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
一
舒綠從溫泉中起身,拾穿起疊在礁石上的白棉浴衣,慢騰騰走上竹簾細卷的游廊。
身后有人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回頭便對上一雙眸子,一點點青,橫波綠水,墨發(fā)束尾,腰系楚帶。
舒綠微微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竟是正午時候祖母與她說起的遠方表妹。丞相之女胡媚。
幼時她們同處五年,后又分離,想不到兩三年間,昔日里的青稚小童已生出窈窕之姿。
“我好想你!”舒綠撲上去抱住她,燥燥的膚上猶泛熱氣。
胡媚亦笑,伸手攬住她,毫無分別多年的疏離。
不過胡媚沒有忘記來找舒綠的目的,托話道:“太后讓你快快過去?!?/p>
舒綠毫不在意:“別提老太婆!你不是喜歡雪蛤枸杞湯嗎?我?guī)闳コ浴!鄙焓殖端膮s未動,面色慘白地立在原地,盯住她背后的拐角處驚恐萬分,膝蓋一折及地,道:“參見太后?!?/p>
舒綠乍覺背脊骨陣陣冷刺。
太后心狠手辣在宮中歷來已久,傳言先帝一辭世,太后即刻將與她作對多時的華貴人打入天牢,命人將她大腿之上的皮肉一塊塊割下來,剔得只剩骨架,再將血肉一片片地喂給她吃掉。
而今,地板上每一步輕微的響動,竟令舒綠有些害怕。
千方百計地逃,終究還是逃不掉這一劫嗎?
她索性心一橫,轉(zhuǎn)身,再黏人不過地柔聲道:“皇祖母~?!?/p>
啪的一聲,眼前勾金線的鳳袍一掠而過,脆生生響在空中,繪了虞美人圖案的細竹卷簾飛起,在檐下動蕩,落英繽紛。
太后垂眼道:“你究竟做了什么,讓皇上厭你厭得想退婚?”
二
距離京城十里外的深山里,有一處溫泉行宮為皇家建筑,每年濃冬時候,太后都會驅(qū)車駕馬,浩浩蕩蕩來休憩養(yǎng)生。
阮舒綠第一次來,就被安排到專屬于皇后的湯池,方圓十丈,白水白煙,她的身子像半透明的蓮梗半浮在水里,時不時掬一把溫水洗臉上的紅掌印,一遍,又一遍。
作為太后唯一的親侄女,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生存的意義就是利用與被利用。有人說世上最藏污納垢的地方一是皇宮,二是青樓。
由華貴人的經(jīng)歷來看,皇宮不是一般人混得的,你看人家混青樓的蘇小小多風光??!
泡得暈了,舒綠瀝水上岸,旋即有宮女尾隨侍候,她抬手揮退,宮女卻堅持道:“別院外的樹林時常有百姓亂闖,奴婢害怕主子受驚?!?/p>
“我?”舒綠流轉(zhuǎn)了眉眼笑,“我從小習武,不要我欺負別人就可以了?!?/p>
“可是——”
“去吧!”舒綠縱身攀上巨巖,翻身躍了過去,動作流暢至極。
地上鋪葉,樹林憧憧,別院大得過分,舒綠專挑偏僻地兒走,尋找溜出去的機會。
突然,身邊樹叢里有說話聲。
她的心猛跳,愕了住,腳底落葉窸窸窣窣地響,好在有風聲掩過,屏下呼吸,一靜,說話聲就清晰起來,聽上去是一男一女,說話聲音卻越發(fā)大了,似乎在吵架。
阿彌陀佛,蒼天有眼,她不是有意去窺聽墻角的。她不敢再亂走,以免被發(fā)覺,索性郁悶地縮在樹叢里。
樹是冬青,葉與葉之間有隙縫,星星點點的光滲進來,她一眼先看見的是那男的背影。清瘦蕭索,雙肩筆直,穿著的明黃衣裳素淡得宛如一片臨水枯葉。
而他正對面的女人不是別人,竟是舒綠的青梅胡媚。
胡媚一雙眼睛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
男子卻不動不言。
胡媚揉起窈窕的身子就裹進男子的懷里,雙手反扣過他的背,緊緊地揪起他的衣裳,湊過唇要去吻他。
畫面太激情了,舒綠不敢直視,垂眼就看見一只毛毛蟲在手邊蠕動……
“啊——”她甩手,捂嘴,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剎那間男子抽出腰上的劍猛地刺向自己,一道白光彈過,削落綠葉翻飛,漫天雨落,等她看清時劍尖只差了零點零零壹的距離就要削下她的鼻子。
她在看劍尖,男子在看她??辞宄撬龝r,男子冰雪般的眸中軟化一點溫柔。
“怎么是你?”男子反手收劍,沉聲問。
“嗯——???”舒綠從下往上直視,逆了光,男子眉眼熟悉,竟與有過一面之緣的未婚夫皇帝九畹一致無二。
世間怎么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見她愣怔,男子有些不耐煩了:“我問你,你怎么在這里?”忽然想起什么,鉤起嘴角諷刺地笑,“莫非——是太后讓你跟蹤的?”
舒綠剛想辯解,突然砰的一聲,胡媚已經(jīng)跪倒在地,滿臉通紅,嘴唇顫抖:“舒娘娘,看在臣妾曾與您一同長大,饒了臣妾這一次吧,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聞言,男子眸光更冽,輾轉(zhuǎn)間冷光四射。
舒綠有些蒙了,這演的是哪一出啊……
男子跨步退后,半跪著扶起胡媚,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好似生怕人奪走似的,一雙眼睛逼視舒綠:“你要說,就去跟太后說一切由我負責,我曉得我這皇位是她老人家一手扶持的,要撤,也不過是她老人家一句話!”
那番大義凜然,是為了心愛的女子。
舒綠轉(zhuǎn)身怯怯地走了,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勁……猛然覺醒!
他,他,他,他干嗎不自稱朕??!
三
有時候并不是你不爭,別人就不搶的。
舒綠沐浴更衣后,端一碗雪蛤枸杞湯對著氤氳雨幕慢騰騰地吃,忽然門被推開,是太后身邊的嬤嬤過來傳話,命她去月殿。
月殿是太后在行宮的住所,琉璃金瓦,飛檐翹角,兩列宮女夾道伺立,舒綠踩過及踝深的地毯拐進殿中,一眼就望見跪在地上長發(fā)及地的女子。
聽見聲響,女子回頭,白生生的面,眼角掠過暗色,轉(zhuǎn)瞬即逝,化成黛青眉梢的點點水瑩,竟是胡媚,脖頸,手腕之上,隱隱滲出紫紅色的血痕,看上去像是剛受過刑法。
舒綠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堂上太后冷冷地道:“此女子不識大體,勾引皇上,理應受到懲罰,舒綠你心還是太善了,竟不來稟告哀家,若不是哀家的手下察覺了,這樣發(fā)展下去還得了!”
太后義正詞嚴,字字刺得胡媚臉色青青白白,匍匐在地,丞相之女哪兒挨得住這樣的打罵,抑制不住辯駁了一聲:“我與皇上是真心相愛的……”忽然支起身子,不顧一切地膝行向坐在旁側的圣上九畹,抱住九畹的腿,一雙眸子睜得很大,蓄滿淚水,“皇上,您為什么不說話???”她扯著他的褲腿,又喊了一聲,“皇上!”
太后頗不耐煩地使了一個眼色,嬤嬤點頭,然后上前去扯過胡媚的頭發(fā),往桌角上一撞,悶響過后,胡媚披頭散發(fā)地倒在地上微微痙攣。
趁她松手,九畹趕緊起身,臉色尷尬至極,他一徑跪到舒綠身邊,朝太后磕頭:“請母后不要聽信她的妖言?!?/p>
“哦?”運籌帷幄的太后提眉,吊眼,“舒綠,你說呢?”
她?舒綠大腦空白,心中泛起一陣慌亂。
近在咫尺的九畹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淺,如山川海波,深深淺淺,分不清是真是假,他的面容漂亮得驚心,長睫在臉上投下一扇陰影,呼吸噴到皮膚上,酥了半邊身子。
“舒綠,你是我的皇后,你應該體諒我的想法,對不對?”他話中有話。
但不知為何,舒綠偏偏就想到了在樹林里的那一幕,明明白白就在不久前,轉(zhuǎn)身已是物是人非,現(xiàn)實碎得比夢還快。
“可我覺得你很討厭?!笔婢G脫口而出。
霎時所有人都啞然,只聞檐角青玉風鈴,當——啷——
一聲一空。
緊跟著啪的一聲,太后連茶杯帶桌布都扯翻在地,濺起一地白煙。
外面的宮女都涌進來,場面霎時亂了,太后在衣香鬢影中無奈地揉了揉眉頭:“舒綠倦了,快扶她下去休息?!?/p>
舒綠繞開嬤嬤伸來攙扶的手,徑直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向胡媚,彎腰在大片軟紅光影中瞇起了眼睛:“隨我去喝雪蛤枸杞湯嗎?現(xiàn)在回去,估計還熱著?!?/p>
胡媚的眼淚滾滾落下,點了點頭。
扶持著相互長大的青梅走在藥石色的蒼天下,耳邊有風呼嘯而過,舒綠覺得有一道目光停在背上,回頭就見檻內(nèi)的那抹明黃色的影子,看不清眉目,卻讓她覺得那么單薄而無助,像擺弄在高臺之上的皮影戲。
四
軟帳深處,小室生香。
浮了點淡白月色,泛起香,白生生的雪蛤甜味涌上鼻翼。
胡媚忽然沉腕,將盛了湯的薄胎瓷碗放在腿上,說:“我不爭了?!?/p>
舒綠遲鈍的思緒猶自停留在那抹驚魂攝魄的剪影上,漫不經(jīng)心地哦了一聲。
胡媚無奈,扳過她的臉,四目相對認真地道:“既然姐姐不喜歡他,要我也不爭了?!鳖D了頓,繼續(xù)道,“你曉得的,我從小就愛跟你爭,跟你搶,你不要了,我留來何用?!?/p>
舒綠笑著伏在桌上,斜眼看胡媚:“你的丞相父親會同意嗎?”
她太了解她了,簡直是一針見血。
胡媚極其煩躁地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最后還是坐回凳子上,嚷道:“那我該怎么辦?”
舒綠拉過她的手,十指尖尖,如蔥白鮮嫩,舒開的眉眼寸寸生軟:“就像現(xiàn)在這樣姐妹相處,就已經(jīng)很好了?!?/p>
那夜月色薄的人心扉心涼,她原以為就這樣好了,原以為……
卻沒料到幾日后,胡媚竟是要死了。
那時候已經(jīng)打道回宮,姐妹倆分住榮錦宮殿,共侍圣上。
半夜舒綠感覺有冷冰黏膩的東西滑過脖頸,一摸過去疏忽消失在指尖,舒綠打了一個寒戰(zhàn),披衣開門猛地嗅到一股血腥味。
明堂堂的月光灑落整個庭院,青石板上蜷縮著一個人,七竅流血,印堂發(fā)黑。
“胡媚——”她尖叫,指間燈燭落地,搖曳而滅,燙到了地上一根細細長長的繩子,繩子瞬間彈入墻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是——蛇?!
舒綠猛地警覺,墻邊有人!
那人順著后門溜走,舒綠緊追上去,殿外有竹林,白的月色,黑的竹影,黑白交錯宛如深水底,那人脫身跑入太后住的宮殿。
檐下的燈火一閃而過,照亮了那人的側臉,皺癟干枯,那是……太后身邊的嬤嬤?!
舒綠心中咯噔一下,遍體生寒。
五
站在游廊上的舒綠身后有光亮起,門嘎吱作響。
一晃晃的燭火醺迷了太后的臉,眉梢一疊兒的黛青深色,雍容的寬袍籠在燈影里,襯得膚色白凈光滑,宛如年輕少女。
舒綠堅硬地轉(zhuǎn)頭,錯眼見桌子邊還坐著另一個人,也沒怎么在意,她的腳發(fā)軟,幾乎啞了聲:“皇祖母,你為何要害死舒綠?”
“哦?”太后鉤起嘴角款款地笑,“哀家只有你一個乖侄女兒,你怎么懷疑到祖母頭上了?”
舒綠雙肩發(fā)抖:“宮中別人不曉得你的秘密,難道我還不明白嗎?”
雕花藍紋的房梁,梁間漆黑森森,似有什么潛藏著,她還未繼續(xù)脫口,太后大怒搶過話:“來人!將她給我拖下去!”
暗地里有黑影晃動,太后豢養(yǎng)的暗衛(wèi)一涌而出。
“等等,”屋里有人曼聲傳來,窸窣衣響后,那個一直沒說話的人走到門口,竟是九畹!
九畹徑直繞到舒綠跟前,親身相擋,暗衛(wèi)動作滯了一滯。
趁此機會九畹從袖底握住舒綠的手,面對太后依舊低眉順眼:“皇兒的愛妃莫名死亡,皇后調(diào)查也是無可厚非的,還求母后原諒她的沖動?!?/p>
燈影里的太后臉上一絲笑容都沒了。
寒光綻在她眸中,輾轉(zhuǎn)間,碎尸萬片。
舒綠瑟縮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亡命似的轉(zhuǎn)身就逃。
瘋了,這個宮里都瘋了。
她要找到證據(jù)……她一定要找到證據(jù)……
黑白交錯的竹林里卷地風起,敷在臉上涼涼的,她抹了把臉,滿手是淚。
她唯有這么一個皇祖母。她唯有胡媚一個朋友。
六
融了雪,水積了一院,月亮落在黑潭上,圓了,又碎掉,最后支離破碎。
舒綠白裳濺了星星點點的泥,方圓十丈的院落尋了個空,都沒有見到胡媚的尸首。
動靜驚醒了殿中宮女太監(jiān),她翻來覆去,一個一個,都說沒有見到胡媚。
舒綠像是失去了最珍惜的寶貝,頹唐跌坐在地上。
黑沉沉的夜里,錯眼而過的宮人們宛如紙上畫影,漸漸淡色,最后統(tǒng)統(tǒng)消失在啞然的背景里。
天亮時候,榮錦宮的大門從外鎖上。
是太后暗地里下令,將舒皇后軟禁,不得懿旨,不準放她半步。
佛堂。青燈。古佛。
舒綠手執(zhí)一串珠子跪在團蒲上,低垂著頭,有模有樣的念經(jīng),看似端莊肅穆,細聽了去,來來回回卻都只有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有人叩門,說進來送晚餐。
“送到跟前來?!笔婢G背身說道,手中撥弄的長串佛珠是生鐵制成,待會兒只要往宮人脖子上一套,威脅換過衣裳——
良久無聲過后,乍然一雙手伸到她面前,擋了一壁陰影。那雙手極白,像是從雪地里掙出來的,末端染了淡淡的香氣,她從未覺得白與黑能這般驚人。
愣怔間,走路如凌波無聲的人蹲下身,流轉(zhuǎn)著雙黑曜石般的眸子瞧自己,溫柔得不見一絲浮躁。
舒綠指間的佛珠應聲落地。
九畹湊近道:“我怕宮人們趨炎附勢不待見你,特意給你做了一份送來?!?/p>
七
還是雪蛤枸杞湯……
舒綠吞了一口口水,抬眼一瞬不瞬的望向?qū)γ娴娜?。風掀起他袍子一角,襯得身高頎長。
“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現(xiàn)在再來,也不知道晚不晚?!本蓬低蚧ㄆ?,一簇簇虞美人鼓出粉粉嫩嫩的花蕾,宛如暗紅色的火苗,染了他眸色,泅開若有似無的憂傷,“溫泉那次,我之所以不承認胡媚,其實是為了保護她?!?/p>
欺騙是為了保護?舒綠手一抖,薄胎瓷碗斜斜一歪,漾出幾許。
九畹起身,頗為牽強地笑了一下,伸手撫了一下舒綠如墨柔順的長發(fā),滾水般燙,舒綠臉迅速燙火,啪地拍開了九畹的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突然手忙腳亂。
九畹突然笑開:“初春已至,玫瑰花紫羅蘭都能制成好吃的糕點……你不必始終留戀在冬季?!?/p>
人散后,一彎新月涼如水。
長長的影子畫片兒一般翩躚著飛開,滑過屋瓦片,掛到樹枝丫上。舒綠捻著塊糕點,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里塞,滿嘴都是糕點。
她抬頭看月亮。
月圓如幻夢,夢回幾時空。
檐下有人在看舒綠。
隱在一壁陰影里看不清容貌,只身形窈窕,單薄得可憐,似一陣風掀起都能吹走似的,舒綠一眼掠過,覺得有熟悉,她一愣,豁然站起身來。
“胡媚!”
膝上的糕點撒了滿身,舒綠穿過婆娑樹影奔到木欄邊時,地上只有月光一晃晃的亮,再無其他了。
是胡媚的鬼魂?
八
那晚的一切,化作濃稠的夢,攪得她不得安生。
一覺醒來,舒綠抓起打火石,一小捆剝了皮的小松枝,偷偷摸出榮錦宮。最后停在太后宮外深吸了一口氣,踩上圍墻攀上屋頂。
琉璃金瓦鋪成流水般大片,縱橫梁縫間,隱約有窸窸窣窣聲,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舒綠始終不忘,那晚上她是為了追蹤嬤嬤而弄丟了重傷的胡媚,她甚至沒來得及查看她是否還活著。
一切還得從蛇傷開始——記得曾聽人說過,家豢養(yǎng)的蛇,都愛盤在房梁間。
執(zhí)了打火石去濕草,一次未燃,顫著去點第二次,腳踝上一涼,以為是亂滾的小松枝,隨腳踢開,銀線勾繪的裙揚伸出一縷油光水滑的綠條,兩只綠幽幽的眼珠子盯著她。
蛇!頓時她頭皮發(fā)麻,下意識地退后兩步,腳后跟著一空,跌下屋檐——
耳邊狂風呼嘯,還未觸地,已跌進一個柔軟的懷抱。
轉(zhuǎn)眼便見壓在身下的嬤嬤憋緊了氣,舒綠倉皇地爬起來,剛想道謝,眼角卻掠過了一痕黑底金紋的流光。
“皇祖母——”舒綠倉皇喚住。
太后卻不想見她,一言不發(fā),反手就關門。不料一只手居然伸進門縫中,只差了幾寸,險些被生生壓斷,太后的手抖落,舒綠像貓一樣滑了進去:“只有我曉得,您向來養(yǎng)蛇,胡媚定然是您殺死的?!?/p>
太后的雙肩崩成一條線,冷聲道:“侄女,你是要以哀家為敵嗎?”
舒綠陡然像寒冬臘月被澆了一桶冰水。
“你以為你在屋頂造成那么大的動靜,宮中人都不知道嗎?我寬容你這么多次,你為何依舊這樣心慈手軟?”
太后凜冽拂袖,回身兜袍坐到檀木軟椅里,吊起慵懶的眸子:“你就沒想過,要以后哀家不在了,你如何在宮中生存?”太后頓了頓,端起桌上的青花瓷碗,漫不經(jīng)心地攪了攪,“胡媚非除不可。她可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單純。”
然而舒綠已經(jīng)沒再多聽了。
她一瞬不瞬地望向太后碗中的湯肉,盛在雪白瓷里,襯得紅的紅白的白,滲出的肉的烏血還在流,惡臭四溢——這是,活蛇膽?只見太后抬起染了蔻丹紅的長指甲,將蛇膽放進嘴里……
舒綠胃中一陣翻滾。向來她只曉得祖母在宮中養(yǎng)蛇,卻不知是為了模仿蛇蛻皮般的美容養(yǎng)顏。
而宮中最多能喂蛇的肉是什么呢?
人肉!
舒綠遍體徹寒,連退數(shù)步,撞上了堅硬桌角都不覺得疼。
桌上有奏章,掉了下來。舒綠趕緊轉(zhuǎn)身去撿,紙上寫有丞相的名字,巡撫的……朝中要事,都由太后經(jīng)手了。
舒綠腦中漸漸浮現(xiàn)出九畹那雙憂傷的眼。
九畹并非祖母親生,然而依照宮中慣例必須尊當時的皇后為娘親。這么多年在一個手腕鐵血的長者面前,九畹他,活得也很不容易吧……
有些時候,真想親手去撫平他眼角生出的細細皺紋。
思及此,舒綠給自己的想法驚得發(fā)抖,她莫名地慌了神,趕緊拂過滑落的一縷頭發(fā)走到窗邊去吹風。
春風料峭,拂過滿庭院織成錦繡的虞美人,妖嬈生姿。
吃過了蛇膽的太后口中腥膻,恰巧命她端一碗茶水漱口,桌在窗邊,陽光一線線掃落在茶盞上,而她站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太后的視線。
深春時候,檐外綿雨,不大也不小,只是沒日沒夜的紛擾,澆濕了一地慘敗軟紅。
宮中傳來驚天消息,太后,薨了。
舒綠折斷了指間的虞美人,豁然起身,怎么會……明明她走的時候還很好的!
傳話的太監(jiān)望著她,連連后退,直讓出門外一列御林軍。
“……御醫(yī)道,在娘娘的茶杯里發(fā)現(xiàn)了虞美人根莖的汁液。”
植物虞美人渾身有毒,以果實和根莖為重,誤食者輕則心臟麻痹,重則死亡。
天牢。
依舊聽得見墻外綿綿細雨,窸窸窣窣都酥在心上。
舒綠蜷縮在墻角,腦海中掠過一幕幕。
首先,她不是沒有心動,但并沒有將虞美人毒汁放進茶杯,又怎么會偏偏查出是她的那杯呢?再則,她夜訪祖母,除了貼身侍婢再無人知曉,如何會傳到大理寺來抓人?
她每細想一層,心底就有隱約的線索被挑起,細想去全是駭然。
想著想著,牢房的光影陡然低沉,打從暗處悄然走出了一襲曼妙的倩影,一張臉好像是從黑暗中開出的芬芳白花,喜挑眉梢地對上舒綠,清楚得瘆人。
舒綠下意識地瞥向她的雙腳,卻突然被廣袖兜住了視線。
“你是人是鬼?”指尖觸及一陣冰冷。
“你輸了?!焙牡纳ひ羧缰槁溆癖P清清脆脆,“太后一死,你就沒能耐了嗎?皇后?!?/p>
舒綠眼前一黑,顫聲道:“是你下的毒?”
她根本就沒有死。
她的死亡,尸體丟失都只是假象。
一切都只是騙她的,騙她的。
舒綠頭昏腦脹,她的眼里只看見胡媚薄紅的嘴唇開開合合,斂盡一室光華:“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讓你與你祖母鬧矛盾,讓你恨她,疑她,全宮皆知,再一網(wǎng)打盡——姐姐,你要了解我是為了我父親的大業(yè)入的宮,我都是聽的他的。更何況——”輾轉(zhuǎn)了眉目,“我說過,我從小就愛跟你爭,跟你搶,權力如是,男人如是?!?/p>
逐字逐字,寒透四肢百骸。
不知怎的,舒綠突然想起祖母評價她的話,說她太過心慈手軟成不了事。
果然,在這個人吃人的后宮,誰弱,誰就是案上魚肉,任人宰割。
陷入震驚中的舒綠沒注意欄外胡媚的欲語還休,依舊沉浸悲痛中。
更沒發(fā)覺胡媚兜了兜袖底,陣陣鐵鑰匙當啷作響。
本想悄無聲息地開了門鎖就走,卻不料鑰匙捅入鎖眼的剎那,猛地被人攥住了手。
胡媚驚惶抬眼,竟是九畹!
九
毒害太后,欺君罔上,策劃謀反……
殿下舒綠聽得懵懵懂懂,心想一個人怎么會做這么多惡事?
再見九畹時,又是在御花園,或許現(xiàn)在應該稱他為夫君了。
下朝后的他一身輕薄明黃春裳,明眸善睞,看上去比從前跟好看了。
舒綠愣怔地看著他,看著他,好似要將他看做——永恒。
九畹微笑道:“舒綠,朕以后會對你一個人好的?!?/p>
那般情真意切,宛如在溫泉時候她撞破了他與胡媚的對白,舒綠思及此,就感覺心中有根削尖的針刺著疼。
剛在殿堂上九畹不顧情面地頒發(fā)詔書誅滅胡丞相九族,明明白白一絲舊情不念,于胡媚如此,何況她?
“皇上,臣妾且問你一句話,問過之后便不再問了?!笔婢G掐緊了指甲,很快在掌心滲出紅色的血珠。
九畹挑眉:“什么?”
“太后的死……是您告訴大理寺受理的吧?”舒綠心中暢明,名義上失蹤的胡媚怎么可以調(diào)動大臣?想著想著舒綠就笑了起來,笑了一聲,又一聲。
胡媚為了丞相利用舒綠,九畹為了江山利用胡媚——謹慎了一輩子的太后只有在品嘗侄女兒的茶水時不要人嘗試——太后死后,九畹再來個捕蟬在后,一舉滅掉丞相九族。一環(huán)環(huán),一扣扣,都是云淡風輕的九畹手中的引線,他悄無聲息地操縱著這一切!
聞言九畹的臉色霎時蒼白,眸光輾轉(zhuǎn),近乎悲哀地看著舒綠,舒綠笑得太開,嗆著了,便咳嗽起來,眼淚直往下掉。
她再忍不住,一低頭,號啕大哭。
片刻九畹嘆了一口氣,抬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舒綠臉上的淚珠,他的袖口染了淡淡的蘭芷香氣,嗅上去令人黯然銷魂。
“你最不該自作聰明的,”九畹俯身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如風過痕,“自始至終,我最不想讓參與的人就是你,所以剛開始才會做出討厭你的樣子——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害……”
有些時候,欺騙只是一種保護。
只是,晚了。九畹,皇上,泱泱大朝的一國之君。
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你要我如何擔著祖母與好友的死亡度過余生?
自始至終,九畹無所防備,而她亦舍不得傷害,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一句。
只是,她曉得,她身體里有些東西已經(jīng)死了。
她再也不會肆無忌憚地笑了。
她獨自一人,穿著極其普通的男式衣服,手里捧著一盞黑色濃茶。走在民間夜市。
月光晃如銀線,那一線線的銀粉就那樣灑落在穿街小巷的白墻黑瓦之間。
燈下還聚集二三人在談論今晚的皇城榮錦宮發(fā)生的一起大火,等宮人們發(fā)現(xiàn)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傳言皇后沒逃出來……
殊不知旁邊路過的她微微輕笑,低頭對茶盞中泡了水的骨灰道:“胡媚,你不是從小就想跟我一起遠走江湖,逃離宿命嗎?現(xiàn)在,我們就一起吧?!?/p>
她仰頭,一口飲下。
眼角是夜市燈火,突然散了,糊了,化作千點朱砂。
都道是人死燈滅,便如這燈會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