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天若
【 壹 】
天空一直是鉛灰色。烏沉沉的云朵壓得很低,仿佛就堆在屋檐頂上。可雨滴卻遲遲不肯掉落。
渡錦城已經大旱了好幾個月,聽說官府請了神人來祈雨,周遭百姓早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雨師廟里,水泄不通。此刻,連帶端坐在鼓樓西廊下的灰衣男子在內,無數道目光都落在高臺中央那女子的身上。她卻恍若不見一般,絲毫沒加快腳下舞步的意思,仍舊一步步緩緩在臺中兜圈子。
臺下有性急之人開始聒噪。
西邊廊下?!肮?,我瞧著這人的舞步,怎么像是……”袁胤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主子輕擺的手指止住。只見他家公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高臺上的巫師,嘴角鉤起一抹饒有興味的笑意,“好生看戲,多說無益?!?/p>
通常,所謂的祈雨不過是做給百姓看的儺戲,走個過場而已。祈得到算運氣,祈不到,也算盡了誠意。這流蒼國也不例外,與諸國稍微不同之處,也不過是把雨師的黑袍子換成了搶眼的紅衣——流蒼皇族尚紅,自詡是鳳血之裔,有炎龍戰(zhàn)神庇佑——到底也沒庇佑住,該亡還是亡了。但國雖亡了架子卻還不倒,即使偏僻如渡錦這樣的小城,仍遵循著舊日一板一眼的禮儀。想到這里,秋河不由得微微嘆了一口氣,一抬眼,正逢著那舞者倏忽騰轉的一個跳躍,轉身面對了他。巨大的面具遮蓋了她的面容,可藏在面具之后的那雙明眸,分毫不錯的,端端撞進了他的心里。
他愣了一下,繼而終于肯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雙眼里沒有半滴虔誠,也絕不茫然空洞。波光流轉的一瞬,他捕捉到的,只有絲絲縷縷的嘲諷。
那么……面具后的那張臉,是否也如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如出一轍?
未及多想,鼓聲忽而轉為激蕩。伴舞者紛紛退卻。紅衣女子定下身來,反手一袖,右手里便多了把刀——眾人屏息聲里,青銅打造的鋒利匕首悄無聲息的沿著雪白的手臂劃過。鮮紅的血水順著衣袖婉蜒過刀柄,淌過鎏金的龍鳳,而后從刀尖上滴落。
鮮血墜地,赫赫然一道驚雷響過耳側,沉吟了足足三日的雨水應聲而落!
雨師虔誠感動上天。百姓們喜極而泣,歡呼著跪倒在地。那女子卻極淡定,仿佛連眼皮都懶得抬似的,輕輕一個轉身,便沒入廟宇幽暗的后閣。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高臺上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沒完全被沖刷掉??裣驳幕靵y里,沒有人注意臺下灰衣男子若有所思的神色。
“雨是真的,這血……”眼中浮起一絲不解的笑意,“袁胤,去打聽一下,看這城里有什么著名的風月所在,公子今夜要去尋樂。”
轉身,無視袁胤那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兀自輕聲低語:“那血居然是真的……這出戲,有趣,真是非常之有趣!”
【 貳 】
夕陽透窗而入,灑落滿地金黃。大雨已經停了,窗外遙遠的一角,掛著久違的虹霓。
清澄坐在雅閣一角,漠然看著眼前華衣的男子。她受傷的手臂上纏了繃帶,卻仍在調校著懷里的琵琶。
亙久沉寂。男人咳了一聲,將一袋沉甸甸的金株推過茶盤:“這一遭,你辛苦了?!?/p>
“不辛苦?!崩淅鋺?,目光瞥過他還未來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把你的錢收回去。我說過了,這一次,是我還你!”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對這個無情無義的爹,她雖不能剔肉剜心,卻總算用血還清了這份人情——思量至此,又是冷冷一哂。說到底,她欠他的,也不過只這么稀薄的一點人情?!皬慕褚院?,咱們兩不相欠?!?/p>
“說什么欠不欠,雪心是你妹妹,我是你……”
話音未落,清澄倏地拋了琵琶,立起身來。穆書隆被她一驚,那個“爹”字死死噎在喉嚨里,硬生生咽了回去。
“穆城主,請你記住,我姓顧。”
夜幕緩緩垂落下來。穆書隆已經走了很久,清澄卻還站在原地。靜謐無人的雅閣里,只有她自己。甚至連影子都瞧不見。或許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淚水才敢爬出眼眶,稍微泄露一絲情緒……
門外卻又有腳步聲傳來:“清澄姐,該你上場了?!?/p>
相比半山腰上荒僻的雨師廟,蒼梧苑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古樸雅致的匾額下仿佛攤著打翻了的顏料盤,金紅翠綠混作一團。
鶯鶯燕燕花團錦簇,竹林深處笑語連綿。
打從踏進這院子的那一刻起,袁胤的眉頭就一直皺著。自己究竟哪里疏漏了?到底讓公子吃錯了什么?竟性情大變,流連在這種龍蛇混雜的煙花之地作樂。
秋河懶得跟他多說,敲敲他的肩膀示意他趕緊坐下。正堂上的小鑼響過兩遭了,壓軸大戲馬上就要開場。順勢偷眼環(huán)顧四周,這蒼梧苑據說昔年曾是某位流蒼皇子的私邸,如今雖改作了聲色犬馬之地,卻總不失幾分雅趣。苑中亭臺水榭皆被辟為雅閣,關窗垂簾便是最好的密談之所。窗外則正對著花木扶疏的中庭,而中庭蓮花池的中央,便是樂伎舞女們獻藝之處了。
桂花甜酒尚未入喉,鵝黃的裙擺已從水面施施然滑過。一支竹笛伴著遠遠的和歌響起,女子微笑著立在水面上,廣袖長舒,擺開如詩如幻的舞步……
清風掠過湖面,竹葉簌簌飄落,跌在水面上,瞬間變做一只只小巧的竹筏——竹筏上又有燈火閃爍,和歌的調子轉了一轉,燈火飛起來,變成一只只翠碧的飛鳥,銜著小小的燭光,飛入周圍的雅閣。不過眨眼的功夫,檐下的燈籠便一盞盞亮了。
四周靜寂無聲,諸人屏氣凝神,早已看得癡迷。秋河、袁胤從東離來,幻舞是自幼見慣的把戲,此刻卻也錯不開眼睛——袁胤一直目光謹慎地打探著那女子。若沒看錯,她那纖若無骨腰身之下,暗藏著相當不凡的身手。他心里緊張起來,一邊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間的軟劍,一邊用密語暗示公子多加小心。
很顯然,他家公子關注的重點并不在自身安危上,秋河一直緊盯著那女子的臉——確切說,是緊盯著她的眼睛。
沒錯,是她。
晌午前還在雨師廟祈雨之人,入夜后便搖身一變就化成了蒼梧苑里的舞女。秋公子一邊把玩著手中的酒盞,一邊漫不經心的若有所思:“早上那告示怎么說的來著?求雨之人是?”
“穆家小姐?!痹方舆^話茬,“穆城主體天恤民,穆小姐為父分憂,親往雨師廟祈雨。”至少,告示上是這么說的。
“嗯,果然孝感動天,血落雨下?!北”〉淖I諷再次浮過嘴角,“穆家小姐不愧德才兼?zhèn)涞拿烂?,成就了一段佳話。”他頓一頓,忽然壞笑起來,像是想到了霸占民女餿主意的公子哥兒,“你說,這樣的奇女子,咱們該不該去看看呢?”
“公子你——”袁胤慘叫一聲。跟了公子十年,他太清楚他的脾氣。反問等于篤定,他老人家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見那穆雪心了。慣例又要讓自己冒名頂替……袁胤對天翻了一個白眼,他真不敢想,這一腳踏進城主府去,自己得置于怎樣焦頭爛額的境地?
公子瞥了他一眼,眼中頗有不屑?!翱窗涯銍樀模》判?,要去穆家也是明天。你且先安下心來看舞——我給你說,這舞伎還真不錯,雖是隨意的曲目,但鏡湖城里最好的幾個舞師,水平怕也不過如此了……”
袁胤扶額嘆息,好歹也算半條蛔蟲,哪能不明白公子的心意?哪里是要自己看舞,分明是公子他……兩眼膠著在那舞姬身上,挪都挪不開了好嗎?
【 叁 】
“冷月,爹求你了?!眹@息聲里夾雜著珠玉的碎落,他趕忙改口,“顧姑娘!只要你肯幫老夫渡過這一關,怎么都好說?!?/p>
“把我娘的牌位端端正正地供到穆家祠堂上,讓那個女人披麻戴孝跪著上香磕頭也好說?”
穆書隆愣住,看了她半晌才訕訕笑道,“嫡庶有別,怎么可能讓正妻給……”
“那你們怎么有底氣指望我照你說的去做?”浮薄的不屑。清澄看著他,“那蛇蝎婦人害死我娘,將我逼出家門?,F如今她的寶貝女兒有難了,卻要我去渡她一關。哈,真正的笑話!”
現世報來得太快,她完全沒興趣也沒機會給這些人留情面。滿口的仁義和道德,被涂了蔻丹的纖指輕輕一撩,菲薄的面皮便層層剝落。
尖酸的嘲諷嗆得穆書隆面上掛不住,他到底是一城之主,哪里忍得下這氣,拍著桌角呵斥道:“我告訴你,這是渡錦城!我這個城主說話還管用——”
“可你這個城主卻管不到我頭上?!眹??她是嚇大的嗎?“流蒼已亡,渡錦城名義上依附于云國,實則不過是在三國間搖擺求生罷了。”跟她面前裝什么城主架子?九國上下,上至王公大臣各國皇族,下到戍邊兵士鄉(xiāng)野百姓,有幾個人沒聽過東離幻舞的大名?作為幻舞師聚集地的鏡湖城,綿延百代,久盛不衰。在諸國間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何其龐大。就連各國君主都要賣給云游的幻舞師們一點薄面。她會懼怕區(qū)區(qū)一個渡錦城主?
穆書隆被她氣得指節(jié)發(fā)白,但又無從發(fā)作。他知道自己也沒別的法子,只得忍氣吞聲先服軟。誰叫那位“爺”點名要見自己的“寶貝女兒”呢?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擰不過心軟聽了夫人的話——倘若當初不找替身,狠下心讓雪心去祈那場雨,哪有后頭這么多的事兒?現在可好,雪心隔簾一見鐘情鬧著非“秋公子”不嫁,秋公子卻笑吟吟地說自己曾在雨師廟偶然見過“穆家小姐”……
怎么辦?這個時候貿然把雪心推出去是萬萬不成的,稍有不慎,這場婚事就得泡湯。那可是他最最不愿看到的結果??赏现皇寝k法!
思來想去,穆書隆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轉向清澄的背影,轉瞬之間便理清了紛繁的思緒。
“我知道你委屈?!彼浵侣晛?,緩緩道,“你娘去得早,雪心她娘苛待你,那幾年,你沒少受委屈。冷月,我知道你恨我……可不管怎么說,雪心總是你妹妹。雨師廟祈雨你替了她,爹心里都記著。眼下這一場,還得靠你給咱們穆家撐著。”
清澄不做聲,靜靜等他下面的話。果然,穆城主話鋒一轉,“就按你說的辦。無論夫人怎么不依,這個主我都做了。你看,是你來選日子?還是我叫人去選個吉日?”
“擇日不如撞日?!鼻宄蝹冗^身去,微微笑了起來,“您回去跟夫人打個招呼,我收拾一下便過祠堂等著。禮成,我便隨你回府?!?/p>
屋宇重重,燈火璀璨。
錦繡綾羅鋪散一地。揮散婢女,清澄攬鏡自照,拔下斜插在流云髻上的飛鳳牡丹釵丟在鏡臺上?;突蜔魻T之下,金翠輝煌晃得人眼花,她愣了一下。流云?飛鳳?牡丹?穆雪心雖是自幼嬌縱慣了的,但到底還是個正經閨秀,斷然不會茍同這種暴發(fā)戶般的審美。
心念飛轉如電。倘若不是有意讓自己難堪。只怕是,另有所圖。難道說……
清澄眼底一亮,忽然悟出了什么。環(huán)顧四周,不由得苦笑出聲——時隔八年,她竟然又回到了這里,竟然又回到了穆府!當初拼死逃離的,人間煉獄般的所在,她竟施施然踏了回來。
眼前卻不再是當年荒僻幽深的小院,而是鮮花著錦的正廳上房。隨手丟開金釵,拈過一朵珠花壓在發(fā)上,清澄望著鏡中的自己癡癡地笑。下午在祠堂里已經見過那個女人——跋扈的,不可一世的穆家夫人,腰間系著垂地的白束,跟在族長和司儀的身后,違心地做小伏低,三步一叩。
就算低著頭,清澄也知道她眼里的怨毒仇恨足以誅殺自己千百次,但她不在乎。
心里只有那一剎那的快意。痛快淋漓。
娘親的靈牌端端正正供在祠堂,穆家上下百十口,全都跟在那個女人后頭跪拜上香。她站在遠處冷冷地打量,抬眼注視娘親靈牌的時候,心里響過狠狠的冷笑。
十年生死兩茫茫。
她要的,不過是報償。
【 肆 】
熏風掠過,竹簾起了又落。輕輕一個轉身,便是另一番天地。
清澄自己都有點不敢置信。她竟然真就乖乖地替了穆雪心。挽起流云髻,裹在一堆綾羅綢緞里,被送到某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去。
好在,眼前的人并不讓她感到厭惡。
懶慢帶疏狂,嘴角一抹玩世不恭的淺笑,卻半點不唐突逾禮。倒是對她的脾氣——算一見如故嗎?其實她從看見他的一刻就想起來了。祈雨那日,這叫秋河的男人就坐在雨師廟西邊鼓樓檐下。按穆書隆的說法,那是去偷窺未婚妻的。卻不想卻窺錯了人,鬧得穆家進退兩難,沒法交代,硬逼著想出這偷梁換柱的計策。
也不知穆書隆到底是認準了這乘龍快婿哪點好,竟舍得在這人身上痛下血本。她偷眼打量身邊信馬由韁的秋河,心里慢慢猜度著他的身份。不想他卻也正回頭默默地審視她。目光一撞,略微沉吟,忽然轉了笑臉夸贊:“穆姑娘好舞步,那日情景歷歷在目,在下真是嘆服?!?/p>
“公子過譽了。久旱甘霖,天隨人愿,那場舞,不過是湊巧呢。”
秋河盯著她,不動聲色:“姑娘誤會了,我說的不是雨師廟里那場雨,而是那晚,姑娘在蒼梧苑的幻燈之舞——”
一聲馬嘶,清澄攏住了手里的韁繩。愣了一愣,猛地問出一句不相干的來:“秋公子是哪里人?”
“東離?!鄙焓终圻^一枝花,遞在她面前,“我是滄瀾人。姑娘你呢?家住鏡湖城嗎?”
話至此,再無過多遮掩的必要。清澄躍下馬來,信步往河邊走去,“不,我生在這里。十歲之前,一直都在這里……”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咒,他竟有本事打開她塵封日久的話匣子,讓她說出自己的故事。上下嘴唇輕輕一碰,壓在心底的枯黑暗黃的記憶便漫卷而來,嗆得人滿嘴都是苦澀味道??梢蛄寺怅幍南礈?,如今的她,竟可以使用那樣淡然的語氣——
“我爹是渡錦城主穆書隆,而我娘……雖是城主元配,可過門還沒兩年,穆家便急著與風臨城結盟,照舊的婚姻,城主另娶新婦。新夫人一過門,我娘便從正妻淪為了妾室。連帶著做了人家的眼中釘。日子之難捱,可想而知?!?/p>
“那你是怎么捱過來的?”他站在她身后,輕輕的問,“她虐待你們嗎?”
“怎么會?”她搖搖頭,“穆夫人好歹也是名門閨秀,哪里會用如此不入流的手段??赡阋?,很多時候,冷漠嚴苛比蓄意陷害更有威力?!?/p>
“新夫人從不與娘親為敵,她只是高高的蔑視我們。仗著年輕和出身高門,她順利籠絡住了城主的心——那種情況下,實在也不能指望一個為了與人結盟而隨意拋妻的男人有什么道義良心,你說是吧?”
說到底,最傷母親的,是那個人。也曾有過山盟海誓甜言如蜜,可到頭來怎樣呢?但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依稀在她很小的時候,他對娘還有一絲憫愛,但就是這最后的一點,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被那位強勢的夫人抹去。
“說是妾室和庶出,其實等于是下人。我娘積郁成疾,在我八歲那年過世了?!倍硕藘删鋷н^那最慘烈的年華,她語速飛快地代入下一程人生,“那女人看我百般不順眼,而且這時,她的惡毒,確實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p>
挑錯是很容易的,繡花時繃斷了一根線,抑或飯桌上落了一粒米,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成為斥責的理由——你也是個小姐,怎的如此粗劣?那兩年,她睡過柴房,跪過祠堂,捧著戒尺請大娘責罰是家常便飯……飛速的敘述里,她眼中迸出桀驁的光亮:“后來,我逃了出去。”
趁夜翻越了穆府的高墻,混在一隊商隊的貨物里,逃出了渡錦城。
那一夜翻過之后,是她新的人生。
鏡湖城,幻舞師,聞所未聞的秘術,見所未見的瑰麗。如錦的畫卷推過去,年華徐徐鋪展。她不再是那個困囿在穆家柴房里的伶仃孤女,而是幻舞奇才,顧清澄。
末尾三個字,咬在唇邊,沒有說出。
她還沒有摸清他的底細,不敢這么冒失地把自己的底牌都掀出去。只說自己因緣際會,學過兩年幻舞。而后話鋒輕描淡寫地一轉:“再后來……渡錦城應了你家的親事,斷不能交不出女兒來,于是便把我找回來了?!?/p>
“其實交不出來也沒什么?!鼻锖幽煌?,“又不是三媒六聘的正娶,不過是他一相情愿而已。”
“也是。”清澄冷冷地轉過臉來,“多一個少一個姬妾,公子怕也不會放在心上。像渡錦城主這樣等著要巴結您的人,多了去呢?!濒嫒晦D身,她要去拉馬韁,卻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我從來都無所謂娶不娶穆雪心。我看上的是你?!?/p>
是那個藏在面具背后眼神漠然的你。是那個蒼梧苑中宛然微笑的你。是那個,只一道目光便撞進我心里的,你。
“放手!”
“沒門!”活了二十幾年,終于遇到這樣一個人,只一道眼神,便讓他意亂情迷。放手?怎么可能!
清澄憤憤地扭過頭去,卻驀地定在當地。方才還笑顏溫煦的男子,面上忽然換了讓她無以掙扎的霸道神色。他盯著她,良久,眼底忽又折射出笑意:“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并沒有說實話。沒關系,我們才剛認識。剛認識的人,互相總是有隱瞞的?!?/p>
她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本能地想逃,卻不甘那樣狼狽。強擰了脖子瞪回去:“難道你以為我說完這些話后還會聽從他的安排嫁你?做夢!”
不知是不是被這話刺痛,身后的人猝然放手,任她翻身上馬。
卻又在馬后揚聲:“我知道你放不下心結。別擔心那個名分——我并不曾娶過正妻。雪心,若你愿意,我正式向你父親提親可好?”
無人應聲。熏風漸遠,素衣拂過河岸,只留下嗒嗒的馬蹄聲。
【 伍 】
就在袁胤把聘書送到穆府的第三個晚上,渡錦城里出了大事。
三更時分,獵獵的火光燒紅了天際——有人看見火勢從小姐的繡房里蔓延出來。后來聽說,是某個值夜的丫頭打翻了燈盞,被火光嚇得呆住,又不敢聲張,自顧自地偷偷逃走,這才釀成了大禍。
天干物燥,三個月總共下來那么一場雨。及至從河里汲來水,城主府已被燒了一多半兒去。
亭臺樓閣珠寶細軟倒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那位已待出閣的大小姐穆雪心,被這場大火燒成了殘疾,一張秀美嬌艷的面孔,生生變得焦炭一般,面目全非。
秋河連夜趕到了穆府。第一眼看見的,是穆書隆退回的聘書。“公子。”女兒遭難,穆城主難掩悲痛,“世事無常,小女福薄。這樁婚事,您就當老夫沒有提過?!?/p>
“世伯這是哪里話?!鼻锖影岩患埰笗滞屏嘶厝?,“我與雪心姑娘親口允諾過的,要明媒正娶她入滄瀾。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世伯這樣說,難道是信不過我楚家的人嗎?”
“老夫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不想耽誤公子——”
“世伯放心,就算訪遍九國名醫(yī),我也會將雪心醫(yī)好。”話是這么說,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從事出到現在,方圓百里內的大夫都已經請遍了——
無一不是搖頭輕嘆,回天乏術。
縱是如此,秋河仍舊不離不棄。甚至不顧逾禮,伏低身份親自照拂。一時間各種傳說鬧得紛紛揚揚,滿城的人都交口稱贊這位公子真是有情有義。
大抵又是情感動天的戲碼再次上演,不過半月光景,穆小姐竟慢慢地緩了過來。只可惜,容顏盡毀之余,一把甜美的聲線也遭損毀,粗嘎難聽不說,話也說不利落。偶爾勉強說出幾句,也是簡單如孩童咿呀學語的詞匯。
秋河對此并不在意。不過此時他已不在渡錦城里,而是轉頭回滄瀾去了——據城主說,是回去預備婚禮。
一想到“婚禮”二字,穆書隆便欣喜得合不攏嘴。到底是圓了他的如意算盤,只要能傍上秋河這個靠山,不但女兒一生有靠,渡錦一城此后亦可高枕無憂。人逢喜事精神爽,當下吩咐夫人親去磨墨,修書寄與秋河。信中內容亦是一早備辦好的:經人指點,偶然覓得世外高人,高人妙手回春,為小女修復容顏……美中不足只是,幾番修補之后,仍難回復當初的模樣……
他篤定了秋河見信一定會欣喜若狂。就像他堅信秋河公子對自己女兒的愛背后也藏著縝密的心機。雨師廟祈雨是他整個計劃里鋪排下的第一步棋:東離皇族雖然不信流蒼那套神巫之術,但對一個掌控了幾國水源的國家來說,能娶到一個孝感動天血墜雨落的女子,還是大有益處的。眼下正是奪嫡的關鍵時刻,這位“爺”必然不能免俗,要給自己多爭奪些籌碼。
拈須而笑?,F在,一切都在照著他的計劃行走,按部就班,不差分毫。只消最后一步,只要雪心能順順當當嫁過去……穆書隆扭頭與夫人對視一眼,掩不住的得意:“夫人現在可還覺得委屈?”
為了讓那個逆女答應演這出戲,他們夫妻倆也算是隱忍至極?,F在總算可以舒了一口氣:聘書送達穆府的當夜,清澄戲班立馬開拔,離開渡錦城去了赤松。
穆夫人眼中波光一轉,端莊笑起:“將來女兒當上東離王后,有的是機會為咱們出這口惡氣?!彼F在心花怒放都來不及,哪里還會有什么委屈?區(qū)區(qū)一個舞姬算得了什么?鏡湖城怎么說也在東離地界上,王后要滅她,還不比捏死一只螞蟻更容易?
心念忽地一轉,夫人蹙起眉頭。真就這么放那丫頭去了赤松?萬一她回來……不行,她不能讓這種意外發(fā)生。沉吟一下,穆夫人丟下沉浸在喜悅中的丈夫,轉身去了后堂。
現在聯(lián)絡赤松的殺手,也許還來得及……
【 陸 】
渡錦城有快二十年沒辦過這樣大的喜事了。
城主嫁女兒,總需得地方來擺排場??赡赂畡傇饬嘶馂摹膊恢钦l出的主意,城主一道命令下來,強征了蒼梧苑。連夜修整改造。好在蒼梧苑本就是豪門私邸,混成聲色所在的時日不多,陳設依舊風雅。幾番折騰,終于趕在迎親隊伍到來前,張羅起令人炫目的排場。
還沒等渡錦城的百姓贊嘆完城主嫁女兒的大方,滄瀾城來的迎親隊伍就進了正門。及至此時眾人才恍然明白,原來那傳說中情比金堅的秋河公子其實姓楚,乃是東離奪嫡大戰(zhàn)中炙手可熱的四王子。上回那是微服私訪,而此來,是要接穆家小姐回去做王妃的。
在蒼梧苑,四王子見到暌違多日的穆小姐。神醫(yī)果然是神醫(yī),幾輪醫(yī)治下來,面上的黑皮已經漸漸退去。只可惜……一如穆城主信中所說,修復后的容貌,卻與從前大相徑庭。
同樣如城主所料,四王子對此并不在意。反而安慰雪心,“經此一場,倒比先前更加標致”云云。哄得女兒破涕為笑,小鳥依人般緊隨著他,寸步不離。
流蒼舊例,上轎前夜女家擺酒。是夜,天幕低垂之后,蒼梧苑里笙歌漫舞,紙醉金迷。
酒過三巡,有人提起幻舞,說先前蒼梧苑有著名的舞姬,演得一手漂亮的幻術。秋河停住酒杯,頷首示意。
“此來渡錦,本王倒也帶了些隨行的歌舞。大家若是不棄,不如召喚上來,博個一笑?!?/p>
大概是入鄉(xiāng)隨俗,一排舞姬俱是紅衣。水袖清揚,幻出蝴蝶花朵,紛繁舞動席間,倒也別有生趣。穆書隆心里卻隱隱覺得不安。到底是在沙場上滾過的,一扭頭,便吩咐手下防備起來。
可已經遲了——
簇成一團的紅衣舞姬如流星般四散,湖心池水里升騰起素碧衣衫的麗人。揚手甩袖,遮面的青紗飛上云霄,正席上的秋河猛地站了起來:“雪心!”
遽然回首,望向自己身側。身披吉服的穆雪心,剛治好傷的穆雪心,可不正端端坐在自己身邊?!
眸光一冷,凜冽地問句直逼渡錦城主:“敢問岳父大人,這是怎么回事?!”
穆氏夫婦的臉色已如死灰般難看。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我來告訴王爺這是怎么回事?!鼻宄螒伊⒈滩ㄖ?,冷聲道,“為了能讓穆雪心當上東離王妃,穆城主可謂是煞費苦心——”
以幻術祈雨欺瞞百姓,偷梁換柱讓自己替代雪心接近秋河,借穆府大火雪心毀容不動聲色地掉包換人,還有……她瞇起眼來,不屑地笑:“沿途安排幾路殺手,試圖將我謀害。”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
楚秋河怒不可遏,抽開佩劍劈過桌角?!岸慑\城主,你好大的膽子!你這哪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分明是不把我東離放在眼里!”
一時之間,殺聲震天。蒼梧苑里亂作一團。
穆書隆癱倒在地上,這一刻,他終于明白,自己早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圈套……秋河王子確實熱衷在奪嫡戰(zhàn)中搶占籌碼,只是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女人,或是和某一座城的聯(lián)姻。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己暗自得意的所有的動作,早已將渡錦城送入別人織下的網羅。
現在全明白了,只是,太晚了。
【 柒 】
“居然想溜?”
清澄回眸,身后那人,可不正是剛剛凱旋的四王子秋河?!巴鯛斶@話可說錯了,民女不是溜,是走?!?/p>
“我還在這里,你往哪里走?”霸道地掰過女子的柔荑,硬生生地塞給她一塊玉璧,“可還記得那日我在這里說過,若你愿意,我會明媒正娶?!?/p>
眉峰一挑,戲謔而漠然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幻舞師不嫁,封魂師不娶。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你是幻舞師?不是被后母虐待一心想要報仇的穆家小姐嗎?”
“那你又是誰呢?”清澄反唇相譏,“哦,對,當日是這么說的,一心要將渡錦城拿下歸入東離版圖的秋大將軍?!?/p>
“我——”他揚了聲,卻忍不住笑了出來,“罷了罷了,這一頁翻過。橫豎你我都有隱瞞過。”略清了清嗓子,他正色道,“在下楚世勛,字秋河。家住滄瀾城,東離王之第四子。敢問姑娘,尊姓芳名?”
“我?我姓顧。是個幻舞師,四海為家,居無定所?!甭恚龑⒛怯耔祾伒教焐稀湓鹿馊A之下,玉璧迸射為無數顆流星……
待他從幻象中回過神來,女子的身影早已沒入不可知的夜色。只留遙遙一道嬌笑,不知從哪個方向丟了過來:“至于我的名字……等你找到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