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振亞
在剛剛走進歷史的那一代學人中,潘光旦先生是我最崇敬的。讀潘先生的著作,我佩服他的學問;讀回憶他的文章,我敬佩他的人品,喜歡他的性情。有了潘光旦,我們在做學問與做人上都有了榜樣。所以,每看到他在“運動”中無辜受難的鏡頭,就會感到格外痛心。
最早,我是從一篇題為《最后的潘光旦》的文章,看到潘先生受難的一幕。
這篇文章說到,經過1952年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辯才無礙的潘先生變得沉默了。顯然,他是想以沉默來避禍。可是,1957年的反右運動,還是整到他頭上,他不僅被打成右派,還被打入“章羅反黨聯(lián)盟”。按道理說,這場反右運動,本來是成年人的事情,卻也把孩子們卷了進來。他們稚氣未消,心靈就被撒上仇恨的種子,也無師自通地學會用“階級斗爭”的眼光看人。有一次在校園里,幾個小孩子追著潘先生,一面大呼小叫地喊著“大右派”,一面用石頭砸他。潘先生拄著雙拐,慌忙用手遮擋飛來的石頭,同時還笑著對這些孩子們說:“別把我打壞了啊!”從潘先生的微笑與說話的語氣,不難感受到他的一腔善意。對于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即使他們有過火行為,潘先生也不忘為人師表。
又過了幾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更殘酷的打擊向潘光旦襲來。一次次被抄家,一次次被批斗,已經被折磨得身心疲憊的潘先生,還要接受懲罰去勞動。一條腿的殘廢人怎么能做體力勞動呢?依然也要做。他只好坐在地上,艱難地向前挪動,勉強干著那力所不及的活計。每日下蒸上曬,身體跼蹐,久而久之,他得了前列腺炎等疾病,直到躺在床上實在不能再活動。后來,病情越來越重,終被送進積水潭醫(yī)院。住在十幾個人的病房里,加上醫(yī)院也在“造反鬧革命”,既得不到很好治療,也得不到片刻的安靜。有一天,葉篤義來看他,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好,隔床的病人把葉先生叫到門外說:“今天上午幾個紅衛(wèi)兵審問他,要別人的材料,潘先生講了,那幾個紅衛(wèi)兵就是不相信,用手動他的床,我都看不下去了,對他們說他小便里插著管子呢,不要那么弄他。他們臨走時說:‘你不老實,我們過幾天還要來,你還得交代?!边@樣紛擾的環(huán)境,還怎么能治???后來,潘先生執(zhí)意要回家,親友都來勸他,也勸不住,回家沒幾天就去世了。
潘先生的受難史,還可向前追溯。在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中,一段摘引自著名生理學家林從敏的文章,使我們又看到潘先生在“一二·九”學生運動中受難的一幕。
林從敏的文章說到,當年在清華園——中共地下黨組織了一系列游行、示威、罷課、請愿。而在1936年12月29日,正當年終大考的第一天,軍警突然闖進學校,逮捕無辜同學數(shù)十人,而軍警名單上數(shù)位重要的同學,已被轉移。一部分同學不知道憑什么就認定這名單是潘光旦先生向當局提供的,因此第二天早晨就對他采取了行動。
如何采取行動,開始時林從敏不在現(xiàn)場,不知其詳。當他到達校門時,看見在警衛(wèi)室的北面,潘先生的兩個拐杖已被丟在地上,只能用一條腿邊站邊跳來保持平衡。林從敏與同學方巨成心有不忍,趕緊過去幫潘先生拾起拐杖,左右攙扶著他走到大禮堂臺階上。與此同時,前后都有人在呼喊,只是沒有動手打,潘先生頭發(fā)凌亂,卻仍然面帶笑容。這時,從科學館方向慢步走來梅貽琦校長。他登上禮堂臺階,站在潘先生一旁,面對著兩三百位同學,盡量抑制著胸中的慍怒,有半分鐘未發(fā)一言。待夾雜在人叢中呼喊推打的同學安靜下來,他才開始講話。他說:“你們要打人,來打我好啦。你們如果認為是學校把名單交給外面的人,那就由我負責?!薄聦嵣希讼壬诳箲?zhàn)時期,特別倡言民主自由,更不可能成為專制政府的幫兇,做出這等卑鄙下流的事來。而梅校長愛護學生如弟子,只以言教、身教去影響學生,為虎作倀地來殘害自己的學生,那不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如此一位好學問、好品格、好性情的師長,作為學生,榜樣就在身邊,不說尊師重教,也不能就這樣無理吧?再說,潘先生身有殘疾,只要稍具基本良知的人,都不會忍心對一個殘疾人下手,這些年輕學子為什么竟會在這個基本水準之下呢?
從潘光旦先生的幾個受難鏡頭中,我們不難比較出不同年代的年輕人的許多不同,可是,從對潘先生所表現(xiàn)出的殘忍戰(zhàn)勝人性來看,卻又是那么地一脈相承。潘光旦先生一生循循善誘,教書育人,專注強種優(yōu)生之學,看到的卻是年輕學子的瘋狂,人性惡的肆虐,那心中的苦楚一定是無法言說的深重。
【原載2011年4月1日《湘聲
報·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