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璐
今天,是你離開這個世界的第四十二個年頭了。我一直相信,即便是身處再漫長的黑暗,你也一定會用心傾聽靜謐時光深處那綿延不絕的回響;即便是經(jīng)歷再蕭瑟的日子,你也一定會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去溫暖出一個草長鶯飛的天堂。在那里,有被野火灼燒過的土地,有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有熠熠生輝的陽光,有堅定仰望的信仰,有自由而充盈的靈魂,有清澈而遼闊的天空;在那里,有你安靜的笑容、明亮的眼神、溫和的注視和那永不停息的追問。
當年穿過廣場的風,起起落落間早已消散在歷史那紛紛擾擾的聲音里。只是對于你而言,哪怕是某一個未名湖畔的夜晚,也是不能遺忘的紀念,因為那些痛苦的質(zhì)疑、追問和思考,因為生命在一次次叩問和反思中與原有信仰的剝離。當強權(quán)所推行的有悖常識和道德的謊言、暴力開始盛行時,你在某一個夜晚對著躁動的人群、對著那些扛著紅色大旗肆意將持異見者推向政治和道德祭壇的人,發(fā)出了這樣的吶喊:“今天晚上開的是什么會?是演講會,還是斗爭會?斗爭會是談不上的,因為今天不需要斗爭。斗爭誰?斗爭張元勛嗎?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們一斗?你們這些先生,剛才發(fā)言的我都認識,都是中文系的黨員……你們是公(安)檢(察院)法(院)的嗎?還是便衣密探?我告訴你們吧,我告訴你們也沒關(guān)系,武松殺了人還寫‘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我林昭還沒殺人,我告訴你們,我姓林,雙木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其實,那時候的你本沒有必要感到困惑和痛苦,應(yīng)該痛苦的,是那個荒謬的時代和那個時代里荒謬的人。在那個荒謬的時代,常識被強權(quán)所獨裁,邏輯被所謂的道義傳統(tǒng)所代替,人們的記憶被強權(quán)所決定。最可悲的是,普世價值,早已被狂熱的人群踐踏成了襯托革命之純潔的污泥。人們急著向強權(quán)表明自己的階級立場,急著讓諂媚和告密成為自己的生活姿態(tài),急著讓所謂的革命風暴洗禮自己的心靈,急著將自己之所以為人的尊嚴和良知遠遠地丟棄在這場風暴里,甚至還要狠狠地踩上幾腳來發(fā)泄某種無知的憤怒。
我常想,從古至今,中國的文盲固然不少,但最應(yīng)成為恥辱的是,人盲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文盲。所謂人盲,他們往往對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和敬畏,對天賦人權(quán)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和思考,從不關(guān)注人何以為人、人生的終極意義和價值是什么,漠視精神和思想的自由,罔顧常識。當權(quán)力強大的時候,人盲往往會毫不猶豫地通過犧牲自我或者他人來向權(quán)力獻媚,以通過獻身于權(quán)力來實現(xiàn)一種自我認定的救贖和升華,而這一切,常常會被冠以無比神圣的名義。
你在獄中曾用血書寫道:“每當想起那慘烈的1957 年,我就會痛徹心扉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真的,甚至聽到、看到、提到這個年份都會使我條件反射似地感到劇痛。這是一個沾染了中國知識界和青年群體血淚的慘淡悲涼的年份。假如說在此之前的中國知識界還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氣的流露,那么在此之后確實是幾乎被摧殘殆盡了。”
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千百年來,有的“人”在違背良知、出賣靈魂的“諾諾”中成為了看似無限風光的既得利益者;而那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士”,卻總能在漫漫長夜里以一己之力承擔起普羅米修斯一般的悲壯命運,讓被時代遺忘的常識和真理成為照亮黑暗長夜的一星火光。
于是,有了你的《海鷗之歌》和《普羅米修士受難日》兩首長詩,有了你和張春元、顧雁等志同道合的友人共同編輯和刊發(fā)的地下雜志《星火》。那時候的中國,已經(jīng)開始餓殍遍野,恐懼和謊言同時彌漫。1960年10月,天水參與《星火》地下刊物的“右派”與當?shù)厝罕娙嗳嗽獾讲稓?。同時顧雁在上海被捕,判刑十七年,關(guān)押二十年。林昭在蘇州被捕。林昭的父親知道女兒被捕后自殺。張春元逃脫,幾年后被捕并槍決。
有采訪者問:“當時你們都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個結(jié)果嗎?”顧雁這樣回答:“當時覺得不做不行,總要有人出來。如果到?jīng)]有一個人站出來時,這個民族就沒有希望了。總有第一個人——魯迅講總要有第一個人出來喊?。 ?/p>
兩次因為思考中國的出路、發(fā)出自己關(guān)于中國改革的聲音而先后入獄八年的你,遭受了什么樣的肉體和精神折磨?即使我今天再看一遍那些血淋淋的事實,仍然無言以對。“不計其數(shù)的人身侵犯!駭人聽聞的非刑虐待!光是鐐銬一事人們就玩出了不知多少花樣來:一副反銬,兩副反銬;時而平行,時而交叉,等等不一。臂肘之上至今創(chuàng)痕猶在不消說了,最最慘無人道、酷無人理的是:不論在她絕食之中,還是在她胃炎發(fā)作痛得死去活來之時,乃至在婦女生理特殊情況期間,他們不僅從未給她解除過鐐銬,甚至從未有所減輕!天哪天哪!真正地獄莫及,人間何世!而當這個被百般慘毒折磨得忍無可忍的年青人為此提出激憤的抗議時,有人竟還恬不知恥地答道:‘手銬該怎樣戴或該戴幾幅又不曾有過規(guī)定!……?!保诌_文《林昭在為我們尋找》)
每當讀到這些的時候,看著你的照片,注視著你溫和而平靜的眼神,注視著你沉靜端莊的臉。我都會驀然想起那個帶著戀人去教堂做禮拜、給戀人講圣經(jīng)故事的你;會想起那個曾經(jīng)將毛澤東當作父親、后來又重新成為那個寫出過《愛爾蘭自由邦憲法述評》的親生父親的小女兒并且與他促膝長談的你。如果可以有一個空想般的假設(shè),假設(shè)你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只是單純地做著父母的小女兒、做著戀人溫柔的伴侶,沒有尖銳的斗爭和批判、沒有艱難的與現(xiàn)實的對抗和踽踽獨行般的思考,那么,你還是完整的嗎?你可以逃脫漫漫長夜的折磨嗎?已經(jīng)長眠的你,對于在罪惡的槍聲中戛然而止的生命,會不會覺得這個時代給你的溫情太少太少?會不會覺得來自人性深處的關(guān)懷太少太少?會不會覺得給父母盡孝、與戀人相伴的那份簡單而天真的幸福太少太少?
在被酷刑折磨的時候,你給予將痛苦強加給你的人以悲憫的眼淚。你曾在獄中寫道:“誠然我們不惜犧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這樣一種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辦法使它在血泊之中建立起來呢?中國人的血歷來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國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紀遺址之上,政治斗爭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較為文明的形式去進行,而不必訴諸流血呢!”而你,卻最終不得不選擇用自己的鮮血來控訴那個時代!
曾經(jīng)的你,也滿腔熱血地投身于慘烈的“土改運動”(全國有上百萬的合法擁有土地者被私刑處死,幸存者被剝奪一切財產(chǎn)和政治權(quán)利),瘋了一樣地工作,煽動起農(nóng)民對土地擁有者的仇恨。當你看到自己發(fā)動起來的“群眾”,在冬天里把地主放進水缸,讓他被凍得嚎哭的時候,你卻在給同學的信中說,你感受到一種“冷酷的美”。那時你相信,人因“階級”而區(qū)分,你在懲罰敵人,這是公義。
在獄中的歲月,你拼命地找回自己,包括曾被忽視的靈魂和幼時的信仰??嚯y往往會讓我們追問,卻也容易剝奪我們的信仰。而你,在義無反顧的尋找中,讓苦難成為了凈化生命的水,洗去了暴戾和瘋狂,帶來了莊嚴和肅穆。在這莊嚴和肅穆中,信仰給了你最后堅持的力量,也給了你最終的安寧和升華。
我想,今天,長眠于地下的你,一定不是絕望和悲戚的。明知世界冰冷,卻要盡力地燃燒,這原本就是理想主義者的特質(zhì)。一個人,若沒有對大地、對人的無比熱愛,沒有追求真善美的激情和為之忍受苦難的精神,那生之意義又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