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凌云

慈善和商人，一個充滿憐憫，一個充斥狡黠，但亦如雙生花，慈善這個特殊的世界里，炫目的身影依舊是富豪。但在中國，做慈善從來不易，樂善好施已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一個商人的至高褒獎，富有而忙碌的企業(yè)家們四處散財無暇他顧，不一定能換來善意的回報。而不知如何運作并不龐大的機構(gòu)、在NGO的紛繁事務前手足無措，更是當下中國慈善界面臨的共同問題。

自上世紀80年代“下海”潮以來，第一代的企業(yè)家如今從商界“退潮”，20多年來積累的財富，如何處理？他們中的不少人，開始熱衷于慈善，然而他們準備好了嗎？

劉小鋼，是一個在富豪排行榜上找不到的名字。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富豪，“我只是做了20年生意，賺了點錢，而現(xiàn)在想為社會做點什么?！?/p>

劉現(xiàn)在是廣州千禾基金會理事長、阿拉善生態(tài)協(xié)會秘書長，在她看來，慈善必須超越“救助”、“同情”的層面，知識儲備比愛心更為重要。這是她在47歲“高齡”負笈哈佛兩年的最大收獲。而在和中國NGO共事的過程中，劉小鋼對中國的理解越來越深厚，從強烈的精英意識到重視草根的力量，重視公民社會的力量，5年來，劉小鋼的慈善觀經(jīng)歷了一個巨大的轉(zhuǎn)變。

從商業(yè)到慈善

投身慈善的靈感來源于劉小鋼加入的“獅子會”。2002年，廣東獅子會剛剛成立，作為企業(yè)家的劉小鋼成為其中一員，國際獅子會是聲名日隆的百年慈善組織，以卓有成效的“掃盲行動”享譽國際。但在中國，剛剛成立的廣東獅子會存在著“官辦”的困惑，會員的自發(fā)積極性不足。即便如此，劉小鋼還是感受到了慈善的力量，“2003年，我開始有些厭倦做商人的日子，一個人跑到英國，沉淀之后我問自己，哪段人生才是我最幸福的時光？”她遁隱英倫3個月，找到了一個令她感覺幸福的事業(yè)——慈善。

“在中國，沒有人知道該怎么做慈善，大家都在試，我更不知道從何下手，但我明白從志愿者到職業(yè)化這條路行來不易，不能單憑一腔熱血?！?/p>

2004年，47歲的劉小鋼關掉了經(jīng)營多年的房地產(chǎn)公司，開始申請美國學校。

關掉公司的決定，起初她并沒有告訴自己的獨生兒子。

兒子林彬高中就被送去美國念書，2008年畢業(yè)后回國，在廣州開了家音樂學校，從事爵士鼓的教育工作，對母親的資產(chǎn)和事業(yè)從不過問。

“我從小就不知道她有多少錢，對此也沒興趣?！绷直蛴X得那是她母親賺的錢，如何處置由她自己決定，“我不知道這些年，為了做慈善她花過多少錢，但這和我沒多大關系，錢是她賺的，她愛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征求我的意見。只要她覺得快樂就行，但我希望她不要那么忙?！?/p>

劉小鋼曾擔心兒子對關掉公司的決定有想法，但她不知道，兒子擔心的不是財產(chǎn)的問題，而是她的學業(yè)?！拔抑浪暾埞鸬姆菭I利機構(gòu)管理專業(yè)，語言和準備研究論文并不是多大的問題，但她沒有任何相關工作經(jīng)驗，完全不知道公益領域是怎么回事，即便申請到了，學習起來也很困難，和她想的完全是兩碼事?！?/p>

但出乎林彬的預料，劉小鋼最終還是拿到了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攻讀“非營利機構(gòu)管理”的碩士學位?！拔业耐懈３煽儾⒉凰闾珒?yōu)秀，可能他們看中的是我20年的從商經(jīng)歷及轉(zhuǎn)行做公益的決心并愿意回到祖國付諸實踐的愿景。”劉小鋼說。

在哈佛，劉小鋼發(fā)現(xiàn)念這個學科的中國人還真不多。“我當年選了很多關于公共管理的課程，但上課的時候總是很孤單，因為上課的全是白人，連亞洲人都很少見?！?/p>

劉小鋼認為自己是個比較較真的人。兒子林彬不太愿意對他的母親做評判，覺得一切都很正常，但林彬的妻子對此印象深刻?！八芟矚g與我們分享，有時候看書累了也會打電話給我抱怨一下，當她論文拿到‘A的時候她會告訴我們，她因此感到了快樂?！?/p>

王石如今也在哈佛游學，劉小鋼認為他回國之后也一定會做些什么。有一次，劉小鋼去美國出差，本打算約王石和幾個朋友一起出去玩玩，但王石說要忙著上課，沒空。已經(jīng)拿到學位的劉小鋼不忘幽他一默：“你又不用拿學位，干嘛這么認真？”

理解兩個中國

2006年，拿到哈佛碩士學位的劉小鋼開始思考回國后的工作，“從1983年經(jīng)商開始，我就從未給別人打過工，我不知道如何在一個制度化的機構(gòu)中做雇員，這是我的一個最大短板?！弊罱K，她接受了中大朱健剛教授的建議，“我感覺中大公民與社會研究中心這個平臺很有趣，既有學理的指引也可以進行各種大膽的實驗?！?/p>

2006年1月14日下午，中國NGO年會在中山大學召開，也是劉小鋼回國的第一天?！耙幌嘛w機我就趕到了會場，在那兒亂發(fā)言，提了一堆臭主意，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在中國根本行不通?！?/p>

“中國的NGO環(huán)境對我而言太陌生了，雖然我在美國學了NGO管理，但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此半年中，我完全找不到北?！?/p>

那段時間，劉小鋼在中大公民與社會研究中心做研究員，接觸到很多底層的NGO組織，“有些機構(gòu)就只有兩三個人，更談不上管理，都是一些無助的工人農(nóng)民。我能做的就是幫他們解決一些實際困難，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彼踔琳也坏胶退麄儨贤ǖ姆绞剑拔矣X得我說的，他們一點都聽不懂”。

“在美國學習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日立基金會實習，一開理事會，參加的全是政府高官和大企業(yè)家，運作規(guī)范，一下子把我給震住了，當時我就想，好好學習一下人家的治理模式，把它用到中國去?！?/p>

但在中國，劉小鋼很難找到這樣的平臺。

“剛從美國回來的劉小鋼曾寄望于富人慈善、精英慈善，從美國的經(jīng)驗來看，實力雄厚的富豪和官員對慈善有推動性的作用?！迸c劉小鋼共事6年的朱健剛說，“但她后來發(fā)現(xiàn)富人很難游說，他們對慈善很難盡心盡力。”

劉小鋼出生在一個干部家庭，更準確點說是一位“紅色后代”。父親劉田夫是老革命，曾任廣東省省長。劉小鋼一直住在廣東省委大院里，和“高干子弟”們一同成長。

對于自己的人生，劉小鋼一直很感恩，“‘文革時，我很幸運一直在念書；‘文革后，我又趕上了大潮，成為第一批大學生，前半段幾乎都在校園度過。”但大學畢業(yè)時，她卻莫名對校園產(chǎn)生了恐慌，“畢業(yè)后有個留校的機會，但一想到這輩子都要呆在校園，我突然覺得很不甘心，想出去闖一闖?！?/p>

劉小鋼1981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外語系，之后進入了廣東省外經(jīng)貿(mào)委調(diào)研處工作。兩年后辭去公職開始電子科技產(chǎn)品事業(yè)，在香港創(chuàng)建東方科技，打造中國第一代品牌電腦——“東方”，彼時，大陸近八成的電子工廠都是東方的客戶。1994年回歸廣州，適逢房改新政下市場經(jīng)濟的繁華之勢，成為中國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先驅(qū)。

她踏著精英主義步上與世隔絕的空中樓閣，良好的家世、順利的學業(yè)、成功的商業(yè)冒險，劉小鋼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中國，那個只有繁榮的中國。進入NGO，尤其是草根NGO之后，她才認識了另外一個中國，一個缺乏教育、醫(yī)療資源，貧窮如影隨形的中國。

“在我真正能做到和第二個中國守望相助之時，我對中國的理解才是完整的。兩個中國放在一起，我才完成了對中國的理解?！?/p>

“雖然她剛回國的時候，和草根NGO的溝通確實存在障礙，但現(xiàn)在她是我們之中最善于和他們打交道的人，比我們的適應能力強多了。” 朱健剛說，在和NGO的共事過程中，劉小鋼對中國的理解越來越深厚，她慢慢感受到社會各種基層力量給她的支持，這都是劉小鋼在中國的新發(fā)現(xiàn)。

“視覺第一·廣東行動”是劉小鋼回歸獅子會之后大力推進的一個項目。 2008年，廣東獅子會發(fā)起為期3年的“視覺第一·廣東行動”，為貧困白內(nèi)障患者施行免費復明手術。劉小鋼帶著獅子會的會員們，奔波于廣東各地的鄉(xiāng)間，動員政府、醫(yī)護人員和社會力量投身慈善。

“我從未想過做慈善、做好事也會被拒絕?！睆V東獅子會會員蔡力回憶，“我們到了第一個鎮(zhèn)，小鋼姐詳細解釋了這個項目，但鎮(zhèn)長一口回絕，表示對此事毫無興趣?！睋?jù)蔡力回憶，劉小鋼一點也不生氣，也不吃驚，反而邀請這位鎮(zhèn)長參與他們的活動。

據(jù)劉小鋼的同伴們回憶，在與基層中國的接觸中，她平和親切而善用資源，特別善于協(xié)調(diào)政府和NGO之間的關系。

陳光標“不可愛了”

2011年5月，劉小鋼接受了王石的邀請，加盟北京阿拉善See生態(tài)協(xié)會，擔任協(xié)會秘書長。“這是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專職工作，我是領薪水的?！?/p>

劉小鋼一開始并沒有多大信心接任這份工作，多次拒絕王石的邀約?！拔医?jīng)常開玩笑說，拒絕了99次，最后一次沒堅持住?！倍罱K接受這份工作的理由，還是學習，“就當作學習吧”。

她如此描述新工作，“上班的第一天，真是什么都不懂，他們拿著各種文件來找我，但我對生態(tài)一無所知，沒辦法給他們意見。我只能說，你們有什么困難，告訴我，我給你們爭取最大的支持?！?/p>

“在現(xiàn)有的體系中，大家都有一種無力感，草根公益組織得不到官方的認可，爭取不到合法的地位，而有錢人也不知道怎么做?！眲⑿′撜J為她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游說、溝通，為專業(yè)NGO組織爭取最大化的社會資源。

“我希望能為阿拉善建立一個基本的框架，然后在北京找到一些能力更強的人、更專業(yè)的人。最終，我還是會回到中大?！?/p>

劉小鋼毫不諱言，她曾經(jīng)也是陳光標的“粉絲”。她說那個時候，很想和陳光標好好聊一下，“不論動機如何，他畢竟是拿出了真金白銀，但我覺得他特傻，我想和他分享，這樣做是沒有效果的，是在浪費金錢，應該更有效運用他的資源，才能真正幫助社會?！?/p>

劉小鋼對陳光標似乎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復雜情感。她說，當初，在電視上看到陳光標說曾因為做慈善從睡夢中笑醒，滾到地上的時候，覺得陳光標很傻、很可愛，“我覺得他不知道怎么做得更好，不懂慈善，我很想去幫助他?！?/p>

隨著新聞媒體對陳光標調(diào)查的不斷曝光，劉小鋼發(fā)現(xiàn)她對陳光標的理解錯了?！拔矣X得他是故意的，他把錢捐出來不是為了做慈善，只是為了宣傳自己，他關心的是自己是否世界首善。雖然他還在不斷地捐錢，但這些錢他是花在自己身上了，并不會讓這個世界更美好?！?/p>

“我一下就覺得他不可愛了，不再是他的粉絲了。”

慈善是愛人類。劉小鋼多次向記者解釋她理解的慈善，她認為每個人做慈善都應該有個夢想，雖然她不是一個經(jīng)常有夢想的人，但對慈善她懷有一個美好的愿望?！拔蚁Ｍ@個世界更好，建立好的制度是其中的一個路徑，制度是改變社會的根本辦法，這是支撐我做下去的信念。”

當年的生意伙伴、一位有名的“文學商人”，曾多次提醒劉小鋼，“別以為你是一個富豪，其實我們就是個中產(chǎn)階級?！边@個善意的提醒影響了劉小鋼做慈善的方式，“重要的是專業(yè)性，和你投入的精力，錢并不重要”。因此，她并沒有將所有的資產(chǎn)投入慈善，但會捐出名下物業(yè)公司每年的盈利。她將公司的股份分給了員工，“這樣公司能運作得更好，我保留點股份，每年分點花紅，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金錢做慈善，多好！”

對于這一點，兒子林彬并不在意。“我不需要錢，如果需要我可以自己去賺?！标P于“你沒埋怨過母親沒有把公司留給你”的問題，他很不屑，“我外公曾對母親說過，如果你要做生意，就別在南中國出現(xiàn)。她是自己做起來的，我自己也能做起來，我們家就是這樣的?！?/p>

朱健剛則表示，他希望越來越多的企業(yè)家投身專業(yè)慈善事業(yè)，“慈善如何改變世界，如何改變資本主義？企業(yè)家在社會變革中充當了一個重要力量，不僅僅是捐錢，而是做專業(yè)的慈善，蓋茨、巴菲特代表了一股社會潮流，中國也需要這樣的企業(yè)家?！?/p>

“劉小鋼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專業(yè)慈善家，她具備學識、有行動能力。企業(yè)家放棄商業(yè)夢想，以慈善為事業(yè)，以慈善為職業(yè)，劉小鋼比蓋茨更早邁出這一步。”朱建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