。他不看書,他跟瑪賽勒在一起可能只是“騎馬”。不錯,他會做斯特恩不會做的事,然而安裝抽水馬桶的靈巧真能填補精神交流上的空虛嗎?
跟這樣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上床,肯定有令人難以抗拒的刺激感——但是,瑪賽勒到底看中了巴希什么?一個月后她就該厭煩了,可這關(guān)系卻長達兩年之久。斯特恩一向自鳴得意,因為他能吸引瑪賽勒這樣的女人,可是這點勝利感卻被徹底摧毀,因為巴希也做到了。
但他也始終不能完全肯定地說巴希絕對毫無價值。“跟這小子在一起,你怎么消磨時間?”有一次他問?!澳銈兛偛恢劣谥皇且恢备砂??你總得跟他講話吧。他偶爾也看書嗎?”
“那當然?!?/p>
“什么書?”
“他看《丁丁》?!?/p>
斯特恩有些吃驚,他也喜歡《丁丁》,而且很自豪他時不時還會再翻翻?!抖《 吩谒@個階層也被認為是大師級作品,而這小子很可能沒人指點就自己喜歡上的。
一次,斯特恩跟一個朋友談到瑪賽勒,順口用了“重量級”這個詞,話出口才意識到這個詞最初是巴希用來形容她的,而她跟他講這事時,他還嘲笑過她。
他嘲笑他們卻沒別的意思:實驗心理學(xué)教授對半文盲貨車司機,任何貶低對手的企圖都可笑至極,比古典音樂歌唱家因這種小子的贊美而沾沾自喜更為可笑。他越是認為巴希一錢不值,就越得承認他其實很欣賞瑪賽勒,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她和小情人之間的巨大差別。
一天夜里斯特恩夢見瑪賽勒和巴希,窗子開著,他倆肩并肩坐在窗臺上,四目對望,情意綿綿,巴希無限溫柔體貼,他愿意為她做一切事,他倆互相屬于對方。
還在夢里,斯特恩就為自己的嘲諷感到羞愧萬分,無論怎樣不合情理,這兩人之間的愛情可能是真摯的。
他跟瑪賽勒講了他的夢。
“我覺得他很溫柔?!彼f。
“啊,他是那么溫柔。”
巴希沒什么大動作,他拿起旅游手冊,并不讀,只是用它輕敲桌子。他又點燃一支煙,并不時扭頭去看馬車。斯特恩現(xiàn)在真想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什么,就算花大價錢去買也愿意。等會兒巴希起身后,他將跟在他后面,看看他會干什么。他這種人也會去搞瑪賽勒那套進城儀式嗎?可能他會跑到音樂學(xué)校去,就像斯特恩剛做過的那樣,在二十歲的瑪賽勒站過的地方站一會;或者去看她當學(xué)生時住過的房子。不過也許他會直接走向他的貨車,開車上路。
一想到巴希不在錫耶納,斯特恩忽然感到一陣不能忍受的孤單。
當然巴希也可能會上塔來——那見面就不可避免了。斯特恩一瞬間下定決心:如果這次見面能有點兒什么意義的話,那就是上天給他一個機會來做一點隆重的表示。他將走到巴希面前,把他當做同級受害者來安慰?,斮惱諏@男孩懷有母親般的感情嗎?——那他就是父親般的!他們絕不會在一起交換關(guān)于她的細節(jié),還不至于如此低級;但是他將為她道歉,因為她曾經(jīng)濫用過巴希的感情。他將鼓勵巴希,教他怎樣去開辟自己的人生。如果巴希需要,他會提供實質(zhì)性的幫助;如果不需要,那也好——不管怎樣,他倆要去喝一杯,紀念他倆不約而同的朝圣。對同一個女人的愛應(yīng)該使他們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就為了這個覺醒,也要干一杯。
斯特恩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手里的望遠鏡差點摔掉?!澳€是靠邊點吧。”有人用德語說。這人撞他絕對不是因為不小心,當然,這塔上的確也很擁擠,而他占據(jù)這個看廣場的最佳視角,已經(jīng)好一會了。
斯特恩看看表,快三點鐘了。他準備等敲鐘時下塔,去找巴希。上次跟瑪賽勒來玩,他還爬到更高一層,站在大鐘下面的木板層上,鐘聲差點撕破人的耳膜,他倆卻笑得渾身發(fā)軟。
突然巴希變了個姿勢,這引起了斯特恩的注意。巴希直起身,朝馬車那邊張望,他舉起手,好像在跟誰打招呼。
扇貝廣場上端的灰色地磚上走來一個美麗的女人。是瑪賽勒。她穿著咸菜綠裙褲,短衫,肩挎著一只黑色手袋。
“這巧合可太熱鬧了?!?斯特恩心想?!八麄凂R上就會碰面,然后那些混賬事就又要開演了。”
瑪賽勒走到巴希跟前,用手梳了下他的頭發(fā),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伸了下懶腰,舉手招呼侍者。
斯特恩失去了他的位子,他被推到后面,背靠墻。他剛才站的地方現(xiàn)在站著別人,像箭垛似的擋住了他的視線。
“你沒事吧?”有人問,更多的眼睛向他看來。也難怪,他站在那兒手捂著心臟,呼吸沉重,喘氣聲可能別人都聽得見。誰也不想在這里旁觀一場心臟病發(fā)作事件,說不定旅游手冊上早寫著:心臟病患者請勿攀登曼加塔。
“沒,沒事?!彼f,他要趕快逃離這些目光,人人都看出他不對勁,他順著樓梯朝塔鐘爬去。
斯特恩剛爬到木板層,大鐘就開始響了起來,此時他好像站在一只小船的船頭,挺身對抗著洶涌澎湃的聲音之海。他用手捂著耳朵,張開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啊啊”地喊叫。以前他和瑪賽勒也這樣站著,可現(xiàn)在這里只有一個大胡子游客,正朝他點頭致意,好像二人都是對抗巨響的勇士,那人正在表示他的戰(zhàn)友情誼呢。
鐘聲停止后,斯特恩發(fā)現(xiàn)從這里也可以不受阻擋地觀察瑪賽勒和巴希。他倆坐著聊天,好一副老相識之間的悠閑。原來一切都是謊言!雖然斯特恩本來也覺得自己是那個應(yīng)該主動撤出的人,但他還是曾經(jīng)為瑪賽勒高興過:大崩潰之夜之后,她終于能給她那搞得一團糟的感情生活畫上句號,跟他,但也跟巴希。他一直以為他聽到了兩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絕望之聲,為他們無望的愛情而哭泣。騙局!又是一個彌天大謊。巴希一直都沒離開,巴希將一直存在。
甚至,是她把他帶到錫耶納的。
買房手續(xù)完成后,斯特恩和瑪賽勒直接從公證處開到新房子。在那里他們開了香檳,靠墻站著做愛。然后在墻上各人身高處各畫一道線,旁邊寫上名字和日期。給香檳酒瓶也畫了一道線。
很多天以后,斯特恩偶然往墻上掃了一眼,注意到一道新線,在他自己那道線上方大約八厘米的地方。線不怎么粗,但顯然比兩條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老線條要新鮮,旁邊沒有名字。
“哼?!彼吡艘宦暋?/p>
他找了支他能找到的最粗的水筆,大紅色的,在旁邊寫上:巴希。
瑪賽勒看到后,顯得非常吃驚。這段時間斯特恩一直表示要試著容忍巴希,她不懂他為什么這么氣沖沖地把名字涂在墻上,嘴上還說著“褻瀆”兩個字。那天巴希是來安裝壁式保險柜的。他們聊天說到身高時,他貼墻站著,她就畫了那道線,就這點事兒。如果跟另一個人講到身高,很可能也會給那人畫一道線。
剛開始那道線還給斯特恩一點希望;真那么傻乎乎地把線畫到墻上,她不可能這么蠢?,斮惱债嬆堑谰€是為了傷害他,她對他還有感情。
可是,如果畫這線是感情的發(fā)泄,斯特恩卻再也等不來她進一步的發(fā)泄。慢慢地,他明白了那條線的真實含義:巴希身高一米八五。這面墻再不神圣。
在巴希上升的日子里,有一次斯特恩夢見和瑪賽勒做愛,她陰道后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個空洞。這夢非常惡心,很久都揮之不去,終于使他認識到那夢里的不是恐懼,而是當時的既成事實。
瑪賽勒已經(jīng)消失了;消失得非常鬼怪,因為她還和過去一樣親切地在家里走動。斯特恩現(xiàn)在和她的一個雙胞姐妹一起生活,一個惟妙惟肖的替身,甚至做愛也不覺得過分——不過也就只剩下“不覺得過分”而已。撫摸她已經(jīng)沒有撫摸的感覺,斯特恩覺得很難再碰她——做愛中她會突如其來地抽泣,因為她興奮不起來。她多么想要,事實是:她多么想她想要!斯特恩就接著做下去,一邊想:巴希,我在干你的女人。
瑪賽勒的消失令斯特恩惱怒,但同時也清楚自己是她的災(zāi)星,也是她前任們的災(zāi)星。她們高高興興而來,帶著熱熱鬧鬧的計劃和各種各樣的小花樣??墒遣坏揭荒陼r間,她們就獨自躺在床上看電視,而他則呆在書房。她們的到來,好像只是為了讓人看到他不是單身而已。
“你屬于不可食用的物品?!庇幸淮嗡f。
瑪賽勒頑固地堅持和巴希來往,可能正是為了想要斯特恩明白,他讓她忍受的缺點是多么嚴重,就好像去北極探險回來的傷員,需要在充滿關(guān)愛的環(huán)境中慢慢康復(fù)。巴希狂熱地愛她,為她做一切事兒而從不提要求,他對她的忠誠是不可動搖的。他對她,就像童話中農(nóng)夫?qū)跻粯印?/p>
瑪賽勒付了賬,和巴希一起走上扇貝廣場,朝市政大樓方向走來。他倆在一起那副自然而然的神態(tài)看了令人難受,所以當他們走到塔腳下在視線里消失的時候,斯特恩竟感到一陣高興,但是現(xiàn)在他自己卻被關(guān)進了陷阱,如果他倆上樓,他就無處回避,這樓梯如此狹窄,只勉強夠兩人擦肩而過。
他下了木板層,站在塔樓旋梯的樓梯口,這里不時回響著上樓人的腳步聲。如果瑪賽勒和巴希上樓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也許他就直視他們的臉,讓她感覺一下背叛的滋味。
他注定只能等待??赡芩麄儠葏⒂^市政廳,然后決定還是不爬塔了,到咖啡座再喝點什么,最后回旅館午休——而他卻又怕又恨頭腦昏昏地守在曼加塔的樓梯口。
其實他又在乎什么呢?那個自愿給巴┫?何勞夫當兩年情婦的人,又能在他斯特恩心里有多大分量呢?在他對瑪賽勒的全部感情中,還剩下什么?除了對她說謊的憤怒。一發(fā)呼嘯的導(dǎo)彈,發(fā)自一艘早已沉沒的戰(zhàn)艦?
“天殺的,累死人了。”樓梯口傳來說話聲。
“要爬一陣子,噯?”瑪賽勒訓(xùn)練有素的聲音。她聲樂老師的名字可以在百科全書里找到。
斯特恩往旁邊移了一步。
巴希和瑪賽勒爬上回廊,站著休息。斯特恩從眼角看見他們離自己很近,如果他們朝這邊看,就會看到他。
“嗨,瑪賽勒,看,我們剛才就坐在那兒。”巴希叫道。
巴希走到回廊的另一邊,可能那里箭垛之間空出了個位子吧。有幾秒鐘瑪賽勒單獨站著,斯特恩聞到她的氣味,幾乎觸到她的身體。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比他倆第一次攀談前還要近。如果現(xiàn)在拍照,那照片上的他倆看上去就像是一對兒。他盡量平靜地呼吸,把頭轉(zhuǎn)向她,看見她肩上的雀斑,而她則朝巴希走去。
稍后,他看著他倆的背影,肩并肩,互相指點著風(fēng)景,情景很有點感人,背影總是感人的。
斯特恩大腦一片空白,身體也仿佛失去知覺,一直下到塔底才回過神來。
斯特恩繞了個圈子,沿著塔后的巷子走向舒宮酒店,他和瑪賽勒曾在這里住過。本來他把這里保留為朝圣的最后一站,但是現(xiàn)在朝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現(xiàn)在來,只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想。
她的車停在入口對面,深藍色的馬自達,巴希推薦的車型。汽車后窗臺上放著一頂帶紅綠邊的小草帽,那是斯特恩在錫耶納給她買的。旁邊還有幾盒磁帶,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流行歌手的名字,字體不認識。
斯特恩開車出了錫耶納城,道路越來越窄,他也不看地圖,在一個松樹林旁他停下車。
他第一次對她說“我愛你”時,她的反應(yīng)令人驚異:就像足球隊員進球之后歡呼一樣,她蹦蹦跳跳,雙臂舉到半空跳起舞來了,一邊喊道“好??!好??!好??!”那是在一片松樹林里。他們帶走了一顆松果,裝在蛋杯里擺在書架上,那顆松果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fēng)暴。
斯特恩撿起一顆松果,繼續(xù)開車。
在一個小村莊黑洞洞的商店里,他買了面包、火腿腸、西紅柿、寫字本和幾只信封,還有一把這店里能找到的最大的廚房刀。
村莊前面的小山上,一座城堡矗立在陽光下。斯特恩沿路開了上去,把車停在城堡旁寂靜的小廣場上。從這里,群山一覽無余。遠遠望去,只見錫耶納城像綠波上的一艘紅船,曼加塔是它的桅桿。
他邊吃邊觀賞風(fēng)景。
他在一條小長椅上坐下,把寫字本放在膝蓋上,寫道:錫耶納從來不曾存在過。洛德韋克。
在信封上他寫下:瑪賽勒?何勞夫,但馬上又團成一團扔到廢物箱里。過了一會兒,他把剛寫的那張紙也扔掉了。在新的一頁上寫道:來自洛德韋克。又在一只新信封上寫:瑪賽勒。他把松果放在地上,用鞋跟踏了幾下,直到它變成一小把破碎的鱗片。他把鱗片和紙一起裝進信封,又把信封舔濕封上。
然后他在托斯卡納州狹窄的公路上開車,一直開到天黑。
九點鐘,估計瑪賽勒和巴希正坐在餐館里,斯特恩回到自己的酒店。他付了賬,收拾好行李,一股腦兒扔進汽車。然后帶著他的刀和信封,徒步穿過安靜的街道,走向舒宮酒店。幾分鐘之后,他站在掛過三角褲的窗臺下,這里也靜無一人。藍色的馬自達還停在原來的地方,帽子也還躺在汽車后窗臺上。斯特恩把裝著碎松果的信封壓在雨刷下,然后蹲在后車胎旁,一刀扎了進去,刀子扎進去時容易得出乎意料,空氣“嘶嘶”地跑出,好像誰在大聲嘆氣。他本來一直只打算扎一個車胎,可現(xiàn)在這么順利,感覺又這么暢快,他就把另外三個也扎破了。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車,立即開走,完美無缺地完成了平生第一次犯罪,心里充滿勝利的感覺。就應(yīng)該這樣,不要前思后想,只要出手!
他打算開到較小的城鎮(zhèn)找酒店,如果到處都客滿,那就一直開到困倦,然后在車里過夜。
但是他找不到出錫耶納的路。黑暗中他錯過了路牌,認不出街道,開來開去總是看到同樣的標志,街上也沒人可以問路。他開回老城,看到路上有人就停車下來。人家告訴他該怎么開,他卻聽不明白。以前都是瑪賽勒管這事,只有她會講意大利話。
再去拉車門時,斯特恩突然從屋頂上方看見細長的曼加塔,以及塔上帶燈的風(fēng)向標,沒想到這么近。廣場上傳來模糊的噪聲,那是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刀叉的碰擊聲,酒杯的叮當聲。嘈雜聲中一個聲音清晰可辨:薩克斯管。
他關(guān)上車門,故意繞了個圈子,從較低的一端走上廣場。曼加塔前有一個凱旋門似的神龕,和市政大樓之間隔出一個較暗的角落,他站住了,從這里可以不受阻擋地看到整個馬蹄鐵,人們在明亮的燈光下吃飯,薩克斯手在噴泉旁演奏,有人跳舞,還有幾個人站著聽音樂,瑪賽勒和巴希不在其中。
他發(fā)現(xiàn)他們坐在扇貝廣場上方的一張長桌邊,那里的桌子已經(jīng)漫出步行街外了。她穿著顏色像火一般的無肩晚裝,他穿著印有棕櫚樹的白色T恤衫,沒戴墨鏡,他們在喝咖啡。他倆坐在那里,幾乎和斯特恩夢中看見他倆坐在窗臺上一模一樣,很開心的樣子。
瑪賽勒付了賬,和巴希一起走到廣場上,走過噴泉,來到薩克斯手面前。在那里他們站住了。
人們鼓掌,一支曲子演完了。薩克斯手稍停片刻,幾個人往他帽子里扔錢?,斮惱兆呓瑢λf了點什么,又往他手里塞了點東西,然后走回巴希身邊。
薩克斯手又開始演奏時,斯特恩突然感到脊梁上一陣顫栗。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原因:是音樂——就是那首曲子,他和瑪賽勒跳舞的曲子。
瑪賽勒看著薩克斯手。巴希拉起她的手,做了個請舞的姿勢。她搖搖頭,他又恢復(fù)他原來的站姿:永遠乖順的兒子。
瑪賽勒的目光越過廣場,她美麗的頭,隨著音樂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