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萊特
從前,夜鶯不在夜晚歌唱。他有漂亮的聲線,春天一到,他就從早到晚婉囀啁啾。他和伙伴們一道在黎明初透灰藍(lán)之光時分起身,他們的騷動讓丁香葉子背面沉睡的甲殼蟲都晃悠起來了。
他聽到七點(diǎn)、七點(diǎn)半的鐘聲就歇息了,不管在哪兒,常常是在散發(fā)著木犀草味道的葡萄花開的果園里,一覺睡到天亮。
一個春天的夜晚,夜鶯立在一根葡萄嫩枝上睡著了,嗉囊圓鼓鼓的,耷拉著腦袋,好像脖子酸了,優(yōu)雅地彎著。在睡夢中,葡萄的觸須,這些柔弱而堅韌的葡萄卷須透出新鮮酸檬既刺激又解渴的氣味,葡萄卷須長得那么茂密,那天晚上,夜鶯驚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住了,爪子被纏在葡萄藤上,翅膀軟弱乏力……
他以為自己快死了,掙扎著,費(fèi)盡千辛萬苦才得脫身,他發(fā)誓整個春天,只要葡萄卷須還在生長他就不再睡覺了。
從第二夜開始,為了讓自己硬撐著不睡著:只要葡萄在生長,生長,生長……我絕不再酣睡!只要葡萄在生長,生長,生長……
他變換主旋律,耍?;ㄇ?,被自己的嗓音迷住了,成了迷狂、沉醉、嬌喘微微的歌手,聽到他歌唱的人都情不自禁要聽著他歌唱。
我曾見過一只夜鶯在月光下歌唱,一只自由自在的夜鶯,不知道有人正暗地里偷窺。有時,他停了歌唱,曲著脖子,仿佛要聆聽自身一個音符慢慢消散的裊裊余音……之后他奮力再次歌唱,鼓足氣,脖子向后仰,仿佛一個絕望的失戀者。他為歌唱而歌唱,他唱得那么美好,美好到不知道其中的意蘊(yùn)。至于我,我仿佛又從金嗓子的樂聲中聽出了低沉的笛吟,水晶般清脆抖動的顫音,清純而有力的呼喚,仿佛又聽到了被葡萄卷須纏住的受了驚嚇的夜鶯天真的初啼:
只要葡萄在生長,生長,生長……
脆弱的、柔韌的、苦澀的葡萄卷須也把我牽絆住了,當(dāng)我青春年少、睡得又香又沉的時候。我會驀然驚醒,我弄斷所有那些纏在我皮膚上的卷須,我逃脫……當(dāng)甜蜜新夜的倦意壓在我的眼瞼,我擔(dān)心葡萄卷須,我大聲抱怨,這才讓我明白那是自己的聲音。
獨(dú)自一人,半夜醒來,我看著嫵媚而沉郁的星辰在我眼前升起……為了不讓自己再度墜入幸福的夢鄉(xiāng),墜入滿架葡萄花開充滿謊言的春夜,我聆聽自己的聲音。有時,我狂熱地大聲叫著人們習(xí)慣緘口不語、習(xí)慣低聲呢喃的話語———之后,我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漸漸成了低語,因?yàn)槲也桓依^續(xù)……
我想傾訴,傾訴,傾訴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想的一切,我所猜測的一切,所有讓我欣喜讓我受傷讓我驚訝的一切;但每每,當(dāng)聒噪之夜消退、黎明來臨之際,一只清涼的理智之手就會按在我的唇上,于是我興奮的叫喊平息成溫和的閑話,恢復(fù)了孩子的伶牙俐齒,高聲說話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安心或麻木……
我再也不能享有幸福的睡眠了,但我也不會再害怕那些葡萄卷須了。
(蓮心摘自《花事》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圖/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