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蓮

“辣媽”當國

——七零八零的育兒迷思

2011年春，中國年輕父母們被“虎媽”的家教“戰(zhàn)歌”點中了穴位。這些七零八零“辣媽”們已經成為中國家庭教育的新生力量，他們既希望子女不再重蹈自己的束縛童年，同時又想方設法添加確保孩子“成功”的保險。在競爭與壓力中生長的他們，用比他們父輩更多的科學理念，赤腳在炭火上進行著育兒“試驗”，也面臨著更多的現(xiàn)實困惑。

但無須猶疑的是，在學校偏重知識教育的同時，家庭承擔的素質教育愈顯重要，而父母的責任就是讓孩子學會在成長過程中認知和成就自己。

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只有優(yōu)良的婦孺，才會造就優(yōu)良的城邦。這些年輕父母的焦慮與選擇，決定著我們中國未來的模樣。

中國的年輕父母熟悉西方育兒理念，也試圖給孩子一個輕松快樂的童年，但總忍不住擔憂：這個理念是否符合中國的情況，照著做到底是成全孩子還是會害了孩子？

農歷虎年剛過，“虎媽”火了。

“作為一位華裔媽媽，我只做正確的事，并不在乎怎樣討孩子們喜歡。”1月11日，48歲的耶魯法學院教授、美籍華裔移民蔡美兒推出新書《虎媽戰(zhàn)歌》，講述她以“中國媽媽”的方式教育兩個女兒的故事，并且認為：“西方的孩子肯定不比中國的孩子更幸福！”

“虎媽”嚴厲管教并傾心培育出兩個音樂神童的故事，迅速在媒體和網絡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盀槭裁粗袊鴭寢尭鼊僖换I？”《華爾街日報》在選載“虎媽”故事時，就以此警示讀者。1月31日出版的《時代》周刊則將“虎媽”選為了封面人物，配發(fā)評論說：“難道我們就是她所說的‘失敗者？”《洛杉磯時報》把她的書描繪為“像病毒一樣蔓延”。

這位在育兒問題上全心投入的華裔“虎媽”，直接挑戰(zhàn)“過于寬容和放任”的美國父母，也讓中國媽媽們很糾結。著名文化人洪晃就撰文稱：“我在中國所認識的諸位母親中，沒人會像她那樣對待孩子”，“大部分的華人母親在育兒之事上的思維已然更為開明”。家庭教育專家尹建莉也認為：“中國媽媽的整體素質或形象不是這樣的”。

就某些細節(jié)的驚悚程度和沖突性而言，“虎媽”的故事的確吸引眼球，但這并不足以成為廣泛討論的公共話題。眼下，中國媽媽總是困惑于不知道究竟是該“放養(yǎng)”還是“圈養(yǎng)”，蔡美兒則用自己的故事讓人看見嚴格管教也能成功。

“虎媽事件為什么有這么強的爆發(fā)力？就是因為它深刻觸及了當下中國千千萬萬個家庭最糾結、最困惑的問題?！痹诒本煼洞髮W教科所教授、家庭教育專家陳建翔看來：“好多好多家長是有話要說，我相信即使沒有虎媽事件，也會有其他的線索引導出來，這是大家憋在心里很長時間的話題?！?/p>

“虎媽”遍中國

虎媽屬虎，她在擂響“虎媽戰(zhàn)歌”時，如此介紹新書：“這是一個母女三人的故事——關于莫扎特和門德爾松，關于鋼琴和小提琴，以及我們如何成功地登上卡內基音樂大廳的舞臺?！?/p>

那么虎媽的秘訣是什么呢？先來看看她的“十不準”：不準在外面過夜，不準參加玩伴聚會，不準在學校里賣弄琴藝，不準抱怨不能在學校里演奏，不準經常看電視或玩電腦游戲，不準選擇自己喜歡的課外活動，不準任何一門功課的學習成績低于“A”，不準在體育和文藝方面拔尖而其他科目平平，不準演奏其他樂器而不是鋼琴或小提琴，不準在某一天沒有練習鋼琴或小提琴。

這還不是全部。與西方父母對孩子的自尊擔憂頗多不同，虎媽可以罵女兒是垃圾，不好好練琴就不讓吃飯、喝水、上廁所。她甚至不在乎自己被孩子比喻成“伏地魔”，“我并不像西方父母那樣感覺受到了刺激，我還是堅持要孩子集中精力?！比绱私^然的“虎媽”偶爾也會糾結，“有時候我會在清晨醒來，對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平添憂慮?！?/p>

這些偶爾的閃念，并不能輕易動搖“虎媽”堅定的內心，但她的中國知音們卻未必能夠如此徹底。北京師范大學教科所教授、家庭教育專家陳建翔接觸過很多中國父母，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家長很多都是半個“虎媽”，有“虎媽”的心，但是沒有“虎媽”的強勢手段。

陳建翔的這個結論，很容易從媒體報道和各種調研數(shù)據(jù)中得到支持，比如學生的學習壓力中就隱藏著無數(shù)媽媽們的良苦用心。2008年2月27日，全國婦聯(lián)公開發(fā)布的未成年人家庭教育狀況抽樣調查顯示，有95%以上的學生每天放學回家后，要用一定的時間完成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有近七成的學生每天要用一定的時間完成家長布置的課外補習作業(yè)，53.4%的城鎮(zhèn)中小學生和53.8%的農村中小學生自述，他們“最大的煩惱”是“學習壓力”。

半個“虎媽”的核心，是“家長強權”，典型表現(xiàn)就是對孩子自由意志的剝奪。在家庭教育專家尹建莉看來，這是經常被人忽略或誤讀，但恰恰是最緊迫、影響最深的一個問題，“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孩子懦弱、逆反、沒有上進心等等”。《2010年上海中小學生安全情況報告》顯示，當年共有8名學生自殺身亡，其中6人是因為與家長發(fā)生爭執(zhí)或不滿家長的管教方式，兩人是由于情感或學業(yè)壓力。

“從現(xiàn)有的研究結論來看，認為中國的兒童不快樂，中國兒童的負擔大，中國兒童的學習方式有比較大的問題，這可能是比較普遍的看法。”首都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首席教授勞凱聲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認為，華裔虎媽的教育方法雖然只是她個人對教育的理解，但因為她是華裔，而她的做法又與人們對中國教育的那種刻板印象吻合，“所以這個事情就不是一般的個人對教育的看法，而變成了中國教育方法和美國教育方法的比較，這反映了一種社會心態(tài)?！?/p>

“成功”只有一種

令“虎媽”欣慰的是，兩個女兒不僅在演奏古典音樂方面技藝高超，而且她們在學校里是成績全優(yōu)的學生，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她們在公共場合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可愛風趣、助人為樂，而且口才出眾。“其他的父母不斷地追問我們培養(yǎng)孩子的秘訣”，“虎媽”蔡美兒的欣慰溢于言表，“因為索菲婭和露露的舉手投足，就像是孩子們成長的模特?！?/p>

“虎媽”及其女兒的“成功”，在中國媽媽這里卻演變成了無數(shù)孩子的噩夢。最近網上有個流行的段子，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被人比較的無奈心態(tài)：從小我就有個夙敵叫“別人家的孩子”。這個孩子從來不玩游戲，不聊QQ，不喜歡逛街，天天就知道學習。長得好看，又聽話又溫順，回回年級第一，還有個有錢又正兒八經的男/女友。研究生和公務員都考上了，一個月七千工資。會做飯，會家務，會八門外語。上學在外地一個月只要400元生活費還嫌多……

這則廣泛流傳于網絡的熱帖，就是中國家庭教育的生動寫照，引發(fā)眾多網友共鳴。很多人表示自己小時候被父母拿來和“別人家的孩子”比較，痛恨這個無處不在的攀比對象。

“中國教育的競爭太殘酷。”勞凱聲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認為，關鍵是制度本身是強調競爭、強調選拔的，“如果在這套制度中競爭不過別人的話就是失敗者就被淘汰，只有一步一步競爭過別人，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

自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中國實行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使家庭結構與功能發(fā)生了巨大變遷，核心家庭所占的比例迅速上升，并成為家庭結構的主導形式。與過去多子女家庭不同，父母對獨生子女的關注開始增多，“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學校、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師”的觀點迅速流傳。

許多家長接受了大量西方育兒理念，并試圖給孩子一個輕松快樂的童年，同時卻又忍不住擔憂：這個理念到底是否符合中國的情況，照著做到底是成全孩子還是會害了孩子？在具體實踐中，甚至會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教育方法，很多人在孩子小的時候認為孩子快樂最重要，可是一旦上學又擔心在競爭中落后。

“我們的教育是怎么設計的呢？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樣的，都只能有一種成功模式，都只能有一種教學培養(yǎng)方法?！标惤ㄏ柙诮邮堋吨袊侣勚芸凡稍L時認為，家長只能無限制地提高自己的期望，“我們缺乏普通公民教育，缺乏適合普通人生活的教育，我們的教育都是培養(yǎng)尖子的，都是照著尖子來處理所有的孩子，不是照著中間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生活需要來設計。”

趕超式教育

蔡美兒在美國做“中國媽媽”的直接經驗，主要來自于自己的父母。她的祖輩出生于中國福建，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先后遷往菲律賓，她的父母在1961年結婚并于當年晚些時候雙雙來到美國波士頓。

作為華裔移民第二代，蔡美兒上學時需要用保溫盒將中式午餐帶到學校；在家里只能說中國話，如果在言語間夾雜著一兩個英語單詞就要被狠狠地打手板；每天下午都得演算數(shù)學、練習鋼琴；從不被允許在朋友家過夜；每天晚上要為下班回家的父親脫下皮鞋和襪子、遞上拖鞋；成績單一定要完美無缺。

“在這個讓外人感到怪異的家庭里，我汲取了奮發(fā)向上的力量和信心?！辈堂纼河H歷了移民在當?shù)亓⒆愕钠D難，深知奮斗進取的價值。

就在蔡美兒全家逐步融入美國社會的同時，中國也開始全力趕超發(fā)達國家?！斑h離貧窮是我們這一代人奮斗的源動力，也是這個民族生存的集體無意識?！痹陉惤ㄏ杩磥恚澜缛倌陙矶荚谧黾臃?，采取最先進的科學技術手段向大自然宣戰(zhàn)，向大自然攫取財富，增加生產、生活條件，而中國最近三十年是做乘法，想用最短的時間趕超發(fā)達國家，大家的功利心、成功的欲望加倍膨脹，似乎沒有止境。

蔡美兒的移民體驗，對于當今的70后、80后而言，并不陌生。他們在競爭中成長，并且在競爭中生活。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遠離故鄉(xiāng)獨自在外打拼，試圖在鋼筋水泥鑄就的城市森林里為自己開拓一片天地。許多人目前并沒有獲得經濟上的安全感，同時又懷有強烈的成功動機，競爭意識已經強化為他們的天性，并將投射到他們對孩子的教育中。

尤其是70后，他們獨特的人生經歷非常容易促使他們扮演強權家長的角色。他們的青少年時期，正是中國社會急速轉型時期，市場意識撲面而來，迅速成為一代人的思維方式；同時，他們的文化程度又前所未有地高于前輩，他們自信自己有能力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可是有關教育中的科學與民主意識還尚未得到普及。

所以，這一代人很多會以商業(yè)社會的思維特點來要求自己的孩子，對孩子要求比較嚴格，或是以技術思維方式來對待孩子。比如把孩子送到寄宿制學校，要求孩子取得優(yōu)異的考試成績，各方面嚴格要求孩子，等等。

“‘領著孩子去打拼是他們撫養(yǎng)下一代的一種下意識心態(tài)?！奔彝ソ逃龑＜乙ɡ蛟诮邮堋吨袊侣勚芸凡稍L時認為，“畢竟絕大多數(shù)人受制于種種條件，在競爭中常感力不從心，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會在人內心引起焦慮。”

“作為家長，你能改變社會的生存法則嗎？作為孩子，你能改變教育游戲的法則嗎？你改變不了。所以大家現(xiàn)在都這樣，無助、無奈，誰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标惤ㄏ鑼Υ艘差H感無奈：“其實在我們的文化里面有淡泊明志的要素，但是今天起不了作用，因為它左右不了奮斗的大潮?！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