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杰
晚清奇士劉鶚在其名著《老殘游記》里,一針見血地指出:“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p>
劉鶚以自己在山東官場的親身經(jīng)歷為基礎(chǔ),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集“清官”和“酷吏”于一身,顢頇妄作,以殺戮無辜邀取“才能功績卓著”虛名的藝術(shù)形象玉賢。實際上,這個玉賢并非是小說家臆想出來的人物,其原型就是毓賢。
毓賢到底清廉到了什么程度呢?《十葉野聞》中說,當(dāng)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的消息傳到山西之后,毓賢明顯地感到他慫恿支持義和團野蠻排外的恐怖主義政策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于是就想遣散那些在山西犯下滔天罪行的義和團拳民。義和團的大師兄們雖然答應(yīng)解散,但還想最后要挾毓賢一把。他們提出來,是否可以給予一定的“遣散之資”,“令兄弟輩各尋生活”。毓賢告訴他們:“吾服官以來,清剛自矢,別無藏鏹余財可以為諸英豪壯行色。無已,吾惟有敝衣數(shù)箱,爾輩向質(zhì)庫取銀,作川資何如?”說完,“命從者出箱示之,皆破爛不堪衣著之物”。巡撫如此之貧,令本想大撈一把的義和團首領(lǐng)大感意外,不由得贊嘆:“公真清官也?!?/p>
毓賢是清官,但同時更是晚清有名的酷吏。毓賢出道之始,任山東曹州知府,以“善治盜”著稱。其實,他的“善治盜”就是中了“亂世用重典”的余毒,在地方上搞嚴刑峻法式的恐怖主義政策,濫殺乃至虐殺無辜罷了。毓賢在曹州的所作所為,《老殘游記》中有生動的描寫。劉鶚?biāo)鶎懙倪@一切均可在晚清的一些史料中得到參證。據(jù)說,毓賢在蒞任曹州知府之后,不到三個月就處決了兩千多人!按一些筆記作者的說法,其中有九成是良民。
毓賢不僅嗜殺成性,而且極其喜歡“虐殺”。他發(fā)明了許多酷刑,譬如,打杖條、打板子、軋杠子、跑鐵鏈子、跪鐵蒺藜、站鐵鏊等等。其中,最令人發(fā)指的發(fā)明是“站籠”:“命木工制大木籠四,高及肩,囊其身于籠,而以木環(huán)圍瑣其頸,植木其中,足下初置磚,漸抽去。弱者半日、強者一日夜死矣?!痹谪官t極端酷虐的政策下,曹州上下人心惶惶,百姓甚至以“別哭了,再哭毓小辮子來了”之類的話嚇唬哭鬧的小孩子。
毓賢的苛酷激起了曹州地方的數(shù)起民變不說,他自己也承認“盜風(fēng)仍未絕跡”。實際上,他的嗜殺不僅不能治盜,反而逼得那些真正的盜賊圖謀“變身”。他們?yōu)橛县官t仇恨西方的特點,改以練習(xí)神拳為名,打出“滅洋教”的大纛,行劫掠之實。這就是義和拳運動在山東的濫觴。
對于山東的義和拳,毓賢奉行的是“陽剿陰撫”,最后竟為其改名為“義和團”。將這些四處濫殺外國傳教士和中國教民,極端仇洋的亂匪稱為“義民”。毓賢實際上充當(dāng)了義和團迅速坐大的推手。他還公開聲明:“義和團魁首有二:一為鑒帥(前山東巡撫李秉衡),其一即我是也。”
后來,毓賢一味鼓噪“義和團民心可用”,極力主張清廷的激進派向十一國宣戰(zhàn)。在擔(dān)任山西巡撫后,他執(zhí)行“仇洋滅洋”的極端主義政策,鼓勵山西的義和團濫殺外國人和一切與“洋”字有關(guān)系的中國人,并一手制造了駭人聽聞的“太原大屠殺”。據(jù)統(tǒng)計,在他主政山西后,山西的義和團和清兵一共殺死洋人一百九十一人,殺死中國教民和家中使用“洋”物品的中國人一萬多人,燒毀教堂、西醫(yī)院、洋號、孤兒院等二百多所,房屋二萬多間。
毓賢極端仇視洋人,但當(dāng)真正面對洋人時他又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懦夫。當(dāng)義和團導(dǎo)致了八國聯(lián)軍的武裝干預(yù)后,他一再上書,講些紙上談兵毫無意義的大話,并表示隨時可率領(lǐng)義和團“勤王”。但內(nèi)心里,他對洋兵怕得要命,遲遲沒有動作。最后,朝廷一再催促,他才起兵東進。而此時,聯(lián)軍已經(jīng)攻進了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正在“西狩”的途中。
當(dāng)然,像毓賢這樣的一個禍國殃民的人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只能成為清王朝庚子年“大發(fā)癔癥”之后的犧牲品。八國聯(lián)軍占領(lǐng)北方數(shù)省,向清廷提出的停戰(zhàn)條件之一就是懲辦那些慫恿支持義和團的官員,其中就包括毓賢。在國內(nèi),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也明確要求朝廷嚴懲誤國者毓賢等輩。于是,清政府先是下令將毓賢撤職流放到新疆,之后又追加刑罰,在毓賢行至甘肅蘭州之時,將其就地斬首明正典刑。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毓賢還不脫其酷吏的本色。他有兩個隨從去新疆流放的小妾康氏和姜氏,在得知自己要被正法之后,毓賢硬是逼著這兩個無辜的人“自裁殉夫”,然后笑著說:“彼乃先驅(qū)狐貍于地下也。”其心腸之毒辣由此可見一斑。
這樣的一個人有此下場可謂是死有余辜。但因為他有“清官”的名聲,所以死前在蘭州民間激起一片同情的浪潮。近人柴萼在《梵天廬叢錄》說,當(dāng)時很多人張貼告示,主動組織起來向朝廷請命,請求赦免毓賢死刑。據(jù)說,蘭州民間還有人在他死后為其修建了祠堂,后被清政府下令拆除。由此可見,清官在中國民間的號召力實在到了“一俊遮百丑”的地步。
今天,我們剖析毓賢這個清官典型,完全可以得出如下的結(jié)論:在專制時代,無論是清官還是貪官都是不能真正利國利民的,他們不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都是專制文化造就的怪胎。認清這一點,對于至今還在做著清官夢、幻想依靠清官救世的中國人,應(yīng)該具有很強的警示意義。
【原載2010年第18期《傳奇故
事·百家講壇》】
題圖 / 另一面 / 阿克巴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