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孽債》,是葉辛的小說名著,一部電視連續(xù)劇,更是把知青史從荒野上的曖昧然而火辣的青春期,拖進了都市逼仄、幽深、多岔且又走投無路拼命找尋“方向”的中年時代。孽債這兩個字,說有多少入世,就有多少入世。時代不同了,男女不一樣,今日的性事,無忌無痕,幾已是常態(tài),而當(dāng)年的孽而有根,根而有債,再進而付本還息,從真實角度說明的則是當(dāng)初年輕者的幼稚,從不知所措到無可奈何,乃至絕情絕意,揮刃與血緣一刀兩斷;衣衫襤褸地進城,“人模狗樣”地還債。出來混,要還的;然而,血債要用血來還,于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過去了20多年,葉辛寫下《客過亭》。這個書名,正反讀,意思幾乎是一樣的??驼?,過路人也;“客”解很多,但總是沒有一絲為“主”的人事內(nèi)涵。亭者,行人的休憩處,也就是擺置一個或幾個條凳,頭頂上罩上幾塊瓦片的所在。草亭、石亭,簡易、豪華,都是臨時場地,人生長途上有名無名的亭子,最終全都無名。一個過路人,走路或者趕路,到一個地方歇過腳,如此隨風(fēng)漂泊的文字記錄,出世的味道是非常明顯的??瓦^亭,亭過客,歇腳的理由,就是累了。人生這般,累,是因,累了,是果;正正反反,就這么回事了。
時間是最終點題的鑰匙?!犊瓦^亭》,只能是葉辛當(dāng)下時段的作品?!鄂沲蓺q月》,那是少年滋味?!犊瓦^亭》扉頁上有著這樣一句話:再絢爛輝煌的東西都會輸給無情的時間。沒有注明出處,那就是作者自家的點睛之筆了。
作家,屬“雁過留聲”的頑強族群。書中“文物書畫圈自成一家”的知青老板汪某,眼下“心里是明白的,上山下鄉(xiāng)快四十年了,已經(jīng)退休、快要退休的知識青年們,在尋找各種各樣的名目聚會,出書啊,出紀(jì)念冊啊,相約著同到浙江一帶的旅游點去參與價廉物美農(nóng)家樂休閑游啊,近期還有人在醞釀畫展、出論文集、寫知青史的”。這些非常具象的描述,要表達的是葉辛“與共和國同時代也是與作者同時代”的人們,“曾經(jīng)虔誠、曾經(jīng)盲目、曾經(jīng)狂熱順應(yīng)”,在“漸入老年,回首往事”之時,在命運唏噓、心靈拷問中,思考和詰問“共和國的歷史陣痛”。
與“青春無悔”的紀(jì)念冊和“經(jīng)受鍛煉”的論文集相比,與那些社會思索起點搖晃,乃至?xí)r政判斷立場模糊的“回首”相比,葉辛的責(zé)問是深一層次的。小說家的質(zhì)問,歷來“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書中,有經(jīng)濟能力承擔(dān)著各類知青紀(jì)念活動的,依舊被下輩人作偶像“朝拜”的,是知青中稀有的、在甲子年齡依舊活躍的成功者。作者描繪的,是這些成功者在人欲領(lǐng)域明明暗暗的“你愛我、我愛你”,在錢物攤位閃閃爍爍的“暮靄低垂”、“盛情難卻”?!犊瓦^亭》摒棄了知青慣性形象的理論型勾勒,以相當(dāng)活動的具象揭示:知青人的今日病癥,同為社會病狀的組成部分;“知青”這兩個字,遠(yuǎn)非頑強、堅貞、耐勞等形容詞能夠概括;知青,太矛盾了;知青遠(yuǎn)非那么完整“美好”。
葉辛的立腳點是一貫的。當(dāng)年的《孽債》,毫不留情地揭破了知青們面對“父母”二字的血緣背叛。盡管這樣的背叛,起源于城市文明(?。τ谵r(nóng)耕生態(tài)巨大的現(xiàn)實摧毀力。今天,我們也可以說,又有哪個社會人能夠?qū)⒆约号懦庠诋?dāng)下的“多元可能”之外呢?作者筆下的臉譜和事例,多有新聞實錄在作筋骨。這在上海本土作家的若干著作中,不鮮見。如何組合和延伸創(chuàng)作,筆端的長拙,各家相異,但將其納入到“知青”由經(jīng)歷至命運的軌跡,像葉辛這樣持有鮮明立場的,很少。
作為“文革”組成部分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歷經(jīng)十余年,在上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大返城”式的崩潰宣告終結(jié)。對于“知青”的歷史遭遇,上輩父母和知青自身,飽含唏噓和同情。只是,“權(quán)借虎穴暫棲身”,在那樣的時代,不屈、沉默,是一種行進方式,迎合、阿諛,也是一種自保的步履,至于混沌、“游戲”,更是排遣無望歲月的方式。只緣身在此山中,知青葉辛對知青選題從“不盲從”,筆下浸透無奈,也充滿了覺悟。時至今日,更有仰天一呼“客過亭”而已的蒼涼?!犊瓦^亭》,客過亭,葉辛在做著生活常識范疇里的規(guī)勸。非常懇切,有些無力,但堅持始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