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四小全
我們追逐的絕不是別人的起點,而是每一個未知的明天。
整齊簇新的六層住宅樓間,寬闊氣派的八車道邊,是兩間水泥外墻的小平房。它孤單而執(zhí)拗地矗立在那里,時間太久了,競仿佛與周遭形成一種不合理的協(xié)調(diào)。一張藍白格子的布簾把小房內(nèi)部空間分隔開來,外間是小小的便利店,里間有兩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衣柜。干凈利落的女主人讓這一切看起來十分井然。
清晨,刺耳的鬧鐘鈴聲響過三遍,韓曉終于趕在母親發(fā)作之前慢騰騰地掀簾走了出來,頂著一個亂蓮蓬的雞窩頭,眼睛瞇縫著。全國物理競賽馬上要開始了,物理老師天天給作為種子選手的韓曉開“夜宵”,昨天那一套習題一直做到今天凌晨才可以勉強過關,稍微迷糊一會兒鬧鐘就響了。此時,腦袋輕輕一晃便有種雞蛋過了保質(zhì)期的感覺。
韓曉從貨架上拿了個毛毛蟲面包,伸手去拿酸奶的時候稍稍猶豫了一下,把手放下了,一使勁將巨大的書包甩上肩膀,晃出門去。
母親拎著洗臉盆從外面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遂放下盆拿了兩盒草莓味酸奶追上韓曉,一邊把酸奶往他書包里塞一邊說:“放學就回來啊,別打球了,今天晚上得去礦長家,聽見了?
“哦?!表n曉漫不經(jīng)心地應了一聲,瞇著眼睛看母親頭頂上的一根白發(fā),覺得它格外醒目。
從便利店到礦區(qū)子弟學校,是一條兩公里左右的林蔭道,陽光從青翠的葉子間篩落下來,照得整個人暖洋洋的。記得是剛轉(zhuǎn)到這里上學的那一年,韓曉考了年級第一名,父親不顧母親的阻撓給他買了一輛超級炫的公路車作為獎勵。可惜車子太拉風了,沒騎幾天便宣告失蹤,他還偷偷哭了一回。所幸家里離學校近,后來就步行上學。一轉(zhuǎn)眼這條路走了三年多,如今只有走在這條路上的韓曉才是真正輕松的。不時有送孩子的家長經(jīng)過他的身邊,發(fā)出嘖嘖的贊嘆,眼中滿是一種“看看人家”的羨慕嫉妒恨的神色。
那輛車子失蹤后不久,父親也離開了他。那是一次頗為震動的礦難,與父親一起的還有三十六名工友。
韓曉和母親是為了父親才來到這里,父親離去后,這里所有的面孔對于他們來說都是那樣模糊而生疏,他們再也沒有了留下的理由??墒?,母親卻固執(zhí)地依附于一間小小的便利店生存下來,他們默默地生活,卑微到無聲無息,其實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張揚地離開這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韓曉與母親的話越來越少,母子倆憋足全身力氣為了離開而掙扎,用一種無聲的默契。
大個兒是韓曉的同桌,學習成績爛到五彩斑斕,籃球卻打得頗為生猛,一米九二的身高在絕大多數(shù)人中足可鶴立雞群。這是一個他少有的未遲到的清晨,一個龐大的身軀猛地撲到韓曉的背上,還猥瑣地往下壓了壓。
韓曉被撲得一個趔趄,勉強站直,奮力把大個兒扔了下去。以往此時總是要不大客氣地賞他一拳的,可是今天韓曉明顯意志消沉,只是撓了撓一頭亂發(fā),繼續(xù)默默地向前走去。
“怎么了?”大個兒跟上去拍了拍同桌的肩膀,沒有得到回應,于是也很乖巧地不再聒噪,一邊走一邊做著極為標致的模擬投籃動作,時而瀟灑地帶球晃過面前的假想敵,然后再慢下步子等韓曉跟上來。一米九二、孔武無敵的大個兒在一米七六、楊柳細腰的韓曉面前,總是保持著一種迥乎常理的敬畏與順從,也許這就是文化的強大氣場,是傳說中中華五千年傳承生生不息的根本力量。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一輛黑色VOLVO停在他們旁邊,車牌上赫然是整個礦區(qū)最最牛掰的一串數(shù)字。車門打開,邁出一雙修長筆直的腿,它們放肆地裸露于黑色短裙下,在最明媚的展曦中綻放最耀眼的光彩。
學校一向禁止學生穿這種長度的裙子,唯獨這個叫余壁城的女生是例外,沒有人管她,但也并不是因為她顯赫的爸爸
沒有哪個老師會卑微到那個程度。只是因為,最古板的老師也知道,這個女生跟學校里絕大多數(shù)學生都不一樣,她背靠江河而生,手邊清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完全沒必要在最好的年華里為一條裙子而糾結。
“嘿!大白腿!”大個兒笑嘻嘻地跟人家打招呼。
女生惡狠狠地恐嚇:“再廢話我整死你!”在祖國一隅的方言中,“整”字指代一切動詞,相當于英語中的do。她吐出這個惡劣的字眼時,小小的瓜子臉上溢滿嚴肅認真的神情,是如此生動,仿佛單憑這神情就足以整死傻大憨粗的大個兒,連一路淡漠的韓曉都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說完,她的眼神若有似無地向韓曉瞥了一下,然后吧嗒吧嗒地跑開了。短短的裙子下擺在小風中忽閃著,每每露到不能再露,卻不肯再露。
大個兒直到坐到自己座位上還在研究:“你說她有一米七嗎?”
韓曉翻開巨厚的一沓卷子,面不改色地扎了進去。
這天的傍晚飄著小雨,韓曉蹬著自家辦貨用的小三輪車,母親一手為他撐著傘一手扶著車上的紙箱子,附行在他身邊。之前已通了電話,老遠便看見礦長家的保姆拿著手電在后門等候。
母子倆來回十幾趟才把車上的東西全部搬進那間大得夸張的儲藏室,牛初乳、火龍果、葡萄、農(nóng)家腸、鯽魚,還有女孩子愛吃的花花綠綠的小食品。礦長有個千金,眾所周知,她是礦長的心頭肉肉,于是也就成了全礦區(qū)人民的心頭肉肉??v然不是肉肉,但大家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把她當做肉肉的姿態(tài)。韓曉知道,那位肉肉姑娘絕對不會吃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但他沒有告訴母親。
送禮,只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內(nèi)容并不重要。天知道這一儲藏室的東西礦長要吃到什么年月,天知道礦長吃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能不能想起送東西的人是誰,這些事母親當然也明白。有些真相,戳穿了,只會讓他窘迫的母親更加無力。
搬完了東西,母親堅持要走,可那位保姆阿姨堅持邀請他們到屋里小坐,兩下推拉之際,礦長夫人在二樓陽臺上遙遙問了一聲:“是大姐來了嗎?”于是盛情難卻。
那沙發(fā)上鋪著一種閃耀著華麗光澤的蕾絲墊子,母子倆半身雨半身汗,都很默契地沒往上面坐,并排站在一進門口兩三步的地方。礦長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從二樓走下來——余壁城同學沒穿白天那條黑色短裙,換了一條運動短褲,一雙長長雪白的腿一步步出現(xiàn)在韓曉眼前。韓曉不自覺地半低下頭,看著頭發(fā)上滑落的水滴,一滴滴在棕色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母親艷羨地看了余壁城半響,對礦長夫人嘆道:“看你,多有福氣?!边@句話絕不是恭維,相對于韓曉早衰的母親來說,礦長夫人實在是太有福氣了,富足、安逸,巨大的儲藏室和花一般的女兒。
“還行,就是太懶了,不愛學習。”礦長夫人摩挲著女兒的后頸,看了韓曉一眼又說,“你的福氣在將來呢!老余說了,你這兒子從轉(zhuǎn)過來就是全校第一,從沒考過第二,等他出息了你就好了。”
母親臉上漾出一絲淡笑:“別怪孩子懶,都是你們寵的。我這個不學習干什么去?陪他爺爺種地挺好?!?/p>
主人再三邀請,母親終于肯在一個塑料凳上落了座,兩個女人開始了冗長無趣的會談。韓曉看著余壁城同學純良無害的樣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在校門口那個“整死你”的嚴肅表情,忍不住想笑,這時忽然聽見那位被YY的對象說:“媽,阿姨,我正好有幾道作業(yè)題不會做,想讓韓曉幫我,不陪你們了?!眱蓚€無聊的人成功逃離。
余同學撒了謊,她不是有幾道題沒做,而是一道題也沒做,貌似她也并沒有聽韓曉講題的興趣,只是坐在一旁看韓曉以神奇的速度干掉她看來如火星文一般的作業(yè)??粗粗?,忽然冒出一句:“認真的男人果然最迷人……”韓曉沉浸在一條輔助線的正確添加位置上,一時沒跟上她的思路,無意識地“啊”了一聲表示不解。
余同學認真地解釋道:“大個兒打球的時候超帥,平時猥瑣死了!你呢,打球一般,做題最帥,明白沒?”
無語。
“明白沒呀?”
繼續(xù)無語。
“韓曉,以后我有不會的題都問你了哦!”
“啊……呃……嗯,行?!?/p>
“那放學回家有不會的怎么辦啊?”余同學明顯不依不饒。
韓曉不再說話,只想盡快結束這次另類的家庭輔導。他不想讓母親久等,因為他知道,在這里的每一分第一秒,母親都與他有著同樣的不安。
出門的時候雨剛剛停,幾顆暗淡的星星散布在夜空中,四下靜謐。母親坐在卸空了的車斗中,不必再步行,不知怎么忽然就伸手拍了拍韓曉的背,并在那背上停留了一小會兒,手心的微熱絲絲縷縷滲進韓曉的心里去。韓曉沒說話,此時他有一點點后悔,卻又不能說,因為他剛剛在余壁城的作業(yè)本上寫了便利店的電話號碼,直到清涼的夜風吹散腦門的熱度,才覺得略有不妥。
余壁城的風吹草動,絕對是學校的頭條新聞,何況這條新聞里還有傳奇人物韓曉的加盟。沒幾日,余韓兩人時常共同探討學習問題的真相便迅猛傳開。對于全校師生來說——您說余同學登月,我信;您說余同學吃人,我信:您說余同學學習,呵呵,還是聊聊世界和平的事吧!
這天,韓曉一走進教室,便看見大個兒連連對他做抹脖子的動作,下意識地往余壁城的座位上一看,后者正表情僵硬地對著一本書,小臉色沉得如一洼水一樣,對韓曉的到來置若罔聞。
“咋了?咋了?”大個兒八卦本性發(fā)作,兩眼放著異樣的光。
“沒事啊?!表n曉淡淡地回答。
“生氣了吧?怎么惹人家了?去哄哄啊!”
“你沒病吧?”
大個兒高昂的興致被嘎吱一聲擰折。他摸了摸鼻子,呼地掀起長大的外套蒙住頭,開始了第二輪昏睡。
這是安靜得很不好玩的一天,余壁城忽然開始不說不笑,韓曉覺得整個教室都陌生得不像他待了N年的地方。下午自習課的時候偷偷往她的位子看了幾眼,正好能看見她緊抿的小嘴旁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其實她一點兒也不適合故作嚴肅的表情……想到這里韓曉一陣煩躁,發(fā)現(xiàn)大個兒又用十分淫賤的眼神打量自己,他不予理睬,繼續(xù)看書。
終于,在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下課前,大個兒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韓曉,接著用一根指頭把一個疊成“又”字形的字條推了過來,還發(fā)出了幾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惡心笑聲。韓曉耳根一熱,把字條拿了起來,沒去看大個兒的樣子,直到手上的一道題做完才把字條打開來看:“干嗎掛我電話???”粉紅色熒光筆寫的丑字,后面綴了三個粗粗的大問號,充分表達了主人的憤慨之情。
還沒想好怎樣回復,下課鈴聲響了,饑腸轆轆的學生們紛紛飛閃出去,韓曉仍然埋頭苦讀,沒有移動的意思,另一位當然也是如此。大個兒走到門口的時候故意大聲喊:“韓曉,走不走啊?”全班同學轟地笑了。
教室里很快走得只剩下兩位,余壁城仿佛跟書有仇似的死讀不放,韓曉呆呆地轉(zhuǎn)著一支圓珠筆,轉(zhuǎn)了半天忽然開口:“別總打電話了,昨天我媽在旁邊?!闭f完,許久沒聽到回應,韓曉起身走到余壁城的桌旁,看見她的兩只大眼睛里泛著委屈的淚水,心里一陣發(fā)酸,伸出兩根指頭彈了彈她的書本以示好。
“那……以后再打行嗎?我是說,以后?!庇嗤瑢W抬頭看著韓曉。
“啊……呃……嗯,行。”
余同學一笑,美美的小酒窩又浮現(xiàn)在腮邊,甜得似蜜糖一般。她說的“以后”那樣難以解釋,韓曉卻懂了。那是一個不遠不近的未來,是他們對未來的美好規(guī)劃。此時的他們對這樣一個未知萬分篤定,說一不二。
礦區(qū)子弟學校的高中部安排了晚自習,從晚上七點到九點,以往從不參自習的余壁城現(xiàn)在天天出現(xiàn),這給關注自習紀律的班主任增添了許多困擾。韓曉從物理教研室開完小灶出來,剛走到自己班教室外,就聽見余同學歡暢的笑聲隱隱傳出來,班主任倚在走廊的窗臺上耐心地聽著。兩下里一照面,頓時生出尷尬。
班主任把韓曉叫到走廊更空曠的一端去,想說什么卻又沒有急于開口,這顯然是一次雙方都未做好萬全準備的談話。韓曉沒有僥幸地認為剛出校門的班主任會讓他們的秘密過于OUT。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韓曉在月光中默默地等待。
“韓曉,你現(xiàn)在和余壁城關系不錯吧?這不是個合適的時候,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卑嘀魅蜗肓艘粫?,還是選擇最直接的方式,因為對面前這個有著超人自律性的得意弟子說別的很多余。
“沒耽誤學習?!币矝]否認班主任的問句。
師生兩人同時陷入沉默,韓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說出了這句話,這顯然是個最最不靠譜的答案,當時就把年輕的班主任噎得無言以對。過了半響,班主任才苦笑著說:“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我盼你們好的心都是一樣的,可有些話我還是想先對你講,這個時候戀愛本身是不對的,你知道嗎韓曉?可我還是想講,你錨不起,你一次也錨不起,明白嗎?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別在這最后一哆嗉上栽跟頭……”停了一下又說,“而且,即使不是在這個緊要關頭,老師也不認為這是件好事。”
韓曉的手在略長的衣袖下慢慢攥成拳頭,班主任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一股強烈的不滿在心里澎湃起來。他可以接受任何理由的批評訓誡,唯獨抗拒這樣的苦口婆心??咕?,非??咕?,一句也不想聽。他是窮困,是卑微,但他為了改變這個事實所付出的努力是那么沉重那么久遠,總有一天會翻天覆地。誰認為韓曉配不上余壁城,就是對韓曉最徹底的蔑視,他絕對不能接受。
也許,這與蜜糖般的余同學無關,與愛情的合理性也無關,這只是每個少年還不夠強大時內(nèi)心深處最不能示之與人的脆弱和難堪。
韓曉以沉默結束掉這場談話,迎著全班同學的目光走進教室,甚至還對余同學報以一個微笑。他在肯定什么,還是在否定什么,自己也不想知道。
時間繼續(xù)馬不停蹄地向前飛奔,每個高三學生的心都隨著天氣一起逐漸焦灼起來。轉(zhuǎn)眼到了體檢這一天,在前往體檢站的大巴車上,由于早起加上空腹,每個人都很委靡,只有大個兒顯得異?;钴S,不停地在車廂過道里穿梭,收集鄙視眼神若干。
一般來說,體檢也就是走個過場,除非報考的專業(yè)有特殊要求,很少有人在這道關卡上翻船。從往屆學長那里得到了定心丸,于是大家都表示毫無壓力,之前班主任也只是做了很簡單的必要交代。
韓曉迷迷糊糊地隨著大流一個個項目檢查過去,忽然就聽見前一個房間里傳來自己同桌的吵嚷,聲音很大,很焦急。當時韓曉就想,這動物不是餓傻了吧7在大巴上沒瘋夠,又跑到這里瘋7想到這里趕緊跑了過去,看見大個兒緊緊扯著一個醫(yī)生的袖子,眼睛有些發(fā)紅。
同學們陸續(xù)圍了上來,情況也搞清楚了:眼睛比誰都敏銳的大個兒是個色盲。雖然程度很輕微,輕微到他
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但意義嚴重到足以扭轉(zhuǎn)他的人生。
對于大個兒這樣的人來說,憑著體育特長,考場上作點小弊,進一所二流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在母校謀一席教職,是他早已計劃好的一生。但是,連他自己都沒發(fā)覺的色盲宣告這一切將成泡影,入流的師范學院的體育專業(yè)都不會對一個色盲患者敞開懷抱。孩子們都茫然了,老師進不去,他們沒有解決這種麻煩的經(jīng)驗。很快,完成體檢的同學們被一一驅(qū)離了圍觀現(xiàn)場。
大個兒拉著醫(yī)生的袖子,從吵嚷到央求到沉默到低泣,終于放手。
從市區(qū)回礦區(qū)的最后一班車高速行駛于城際公路上,韓曉一直不說話,兩旁的樓臺燈盞櫛比鱗次,每一次都來不及看得更清楚便遠遠錯過。班主任坐在韓曉和大個兒的中間,對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有些人的一生,要謹小慎微,因為出了一點兒錨就是萬劫不復。而有的人天生就有資本肆意張揚,錨了,沒關系,挽回的方式有許多種。有時候你覺得你付出很多很多努力,就可以顛覆你的人生,其實你拼命追趕的不過是別人的起點……”
說完,這個年輕人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夜色中,思緒飄遠,也許是想起了自己不得志的少年時光,也許是想起了一個蜜糖般的小姑娘。
大個兒很是消沉了幾天。其間韓曉一直回想著班主任的那段話。他覺得不對,不能認同。他想:大個兒也好,他也好,他們活著,努力張揚而又不安地活在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中。他們用力地追逐夢想,絕不是為了去追逐所謂的“別人的起點”。那些他們相信過的東西,今后也一直會相信下去。這就夠了。
后來韓曉對余壁城和大個兒說了這番話,余壁城眼里有什么亮閃閃的。而大個兒想了想,重重一拍韓曉的肩膀,露出大白牙,笑得分外開懷。
“們兒!你說得對!”
他一胳膊攬住韓曉,兩人打作一團。韓曉笑夠了之后抬頭望天,只覺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分外美麗。
流火七月,當余同學的父親一行人把流光溢彩的匾額掛進狹小的便利店時,韓曉正在七十米深的礦井下作業(yè)。他沒有時間去享受久違的狂歡,高考結束后第三天便開始為籌集高額學費而勞作。大個兒和余同學每天都來看韓曉。等他下工,或四處閑逛,或去母校的籃球場羞辱一番高二的學弟們。
鉆出礦井,金色的陽光一股腦地攤在眼前,遠處是余同學氣急敗壞的尖叫:“我整死你!”韓曉聽見了,于是笑得很開心,黑黑的臉上露出一排白牙。抬眼望去,一個個數(shù)不盡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人生之事,無非盡心而已,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把握好每一個現(xiàn)在。
那天晚上,他們?nèi)齻€人在學校操場的看臺上坐到很晚,自從遭遇不幸之后就絕口不提前程的大個兒忽然站起來宣布:“我!要!復!讀!請鼓掌!”說完用驕傲的眼神睥睨著另外兩人。
余璧城短暫地愣了一下后伸腳猛踢大個兒:“坐下坐下,你擋著月亮了,死禽獸!”
“想好了?”韓曉笑問。
“那當然,老爺們兒嘛!”大個兒滿不在乎地回答,“老想著占便宜呢,就要吃虧。個頭兒就是老爹老媽給我的便宜,這次哥不占這破便宜了,重新練級!你韓曉能做到的事,哥會做不到嗎?”
二十幾個初中部的學妹在操場上排練一段舞蹈,音樂節(jié)奏感非常強。最初他們只是認真地聽著,后來余璧城開始隨聲附和,再后來帶動了大個兒和韓曉。頭上是漫天繁星,燦若煙錦,韓曉忽然想起,他應該怎樣反駁班主任的話
“我們追逐的絕不是別人的起點,而是每一個未知的明天?!?/p>
朗朗星光下,韓曉拉起余壁城和大個兒的手,大踏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