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蛙
喜歡你已經(jīng)成了一種經(jīng)典的條件反射。
高一上學期已經(jīng)完了,放寒假的時候我回家打開牛奶箱,里面有幾張廣告單和一只死掉的蝙蝠。我用刷子打掃的時候,還順便找到了一封信,上面沒有貼郵票,寫著我的名字。
桃弟很沒教養(yǎng)地在那只死蝙蝠身上嗅來嗅去。
信封里面是一張照片,少年笑靨如花,穿著我初中母校小江湖二中的校服,沖著鏡頭大笑。少年背后是學校的操場,有人在打籃球,有人在圍觀,不過茫茫人海,都只是活背景。
在校園的舞臺上,我多次見過那個門牙雪白、有兩個深酒窩、戴棒球帽的少年張之覺。可是除了擁有同款的校服,這個少年與我并沒有多少交集,在校園里見面都是擦肩而過。
透過照片,他沖我笑得很燦爛,脖子上掛著的粗大銀墜子被他用自己的肉身磨得锃亮,在陽光下有點反光。
給我寄這張照片,有什么別的用意嗎?是不是在給我某種暗示,比如,他喜歡我7想到這里,我捂著臉傻笑一陣。
笑得太猛烈了,那只死掉的蝙蝠都詐尸了,突然在地上撲騰了幾下,騰空而起。但是桃弟的速度更快,它一個飛撲,叼住了蝙蝠。
我趕緊從桃弟嘴里搶下蝙蝠,愛憐地為它擦干桃弟的口水,用衛(wèi)生紙把它包起來。這封信沒有寫地址也沒有貼郵票,肯定是這只蝙蝠千里迢迢冒著生命危險送來的,我可不能陷它于不義。
這個少年真好看。趁著樓梯問沒人看到,我親了一口照片上的張之覺。
過年的時候,我趁著同學聚會,去打聽張之覺的消息,知道他去了白沙中學。他是學校攝影部和吉他社的成員,成績一般,是白沙中學的贊助生。
管他成績好不好呢,我堂姐告訴過我,她曾經(jīng)拒絕過一個長得像井柏然的男生,就因為那男生數(shù)學只考了八分。后來到了大學她追悔莫及,每次回憶起這件蠢事就捶胸頓足。這將作為血的教訓寫進家譜里,傳給子孫后代。
張之覺長得這么好看,配我陶婉晉真是綽綽有余。
克制了自己主動送上門的想法,我要來了他的班級地址,開始給他寫信。
“張之覺你好,你的照片我收到了。另外,你的信使在我奶奶家的柿子樹窟窿里冬眠。陶婉晉?!?/p>
門外正下著小雪,我戴上手套去郵局送信,順便帶上了桃弟。
屋外寒風呼嘯,我羨慕地望著桃弟那一身金色的毛,這可是真的皮草啊,如果不是它個子太大,我真想把它掛在脖子上當圍脖。為了能把手一直揣在兜里,我把信夾在桃弟的項圈上,我經(jīng)常讓桃弟干些它力所能及的事情,鍛煉它的個“人”素質(zhì)。
我媽覺得下雪了放桃弟出去后,容易把家里弄臟,就把它關(guān)了好幾天。此刻這狗東西一出門,立刻就為愛向前沖,遠遠只剩下一個金黃的影子。
人除了智商,哪里都比不上狗。我暗自感嘆著,這時候突然聽到桃弟憤怒的咆哮聲,我立刻追了上去,果然,它咬住了一個戴絨球帽子的人的羽絨服口袋不放。我來不及阻止,桃弟使勁一扯,頓時鴨毛鵝絨滿天飛,纖維線斷惹人憐。
我和那個人同時哀號一聲,桃弟很興奮地吠叫著,搖著尾巴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趕緊去搶飄在空氣里的鴨絨,但它們卻都隨風而去,只剩下我“捕風捉影”。
那個人又生氣又納悶:“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要把你的鴨毛撿起來,一會兒用我奶奶的縫紉機給你把衣服縫好,那樣就不用賠你一件衣服了。
“你怎么養(yǎng)狗的,讓你的狗亂咬人,我馬上報警,讓警察把你的狗處理掉!”他瞪了我一眼,然后掏出電話。
我一腳踢在桃弟的鼻子上,它嗚咽著退了一步,喉嚨問委屈地哼哼著,一雙無辜的黑眼睛似乎要流眼淚。
我有些恨鐵不成鋼,如果讓爸媽知道這件事,不用報告警察,他們自己就會把桃弟處理掉。桃弟是一只串串狗,不值錢。
桃弟似乎明白了什么,低聲向他吼叫著,這時候我看見桃弟撕扯的那衣服口袋里,有我的那封信。
似乎明朗了,他撿了桃弟項圈上的信不還,桃弟就生氣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欺負動物不會說話,這還只是一封信,要是錢的話,還不殺狗滅口了?
“把信還給我?!蔽蚁蛩斐鍪?。
他遲疑了片刻,從撕爛的口袋里摸出那封信,問“這是你寫的?”
我點點頭。
他真誠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是白沙中學高一(7)班的陳琦,張之覺的同學?!?/p>
我家住一樓,我讓陳琦從我房間的陽臺上爬進來,然后讓他脫了羽絨服,給了他一件我的舊花棉襖披上。我去給他找奶奶的棉花,然后一針一線地把他的羽絨服縫了起來。
我小時候的沙包都是自己縫的,這個應該沒有什么難的。
房間很小,他坐在我的床沿上哆嗦:“好冷啊,能讓我去客廳吹暖氣嗎?”
我趕緊制止了:“不行,我爸媽會發(fā)現(xiàn)的?!奔议L的想象力非常豐富,看到女兒房間里有男生,肯定以為我“預謀”失身。
“可是這件衣服好小啊,我連胳膊都伸不進去?!彼麅龅帽羌馔t,楚楚可人。
小是正常的,因為那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穿的,現(xiàn)在天冷了給桃弟墊狗窩用的,當然這個我沒告訴陳琦。
“要不然,你讓我在你的被子里待著吧?!彼煌5芈柋亲樱г沟哪酉駱O了可憐的桃弟。
如果凍感冒了,我還要賠他醫(yī)藥費。權(quán)衡利弊,于是我同意了。
手里的那段線用完了,我去穿針??墒?,越是凝視那針眼,手就越是抖個不停,我戴上近視眼鏡,繼續(xù)穿針,過了十分鐘,依然未果。
“我來幫你吧?!彼愿鎶^勇地說。
我點點頭,把針線遞給他。他像一個乖巧的孫子幫慈祥的老奶奶穿針引線。
這時候,我的房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上被子蒙住陳琦同時一躍躺下,開門的聲音掩蓋住了陳琦慘烈的叫聲。
媽媽推門進來有些生氣:“讓你別帶桃弟出去你偏帶,現(xiàn)在它感冒了,在那里發(fā)抖。我和你爸爸一會兒有事要出去,沒時間管它,你自己看著辦?!?/p>
我躺在床上不敢動,只好說:“我一會兒喂它吃藥?!?/p>
媽媽看了我一眼,有些嫌惡地說:“別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不活動,你現(xiàn)在看起來臃腫得很,躺在那里一個人有兩個人大。”
好眼力啊,這可不正是兩個人嗎。
聽到外面鎖門的聲音,我才敢起來,掀開被子,陳琦的表情痛苦無比。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重。”我看著自己的體形,有些慚愧。
“不是的……是針……”他帶著哭腔呻吟,“插到肉里面去了……”
我仔細一看,那根針已經(jīng)沒入他胸前的衣服,只在針尾飄著一根黑色的線頭。他看起來像中了暗器。
我忙安慰他說:“你就當被丘比特射中了一支愛情箭,這是甜蜜幸福的痛?!?/p>
“幸福個鬼。”他拔出針遞給我,然后裹起被子站起來,穿著我的拖鞋,在我的房間里踱步轉(zhuǎn)悠。
不想當廚師的裁縫不是好司機,我原來還指望去學服裝設計呢,現(xiàn)在我死了這個心,以后只有好好學習這一條路了。陳琦的衣服被我縫得像丐幫的人穿的衣服,最后我實在沒辦法,打了個維尼熊的補丁。
摘下帽子的陳琦,頭發(fā)是濃密的自然卷,一雙眼睛漆亮如泡在水里的黑曜石,皮膚偏白。他是個很好看的少年。我喜歡那種身上有狗的屬性的男孩。
穿上衣服正要走的陳琦,路過客廳的時候大喊:“快來看你的狗!”
我趕緊飛奔出去,桃弟正躺在地上打擺子,下巴磕在地板上,發(fā)出像QQ好友上線敲門的聲音。
“這不是單純的發(fā)燒,只繪它吃安乃近沒用,我們送它去醫(yī)院看看?!标愮郧梆B(yǎng)過狗,看起來似乎挺內(nèi)行的。
外面的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了,桃弟不能受寒,但抱著它,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車。陳琦看著桌子上我媽的車鑰匙,問:“你會開車嗎?有駕照嗎?”
我還沒滿十八歲呢。
他想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我沒有駕照,不過我會開?!?/p>
他開車的速度很快,我有些心驚膽戰(zhàn),這一人一狗,都托付給你了。
在去一家寵物醫(yī)院的路上,桃弟已經(jīng)坐不穩(wěn)了,頭不住地搖晃,接著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它抽噎著,非常難受的樣子。我害怕極了,不停喊著它的名字。
桃弟似乎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劇烈地嘔吐起來。看著它這么難受,我卻絲毫幫不上忙,這種無力的藐小感讓我十分絕望,我在后排大聲哭起來。
陳琦在后視鏡里看著我,很鎮(zhèn)定地說:“沒事的,它這只是暈車,你冷靜一點,相信我,我也養(yǎng)了很多年的狗?!?/p>
現(xiàn)在也只能相信他了,我用濕巾給桃弟擦嘴巴,它以為我在和它玩,便用牙齒嚼著紙巾,可終究是沒有力氣。
從寵物醫(yī)院出來,陳琦見我臉色難看,便說:“放心好了,醫(yī)生不也說了嗎,桃弟這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p>
我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桃弟的肝臟有問題的,我真是太沒用了。”想到父母以后會拋棄桃弟,拒絕給一條雜交狗花錢,我就忍不住又哭起來。
陳琦看著我,小心地說:“傻丫頭,你很能干啊,你看你還會縫衣服。”打開車門,他說,“別哭了,給車做衛(wèi)生吧,免得你家人知道了不高興?!?/p>
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趕緊催他把車開回去好洗車。陳琦有些無奈:“讓專業(yè)的洗車師傅去做吧,總得給點錢讓別人賺?!?/p>
我瞪了他一眼,桃弟的肝病需要接受一個手術(shù),而我父母是不會給我出這份錢的。我成績總是達不到他們的要求,養(yǎng)狗玩物喪志,他們不會光明正大來批評我,但是會對我施加冷暴力,把這筆賬算在桃弟身上,經(jīng)常不順心就拿桃弟出氣。不知道哪次回家,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因為我的無能,桃弟無辜受累。我要珍惜每一分錢。開車回家的時候,我坐在副駕駛位上,陳琦問:“對了,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的狗叫桃弟,難道你叫桃妹?”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學校要補課了,我很不情愿,因為要交補課費。
課問的時候,英語課代表susan過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上個學期期末的英語競賽,班上只有兩個人進了復賽,一個是她,另一個是我。英語是我唯一的強項了,聽說讀寫非常之盡心力,現(xiàn)在,總算能讓爸媽看到我的努力了,別總挑我的刺了,這樣桃弟在我家的日子也能好過點。
于是中午的時候,我去小賣部給父母打電話報喜,他們又驚喜又懷疑,我說等我進了決賽去北京的時候,你們準備好路費就行了。
到了填表的那天,我看到填復賽表格的,是susan和班長崔止水。我問是怎么回事,susan向我一攤手,白了班長一眼,說:“鳩占鵲巢,偷梁換柱?!?/p>
我沒有那個忍受的氣量,立刻就跑到身為班主任的英語老師那里問原委。
老師扶了扶眼鏡說“崔止水是個各方面成績都很優(yōu)異的孩子,將來要沖刺清華北大的。這次預賽她沒有發(fā)揮好,如果決賽拿了名次,將來高考可以加分。對崔止水來說,這幾分也許就很關(guān)鍵,不是老師偏心——何婉晉,也許你用不上?!?/p>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這個名次對我來說怎么就不重要了,對我來說,它關(guān)系到桃弟!
見我失控了,老師有些生氣:“何婉晉,做人不能這么自私,要顧全大局?!?/p>
那是我第一次逃課,我在風里沿著江漢大堤走了很遠。這茫茫漢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萬年,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生命。
我不能死,我不是一個人,我是桃弟的全部。
我跑到白沙中學,很想把這一切告訴陳琦,在我心里,他是一個靠得住的人。
轉(zhuǎn)念一想,告訴他又有什么用呢,給他徒增麻煩而已。我在白沙中學的植物園里坐了一個下午,石板冰涼,讓我又流鼻涕又想上廁所。
陳琦和張之覺就在這個學校里,想到這里,我心里十分安定。我隨意轉(zhuǎn)了一圈,感受了一下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在小賣部吃了個泡面,就坐車精神抖擻地回了學校。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是我實在不想等那么久。但是我又不能在最有效的時間內(nèi)出一口惡氣,真是讓人內(nèi)傷。
我同桌王卓然讓我省省,他說:“天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這個社會上,資源就是喜歡扎堆,人也一樣,嫌貧愛富。你看崔止水各科成績都好,所以這次英語競賽的機會失而復得:你呢?本來就只有這一個機會,但是抓不住?!?/p>
我氣憤不過,說:“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怎么整她?要不然,你去勾引她,然后甩了她?”
王卓然擺擺手:“別別別,萬一和那個男人婆假戲成真,有了感情,我不是虧大了?”
我趕緊給他灌迷魂湯“別啊,王卓然,你是班上最帥氣的男生,這件事別人干不了的?!?/p>
王卓然欣然領(lǐng)命,但做搖頭狀欷欺“真是作孽啊!”
過了兩天,班長發(fā)起一個捐款活動,是給本班一個患白血病的同學捐款,自愿原則。大家基本上一人十塊,我捐了一塊錢。
班長一看到這個數(shù)字,走到我面前來,問:“何婉晉,你家里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幸吧?”
這開口就是詛咒的話,讓我氣得發(fā)抖。我平靜地說“沒什么?!?/p>
“那同學之誼,在你眼里又算什么?”她劍眉高挑,目光咄咄逼人,我不敢直視她。
這次捐款,我爸給了我兩百塊錢,但是我想要攢起來給桃弟做手術(shù)。
“我沒錢?!蔽倚奶摰卣f。
“你沒錢?”崔止水嗤之以鼻,“王卓然說你已經(jīng)攢了四千多塊錢了,給你的狗動手術(shù)用。你為了一只狗這么大動干戈,就不顧一條人命,你的愛心大概也讓狗給吃了吧!”
班上人不多,但是有人竊竊私語。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回答,如果我有那個能力,我希望我的狗和同學都能好起來。
如果非要在這兩者之間做抉擇,養(yǎng)育多年的狗,與素未謀面的同班同學……我放棄不了桃弟。我只是桃弟的神,我希望能一直與它同在。
這時候班主任走進來,看著我,失望地搖了搖頭:“崔止水本來說她不要你的名額??墒乾F(xiàn)在,你的品德這么惡劣,像你這樣的人,無才就是德?!?/p>
王卓然一直不敢面對我,我用鋼筆扎他的手,他一直不吭聲地躲,最后終于忍不住了,招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他一下子就被崔止水那偉大的人格魅力給征服了。但是,崔止水看不上他,她喜歡的男生在白沙中學。
說到白沙中學,我心頭一漾,心想,我的張之覺肯定要比
崔止水的心上人優(yōu)秀。
自從陳琦幫我送了第一封信后,張之覺每個月都會給我寫一封信。這次里面是一張照片,他在信里說:“這是我們學校的?;??!?/p>
那是一株高大的桂花樹,樹下有一個穿藍白短裙的女生,看不清面容。我心里一涼,他告訴我這個,無非是為了向我坦白一件事——他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女生,就是那個真人不露相的?;ü媚?。
我拿著一個小倍的放大鏡仔細看著,可是根本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自從日韓校園制服誘惑風盛行后,那種俗氣的藍白相問的水手裙就流行開來,甚至我媽媽都趕潮流給我買了兩條,我也圖新鮮穿了幾回。
我把照片復印了幾分,讓我在白沙中學的同學查查這個?;ǎo我一下她的資料,但是一直得不到回音。
最后,我終于想到了陳琦,給他打了電話。電話里,他的聲音清朗又活潑:“桃弟好些了嗎?”
桃弟現(xiàn)在好多了,但是桃妹的相思病很嚴重。
聽完我的話,他在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最后,他終于答應了,我松了一口氣。又欠了他一個人情。
照片給陳琦寄過去之后,一直沒有消息,似乎也讓萬事通先生陳琦束手無策??磥?,這個女生并不一定就是白沙中學的?;?,她只是在張之覺心里是最美的。
當一個男孩喜歡上一個美女,我們可以有所希冀,他有一天會厭倦她的美貌。可是當他喜歡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姑娘,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了,他們一開始就已經(jīng)心心相印。
正當我想放棄的時候,王卓然看了那張照片,恍然大悟:“何婉晉,這個背影就是你自己啊!”
怎么可能,我自己的話,我怎么沒見過?
“你能看到自己的后背嗎?”王卓然有些鄙視地說,“看來,你就是那個所謂的校花姑娘?!?/p>
原來,我在某一個人心里是最美麗的。這么一想,真是美滋滋。
這時候,我收到了陳琦的短信,他想要來學??次?,并且給我?guī)б环荻Y物。
我沒有想到,陳琦的禮物就是張之覺。他和照片上一樣,唇紅齒白,酒窩深深,脖子上的銀墜子晃來晃去,和桃弟脖子上的那個小葫蘆有些相似。
陳琦問“你喜歡照相嗎?”
我搖頭,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照大頭貼了,我那個手機是最原始的那一款,沒有照相功能。
陳琦環(huán)顧四周,輕聲說:“何婉晉,這里這么美,不如我給你們拍照吧。”
這里有高大的白楊樹,大片大片的葉子不斷落下??墒?,這是最平常不過的景色了。陳琦說“只要有你在的地方,都很美麗。”
我聽出了淡淡的弦外之音,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和張之覺合影。陳琦說我姿勢太過僵硬,給我做了一系列的指導,但是我最愛的還是俗氣的剪刀手POSE。
只要他喊一聲:“何婉晉,來一個!”我就像被上了發(fā)條一樣,不由自主地擺出一個造型來。
我們玩得很開心,張之覺說:“從我認識陳琦以來,他總是在幫別人拍照,從來沒有自己的照片?!?/p>
我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從小就認識。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也是他給我們拍照,結(jié)果他連畢業(yè)照都沒有把自己拍進去?!?/p>
我問:“為什么呢?”
“誰知道呢,也許他總是喜歡以置身世外的態(tài)度來看這一切吧,我們只是他鏡頭里的景物而已?!皬堉X說,”你知道嗎,大概只有我和你,非常榮幸地被他拍了這么多張照片吧。他和你一樣,其實不喜歡人類的。你喜歡動物,他喜歡大自然的風景。
看著陳琦去拍落葉的特寫了,張之覺小聲地對我說:“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我給你寄去的校花照片,不是我拍的,是陳琦的作品?!?/p>
我點點頭,可是,我在你心里是?;?,這就夠了。
他的臉色有點難看:“你沒有誤會什么吧,我們白沙中學的?;?,就是那棵一八七七年種下的桂花樹啊?!?/p>
我心里哽咽了一下,沒做聲。有些真相的揭露,真是不美妙。
“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覺得對不起陳琦。當年初三畢業(yè)之前,他給我拍照,你從鏡頭前走過,作為背景被拍了下來。當然,作為背景的人中,并不止你一個。洗照片的人和我們學生玩文字游戲,按照。人頭洗,算上那些不相干的人,那張照片被洗了四十多份。陳琦把那些照片一一寄給了那些活背景的人。不過,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在意。”
巴甫洛夫做過一個實驗,他每次給狗吃肉之前總是按蜂鳴器。于是,這聲音一響狗就像看到肉一樣,流下口水,即使蜂鳴器響過后沒有食物,亦如此。
現(xiàn)在的我,對拍照有癮了。
從那件事情之后,陳琦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逢年過節(jié),偶爾發(fā)個短信,祝我和桃弟幸福快樂。
我不敢向陳琦說些什么,崔止水最喜歡的少年就是他。如果我在這個時候接受他,那是出于一種怎樣的目的呢?
想到挽著陳琦的胳膊從崔止水面前走過,我就十分快樂,快樂到想唱歌。
可是我不能這么利用他。如果他知道了,我會永遠失去他。
到了高三的時候,桃弟被送到鄉(xiāng)下曾祖母家,老人家給桃弟喝米湯,吃土雞,現(xiàn)在的它毛皮色澤光鮮,比我這個灰頭土臉的備考生有生氣多了。
那次回家,桃弟居然沖我大吠,不過我非常高興,女大十八變,自己美得連自家狗都認不出來了。手術(shù)后的桃弟恢復良好,我多想讓陳琦看看現(xiàn)在桃弟健康的樣子。
寒假坐在公交車上,我戴著口罩和手套靠在車窗邊發(fā)呆,窗外霧茫茫的,呵氣成冰,我看著窗外的景色。
旁邊一個老頭罵罵咧咧,因為沒有人給他讓座。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氣憤地掏出手機說:“我要把你們這群沒有公德的人都拍下來,放到網(wǎng)上去!”
看著他手機的攝像頭,我立刻像上了發(fā)條一樣,扭過頭來,舉起剪刀手,擺了個POsE。您就拍吧,我不怕,我戴了口罩。
老頭拍了好幾張,我也換了好幾個造型。得到我座位的老爺爺,得意揚揚地把手機收起來,說:“年輕人素質(zhì)的提高,還是要靠輿論監(jiān)督!”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懷念這個咔嚓的聲音,多么懷念那個將照相機對準我的人。
高考后填志愿的那段時間,我們學校像農(nóng)歷七月十四鬼門大開的地獄,滿世界是撕碎的白紙,祭奠著曾經(jīng)的青春。在離別的季節(jié)里,照相機慌張地記錄著這一切。
我看著白沙中學那棵高大的老桂樹,那天我曾經(jīng)在這里坐過,陳琦就在我身后的某個方向注視著我,和這棵不會說話的桂花樹。
可是,會在哪個方向呢?我的方位感不是很強,只能細細揣度。
這時候,我聽到身后有按照相機快門的咔嚓聲,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向身后八點鐘方向擺出一個剪刀手。
喜歡你,已經(jīng)成了一種經(jīng)典的條件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