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之光
他自始至終沉默,任她在身后卑微地跟隨著,他周身仿佛包附了厚厚的玻璃圍墻,雖然看得見,卻完全觸摸不到,如果想要試圖接近他,則不可避免地要在砸破那層屏障的同時劃傷自己。
終于捱過了一路快要將人逼瘋的靜默,一走進酒店的房間,她便選擇主動走上去大膽地自身后摟住始終不發(fā)一言的他。緊緊地擁住那硬實的身軀,她拼命在心底給自己打氣,不管他用怎樣的態(tài)度來面對她,她都已經(jīng)做好了選擇,已經(jīng)不可以再回頭了。順勢繞到他前方,抬起手臂,環(huán)住他的頸項,嫵媚的眼神勾挑著他:“你不好奇我還是不是處女嗎?”她問得直接,以為他一定會被她的言辭驚駭?shù)健?/p>
他卻只是始終清冷地、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幾乎要在他澄澈冰涼的視線下繳械投降。
她暗中咬緊牙關(guān),告訴自己要堅強一些……
她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說只有第一次會疼,她早就不是處女,為何還是會這樣痛入骨髓?是因為不是相愛的人之間兩情相悅的結(jié)合,所以才會這么疼痛難耐嗎?他為何不能回應(yīng)她些?為什么不能幫助她減輕些殘忍的痛楚?為何要這么冷酷?為什么不可以稍稍疼惜她?
她最終咬牙挺住了,冷汗順著發(fā)線流下,沾濕了她的鬢角。她視線模糊地瞇眼望他,見他無動于衷,她的心疼得幾乎快要超越生理上的痛楚。這樣的程度已經(jīng)是她的極限,已經(jīng)完全可以說明問題了,已經(jīng)足夠被他因此而厭棄了。
她就此羞憤難當?shù)仉x開他的身體,勉強撐起抽痛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挪下床來。強撐著維持出最初的驕傲笑容,辛苦地站定在他眼前:“現(xiàn)在,你知道答案了吧?”
給他一個光明正大離開她的理由,也算是她能回報給他的最后一件事了,以后也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謝謝他三番兩次地解救她于危難之中,還有一直以來對她的幫助和照顧,還有,讓她知道了什么是愛上一個人的滋味。
這一刻,她突然看清了兩個人的未來,原本就是生活在不同圈子里的人,要怎么樣才能有所交集?即使有,也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剎那間又將各奔東西。
其實她之前就已經(jīng)看清,只是一直逃避不愿意面對罷了。
此刻,一直漠然以對的凌雪徹卻突然有了反應(yīng),轉(zhuǎn)頭望向她,暗沉的目光流露出明顯的沉痛和不解。
看到他的表情,她以為他是在質(zhì)疑為何沒有在她身上看到處女膜破裂的血跡,隨即難過地壓低臉龐:“我先去洗澡,將自己收拾干凈后會馬上離開這里?!彪x開這個傷心地,離開他殘忍的目光,也讓自己的污穢不再礙了他明亮清澈的眼。
他卻在她移動腳步一瞬敏捷地自床上躥下扯住了她:“原來,這就是你突然約我來賓館的原因?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行了,你不必奚落我……”下一秒,她自暴自棄的話語被他盡數(shù)阻隔在口腔里,他用一記深吻封住了她的唇。
她的腦海瞬間炸出一片花火,即使他的力道很大,不可遏制地碾痛了她的唇瓣,她心中只有一個聲音清晰地留守在原地,只要他還愿意留她在身邊,她可以任他予取予求。
他漸漸和緩下來,停止了一時興起對她的小小懲罰,為她不久之前的幼稚行為,既侮辱了她自己,也侮辱了他,與此同時,也停止了對自己的折磨。
這一次,當他再用同樣的姿態(tài)擁抱她時,她感受到的卻再也不是同樣的痛楚,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從未經(jīng)歷過的奇妙感受。
她心中猛地泛起辛酸,眼中涌出薄薄的淚光,卻因為閉緊雙眼,讓他無法看到。原來,這就是和所愛的人結(jié)合的滋味,原來,那樣的痛楚也可以因幸福而蛻變得如此美好……
這天,很巧,夏憂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剛好遇到了凌雪徹在戶外拍攝廣告。
他也看見了她。不算近的距離,她靜靜地站著,即使身處于興奮激動的圍觀人群中,也難以和周圍氣氛融合,仿佛炙烈的溫度到了她那就驟然降低了不少似的。
她只是停下來想要看看他,看看他的世界,即使排斥、即使不屑,但是因為這里有他,她也覺得多了份親切。感受到他頻頻射過來的視線,她心里泛起了小甜蜜,競抑制不住地上揚起了嘴角,不由得感慨,別看總是一副處事不驚的大人模樣,其實骨子里也還是個容易躁動的青春期少年。放任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一會兒,她怕自己的存在會讓他分心,遂收拾起心間的戀戀不舍,悄無聲息地離開。
她沒想過他會來找她,甚至連期待也沒有,畢竟這樣的狀況太危險,她不愿意成為他的災(zāi)難。
可是,他終是在她的不可置信中拉住了她的手:“我結(jié)束了?!彼行?,氣她中途離去。所以,順著她以往放學(xué)走的道路一路追隨過來。她心情復(fù)雜地停下腳步,幾乎不敢和他相認,她怕周圍有潛伏的記者。
“你不怕……”她話音突地斷了,心中咯噔一下。
她認出了停在前面不遠處的車子,那是她爸爸端木云的,豪華的車型顯示著他的成就和地位。
她突然有種想爭一口氣的沖動,毫無預(yù)期地捉住凌雪徹的手。他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直到被她拉著走到那輛黑色的轎車前。
端木云下車。
夏憂沒有注意到凌雪徹的臉色,用炫耀的姿態(tài)對面前英姿不減當年的男人說:“這是我的男朋友?!敝?,沒有等待端木云的回答,便自顧自地望向凌雪徹,“阿徹,這是我爸爸。剛好在這里碰上,和我爸爸打個招呼吧?!?/p>
此刻,她仰起頭,端視著端木云的臉,覺得自己比任何一個時刻站得都直。她知道凌雪徹的耀眼,如果雪徹不在場她根本不會答理這個陰沉的男人,現(xiàn)在,她卻很想在這個男人面前表現(xiàn)一番。就讓他看看這個被他當成垃圾一樣對待的女兒其實是多么有價值吧?能吸引如此不同凡響的異性。
況且,她也承認,除了挑釁的心情之外,更多的,是她的確想要將這個她喜歡的男孩子介紹給家人——就像其他孩子陷入愛戀時會做的那樣,即使在對方心中并不將她當成親人也無所謂,她只是想嘗試下同齡人會做的事,體會一下那樣的心情,可是,她的媽媽已經(jīng)瘋了,已經(jīng)無法見雪徹了,她怕她的愛情會勾起媽媽心中的痛處和缺失,之后在凌雪徹面前失控,像對待她那樣用暴力來對待他。
端木云望著夏憂糾正道:“并不是剛好,我是專門在這里等你的,原本以為你一定是一個人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沒想到……”他說著微笑地沖凌雪徹伸出手,“初次見面,我是夏憂的爸爸?!?/p>
凌雪徹并沒有握住那只伸向他的手,反而,他松掉夏憂的手,聲音僵滯地道:“對不起,這太突然了,我還沒有準備好?!闭f話的時候,他臉部線條分外堅冷,眼神中也透露出難解的疏離,自始至終,他只是低著頭,根本沒有看向夏憂,語畢,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大步地離開,頭也不回的,完完全全漠視了夏憂的感受和處境。
夏憂一個人尷尬地佇立在原地,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原來,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其實,她什么也不是。
她嘗到了自作聰明的苦果,自己確實不該利用凌雪徹的,她犯了致命的錯誤,利用不屬于她的東西來證明她自己,注定了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吞進肚里,怪不得他人。
凌雪徹,一定覺得厭惡了吧?
他一定看到她的卑劣了。
她挪動腳步,她覺得已經(jīng)沒有再留在這里面對這個男人的必要了。
反正,她想做的事已經(jīng)做完了。她已經(jīng)丟盡了臉,
更沒有耐力和他對峙了。
“等一下,我說了,我是專門在這里等你的?!倍四驹平凶∷拔抑滥悻F(xiàn)在心情不好,但,我要說的是關(guān)于你媽媽的事,即使心情不好,也該聽一下吧?”
她停住腳步,懷疑地蹙眉望著他,她沒有聽錯吧?這演的到底是哪出?這個男人居然會破天荒地想起那個他早就不管死活的結(jié)發(fā)妻子?
“你說什么?”她覺得自己聽錯了。
“有些關(guān)于你媽媽的事我想和你談?wù)?。”他笑容可掬?/p>
她冷笑:“如果是離婚的話,你親自去和她說,不要讓我當傳話筒?!闭f著,她又想抬腳離開。
“我打算回到你媽媽身邊,怎么樣?有沒有興趣和我談?wù)?”
她抬起的腳就那樣停在半空中,維持著一個格外怪異的造型。
她很確定這絕對是個陷阱,但是,她仍是別無選擇地跳了下去,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她也認了。
寧靜的夜晚,寂靜的小樹林里,包裹著一個孤寂的身影。
夏憂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很久很久了,久得她都已經(jīng)忘記了時間,連空間也快要辨別不清了。
腿從疼痛到麻痹再到疼痛,她根本恍若未覺。
她小心翼翼地掏出藏在懷中的煙花,戰(zhàn)栗著指尖點燃,睜著大大的眼遙望著遠處熟悉的窗口。
第一次她覺得兩個人的距離是那么遙遠,他是天上的星,她是地上的泥。在他第一次打破她的成績記錄時,在他的真實身份揭曉時,在她歷經(jīng)這輩子最大的恥辱、尊嚴被踐踏殆盡時,在她被同學(xué)欺負得狼狽不堪、陷入絕境時,她都沒有覺得兩個人的差距有那么大。可是,現(xiàn)在,她望著他房間的窗,卻感到距離遠得連幻影也看不清。
燈亮著,他一定在家里。
她始終記得他給的承諾。
“無論我在做什么,只要看到你的煙花,我都會趕去見你。”
這是她最珍貴的生日禮物,從來沒有失敗過的愛情魔咒。
她就那樣一直筆直地站著,幾乎變成了一尊雕像。
前方除了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沒有。
連最輕微的腳步聲都沒有。
愛情的符咒終于還是失效了。
她想起一句歌詞,承諾常常很像蝴蝶,美麗地飛,盤旋,然后不見。
凌雪徹的公寓內(nèi)。
經(jīng)紀人一邊清理他身上的污穢,一邊不住地埋怨:“真是的,怎么喝得這么醉,明天還有今年最重要的拍攝任務(wù)呢,這個樣子可不要影響了工作啊?!?/p>
他卻完全聽不見,徹底地把自己投放入醉生夢死的幻滅中。
終于,她消失了,一個字也沒留。沒想到那一刻轉(zhuǎn)身竟成了永別。
凌雪徹有一瞬的沖動想要找她,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覺得她并不喜歡他,只是因為他的成績比她好,讓一向要強的她留意到了他的存在,也許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駐足凝望的男生。
而這一切,皆無關(guān)乎愛情。
她厭倦了吧?對那無止境的征服,終于找回了理性,中斷了意氣用事,她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遠精力充沛、勇往直前。所以,他不過是她人生中的某個小站罷了,偶爾累了,停下來休息一下,她現(xiàn)在一定又向著自己的目標出發(fā)了,也許已經(jīng)到了國外念書也說不定,沒有留下任何音訊,代表著她在告訴他,他在她的人生中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過客,是那種連“再見”也不值得說的萍水相逢的旅客。
而她這樣瀟灑的人生觀卻變向地解救了他。他真的沒法說服自己接受她的身份,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在背叛爸爸。所以她的主動退出,幾乎是拯救了他,讓他不用再苦苦地掙扎和糾結(jié)。
顫抖著蜷曲在寒冷陰濕的牢房內(nèi),她露出冷酷的諷笑。
他的死算不算是一種報應(yīng)?
那些幾乎能冰凍住最熾熱艷陽的話語言猶在耳,當時殘冷的場景也依舊歷歷在目。
“代替你妹妹去少管所,我就回到你媽媽身邊?!崩淇釓娜莸脑捳Z從唇中滑落,自然得不帶一絲猶疑,原來所謂的愛情和親情到頭來不過只是一種理所應(yīng)當?shù)幕I碼而已。
“醫(yī)生說你媽患的瘋病是一種心病,這病的癥結(jié)是什么你應(yīng)該很清楚吧?”他輕笑著將問題丟給她,從容不迫,勝券在握。
她絕望地沉默著。
她知道,她當然清楚得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媽媽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她瘋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發(fā)病,她忍受著她的瘋狂廝打、叫罵,當她再次醒來時,卻又像個小女孩似的天真,拉著她的手讓她唱歌給她聽,她根本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讓她連句埋怨的話也無從說起。
“所以這個病要怎么治你應(yīng)該明白吧?”他見她不答,再次施壓,眼底浮現(xiàn)出的是不加掩飾的算計和鋒芒。他真的很清楚怎樣能把她逼入絕境。
空白的時間分外磨人,她的額上浮出了濕冷的汗滴。
她緊緊地握了握拳,小小的牙齒硬生生壓擠進柔嫩的唇肉中,終于,認命地松開,原本粉嫩的柔唇上多出了一道鮮紅的血痕:“好,我答應(yīng)你。”每說一個字,她的靈魂便掙扎一下。那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她遠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冷漠,也許她一直渴望有一個家,這個家里,有慈祥的爸爸、溫柔的媽媽,最好還有一條頑皮的小狗,那樣的話,她也會變得乖巧可人吧?也許,她一直以來的努力也是為了讓爸爸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后悔沒有好好地對待她,就那樣拋棄了她吧?
在她向著面前冷酷男人點頭的剎那,她流淚了。
她知道,她用自己的未來交換了媽媽的未來。
在她進入少管所的那天,在監(jiān)獄門前,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妹妹。那一瞬,她覺得驚訝,她發(fā)覺自己并不恨她,甚至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不要辜負了那些她得不到的愛,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血脈相連。
身陷牢獄的六年,沒有人來探望過她,到了十八歲成年后,她被送進了女子監(jiān)獄。
在她進入那個噩夢般的地方幾天之后,她的媽媽和爸爸就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喪生。這件事,還是后來轉(zhuǎn)到女子監(jiān)獄的時候經(jīng)由監(jiān)獄長的口她才得知的。
她想,也許媽媽在終結(jié)那一刻才是最幸福的吧7因為,在爸爸生命的最后,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而不是那個女人。
大概是因為心存不甘和憤怒,那個同端木云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找律師剝奪了她全部繼承權(quán),甚至篡改了她的身世,損毀了一切能證明她是端木云女兒的資料,至此,她終于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些,當然是她出獄之后才知道的。
就在她終于決定要開始恣意地揮霍人生,享受上流社會有錢人家小姐該過的生活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一無所有。那一刻,當她站在警察局注冊辦公室的檔案室里,望著自己手下那一張張被篡改得天衣無縫的身份財產(chǎn)證明時,她突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個讓人笑到流淚的大笑話!
第四章
夏憂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詢問了值班的護士才知道,她是因為哮喘發(fā)作而暈倒在公園的廣場上,被早晨出來晨練的老人們發(fā)現(xiàn)送到這里來的。
哮喘,又犯了啊!
此刻,醫(yī)院的蒼白令她面露惻然,她情不自禁地憶起了自己第一次的發(fā)作。
那是一個冰涼的雨夜,她因為被人狀告偷竊,被罰在低矮的囚禁室里反省。
黑漆漆的囚禁室只能勉強地維持一個人的空間,黑暗的環(huán)境下,她看不到腳下的虛實,卻清楚地聽到了老鼠的叫聲。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老鼠和昆蟲這類的陰暗
玩意兒,但現(xiàn)在,在監(jiān)獄的陰濕環(huán)境里生活久了,對老鼠這種生物早已是見怪不怪,她甚至于有時候還會覺得它們看上去有些可愛,至少它們不會打她、罵她、欺負她,至少如果不主動驚擾它們,它們還會過來溫柔地用尖尖的小鼻子觸碰她的腳丫,至少,和它們相比,她是占有絕對優(yōu)勢、可以操縱生殺大權(quán)、可以居高臨下俯視的一方。
借著從頭頂上方的狹窄鐵窗里透進來的微弱燈光,她悄悄地拿出藏在懷中的日記本,現(xiàn)在,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是她每天的樂趣,每一天,她會努力地在腦海里搜尋,卻又不敢回憶得太多,她怕自己承受不起那么強烈的幸福反噬。
此刻,她辛苦地趴在墻面,下筆急促。因為,她怕自己寫得慢了,這些幸福的感覺就會從她的筆尖溜走,變成恐怖的黑暗。
雨越下越大了,屋外的風(fēng)狂卷著樹枝,發(fā)出恐怖的音響。
砰的一聲巨響,頭頂鐵窗的玻璃擋板突然被雨水沖開,瓢潑大雨瞬間恣意地沖撞進來。
狂亂的雨滴夾雜著呼嘯的冷風(fēng)圍攏了她,她焦急地到處躲避,生怕淋濕了手中的日記,這是她耗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寄予了無數(shù)依托的精神食糧,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這無情的雨水澆壞了啊。
可是,任憑她怎么掩藏,雨水總有辦法潑濺到那些脆弱的紙上,她惶恐,日記是用鉛筆寫的,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淺淡字跡根本經(jīng)受不起這樣恣意地浸潤,一定會立即變得一片狼藉、無法辨認。到時候,這本本子就會變成一沓毫無意義的廢紙。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自己身上的棉布囚衣,還有棉褲,層層包附在日記本的外面,之后整個人趴伏在了冰冷的土泥地上,將衣褲包裹住的筆記本緊緊地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身軀擋開了無情灑落的漫天飛雨。在冰冷的深秋寒夜,一個瘦骨嶙岣的身影凄涼地趴伏在冰冷的小黑屋中,不住地顫抖著,即使她的臉頰她已經(jīng)因為蝕骨的涼寒而抽搐痙攣,卻仍是倔犟地睜大美麗的雙眼,專注地觀察著雨勢來襲的方向,不肯有絲毫松懈。她渾身上下只穿著一件涼薄的連身背心和一條小小的三角底褲,無助地瑟縮在黑暗的小屋里,像是保護自己孩子的母雞一樣拼盡全力守護自己的摯愛之物。
她相信,雨總是會停的。
她的嘴唇抑制不住地瘋狂地戰(zhàn)栗,那冰冷的感受讓她想到了那一年被惡劣的學(xué)生們關(guān)進冰庫的遭遇,同樣冰凍刺骨,同樣滿眼黑暗,那個時候,有白馬王子來拯救她,那么這一次呢?她的白馬王子還會出現(xiàn)嗎?
想到這些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身下的衣物,像是握住了某種深埋的信念似的。
她一直撐到雨勢漸小,徒留毛毛細雨時才穿上衣服,并將日記本好好地藏在懷里,她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氣,之后靠在墻角的鐵柱上疲憊地沉沉睡去。
她雖是疲勞之極,卻睡得并不安穩(wěn),頻頻地陷入混亂的夢魘。之前在大雨里趴伏著的時候,其實好幾次她都險些要暈厥在冰冷的風(fēng)寒里,她咬牙拼命地牽動早已凍得僵硬的手掌,顫巍巍地伸向自己的臉頰,狠狠地掐捏下去,直到她忍不住悶聲痛哼,意識徹底清醒,才終于收手,她怕自己一旦睡過去,就會一個不留意讓雨水鉆進了她身下的棉衣里。
早上,禁閉室的門被管教人員打開,當明晃晃的陽光刺入她的眼睛,她竟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
她是自己走回監(jiān)獄寢室的,當然身后有押送的獄警,除了這樣,也不會有其他可能,除非她真的暈死在禁閉室里,她的腳沒殘廢,人又清醒著,當然該自己走回去,即使她虛弱的腳步仿佛女鬼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蕩。一路上,沒有人問她怎么樣?也沒有人關(guān)心她是否有被一夜的瓢潑大雨淋得生了病。
她理解,她替她們找了合理的借口,大家是懼怕她身后面色森嚴的獄警。
到了下午的集體勞動,她照樣被喊去了。
她晃了晃暈眩不停的腦袋,搖搖擺擺地站起身,大家和往常一樣迅速地列隊站好。
她看到自己的位置,努力地想走過去,可是腳上卻如同綁住了大石,無論怎樣也邁不開。
哐當一聲悶響,她在眾目暌睽之下栽倒在地,之后疾速地痙攣痛苦地激喘著,隨著每一次劇烈的呼氣,她都能聽到從自己肺部傳來的清晰的哮喘聲。
她要死了嗎?怎么會那么難過,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頸,無法呼吸,好渴望空氣,但怎么抓也抓不到。
她如同一條被殘忍低丟棄在陸地上的魚,難過地在地面上扭曲、滾動,垂死掙扎。
之后,她兩眼一翻,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疲憊地從混亂的夢境當中掙扎出來。
她聽見了。
有人在小聲地竊竊私語。
“聽說鐵窗擋板壞了,這個女人在小屋里淋了一夜的雨?!?/p>
“我們會不會做得太過火了?她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怕什么?那么厚的囚衣穿著,就算是在大雪天里站一夜,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你不知道,這些貧賤的窮鬼,身子骨可是硬朗得很呢!”
“我哪有怕?她就是死了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是她自己太背,你說怎么就偏偏她在的時候,那個擋板壞掉,還碰巧下了那么大的雨?”
“就是,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連老天爺都不幫她!”
“她的臉怎么了?怎么一塊一塊的?不是得了猩紅熱吧?”
“你關(guān)心的事還真多。同情心泛濫是怎么著?”
“我這不是擔(dān)心會傳染嗎?我們還摸了她的床褥呢。你忘了……”
“噓——”
“怎么了?”
“唉,你看她睜著眼睛呢!”
“什么!她什么時候醒的?”
她們沒有料到夏憂會突然從沉睡中醒來,神色一時有些慌張兼尷尬,隨即悻悻然離去。她卻只是呆呆地望著她們,她知道她們就是那幾個陷害她的人,可是,她卻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她們。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連忙將手伸進胸口里翻找,驚惶地張大了嘴:“我的本子呢?我的本子呢?”
猛地,她想到了之前她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jīng)將日記本放進了她的柜子里,這才舒了一口氣。
她抬手拿起旁邊桌子上放著的診療記錄,上面寫著,她患的是急性哮喘。
“你怎么隨便亂動這里的東西啊?你的教官怎么教你的?呀!我還沒注意,原來是你啊,你不就是那個因為鬧自殺被送來好幾次的1024嗎?你在我們這里可是個名人啦?!?/p>
她只是淡淡地望著走進來的護士,聽著她口中充滿譏誚的話音,直到,她扭動著水蛇腰高調(diào)地離去,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走廊處,自始至終,直到她拿著醫(yī)生寫下的診療書離開,都沒有提及任何一句和她病情相關(guān)的話。
她想,如果不是她碰巧看到了自己的醫(yī)療檔案,怕是直到最后都不會有人告訴她她得了什么病吧?也許,她會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這里,有誰會把她們這些犯人當成人看?雖然,她們真的也是人。
她記得很清楚,在生物藥理基礎(chǔ)課上學(xué)過,哮喘這種病,一旦得上就很難治愈,會從急性轉(zhuǎn)變成慢性,嚴重的時候還會危及生命……
她停止了飄回過往的思緒,微微嘆了一口氣。
她服用了鎮(zhèn)咳劑,身體已經(jīng)沒有大礙,她突然想到今天還要去參加余欣欣的通告,于是趕緊結(jié)算了醫(yī)療費用,離開了醫(yī)院。
剛走到星娛的大樓前空場,離得很遠,便看到蜂擁而至的記者,其中有的人手中拿著大副版面的報紙,好像在和大樓的管理人員詢問著什么。
她拉了拉衣領(lǐng),莫名的預(yù)感侵擾著她,她下意識地覺得這些記者是在等著她,想要詢問昨天在攝影棚里橫生的枝節(jié)。
她還沒有想好要怎樣應(yīng)付記者們的逼問,他們便已然如被激怒的黃蜂一般沖著她飛速地圍攏過來。
“請問你和秦韜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昨天為什么要幫助你解圍?”
“你們之前認識嗎?是怎么認識的?”
她努力讓自己做到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只是低著頭,悶聲地往前走。
她覺得諷刺,這些人竟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已經(jīng)能夠準確辨認出她的臉。
但是阻力實在太大,她只好停下腳步,沖著四面八方的麥克風(fēng)低低地說:“是他認錯人了,我們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
眾記者見她這么說,一時也無從深入下去,一切都無從查證起,于是只好停下腳步,駐足片刻,最終都怏怏無趣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