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舜舜
末日般的殘陽將她點燃,猩紅嫁衣烈烈成灰,紅蓮化作火海。這地獄業(yè)火毫不留情,將她燃盡。
壹.蓮唱
姐姐蓮唱死去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場疾病。從端王府上遷出來,搬至京郊的別院休養(yǎng)。身上乏力,人愈顯虛弱瘦削。面上蒼白,雙瞳深黑,乍一看,竟有幾分像了姐姐。
時值暮春,別院花木扶疏,一派繁榮景致,只是人卻神思懨懨。平日提筆習(xí)字,雙手都毫無力氣。
我輕嘆擱筆,若是姐姐還在,必會耐心將筆拾起,溫聲說著:“姬陽莫急,寫字要慢慢來才好?!?/p>
她是個美人,性情亦好。腦海中她的身影模糊在夏日劇烈的日照中,窗外自有不絕蟬嘶,水榭風(fēng)來,蓮花香氣影影綽綽。仿佛一碰即碎的夢。
姐姐雖長我三歲,卻是出自姨娘膝下,是庶出的女兒。姐姐性情溫婉,又精于女工作畫。一進一退,頗有幾分閨秀的風(fēng)儀,尚未及笄時就已有些名氣,引得不少世家流露出想要結(jié)親的意思。父親即使不待見姨娘,卻從不為難她。吃穿用度,并不比我差了多少去。
姐姐待我,從不疾言厲色,和氣得有些謙卑。幼年時她縱我任性,長大后我更與她寸步不離,一口一個姐姐喚得甜蜜。
這樣好的人,眼下卻這樣沒了。
那日聽聞姐姐溺斃于別院蓮塘,晴天霹靂一般,闔府震驚。姨娘發(fā)瘋似地趕去,回時人已脫了力,步履蹣跚,低頭飲泣,關(guān)在房中不愿出來。原本我亦要跟去,府中姐妹里當(dāng)屬我與她最親近。母親怕我受驚嚇,極力阻攔,終究沒有去成。
父親自然不愿張揚此事,將姐姐匆匆下葬,我終無緣見她最后一面。對外說是急病發(fā)作,藥石無用,私下卻授意宗人府暗中徹查。
我這場病,已拖了數(shù)月之久,原不該遷來別院。母親怕我沾染晦氣,一再攔著,卻拗不過我執(zhí)意向父親請愿:姬陽不過是病弱女子,只求傾盡心意,為姐姐做最后一件事罷。
正出神間,有丫鬟來說敬王世子時遷來了。世子深得圣上賞識,年紀(jì)輕輕就被擢升為宗人府右理事官。此番明則探病,實則為調(diào)查姐姐之死。
他開門見山道:“蓮唱死前,似乎曾與人撕扯,頸上留有淤痕,指甲里殘有皮屑。聽聞府上發(fā)現(xiàn)她時,她頭發(fā)散亂,原本插在發(fā)間的珠釵亦不知所蹤。此番來,先要勞煩姬陽帶我去蓮池看看?!?/p>
我頷首??v然體弱,仍堅持不許丫鬟跟來陪侍。此事若是府中之人作祟,即便心虛,為了避嫌必不會在風(fēng)頭上躲出去招人懷疑,理應(yīng)當(dāng)心提防,不可走漏風(fēng)聲。
轉(zhuǎn)過九曲回廊,假山亭榭,就見一面風(fēng)荷,十頃波光。父親愛惜這蓮塘,特意命人傍水修筑了這幢府邸。夏日燥熱,常常舉家來此小住消暑。姐姐最是風(fēng)雅,極愛耽在池邊亭榭,觀魚,作畫、撫琴。
時遷凝神望著波光閃爍,面色又沉下去。“這樣大的池子,不知她是從何處落水。若是知道了這點,就有了線索繼續(xù)追查?!?/p>
我點頭道:“不如沿這池子走上一遭,看看可曾留下什么痕跡。姐姐尸骨未寒,若留痕跡,亦不至于湮滅得太快。”
一抬眼,直撞上時遷擔(dān)憂神色,問我:“姬陽尚在病中,可能堅持得住嗎?”
“不怕?!蔽艺诡?。
貳.珠釵
沿著池子走了半圈,日已中天。時遷擔(dān)心我身體,執(zhí)意要在亭榭中歇息。我拗不過,只得從命。涼亭中四面來風(fēng),人已有些倦意,伏在朱欄上小憩。池上已有早紅的蓮花娉娉婷婷,錦鯉自蓮葉間曳尾而過。時遷在四處查看,可有什么令人起疑的痕跡。
忽然間有什么東西在水中閃著耀了我的眼。凝視了一陣,看不清是個什么物什。心下一動,我探身出去,伸手探入池水想要將那物件撈起。電光火石間,水下似有莫名的力量拼力拉扯,眼前驀然黑了,身上軟綿綿順勢滑落。一聲驚叫倉促,不及發(fā)完就被那力道拖入水中。
池水將我滅頂,仿佛過了半日,脊背才觸上池底柔軟的泥土。一片漆黑中浮現(xiàn)出姐姐蒼白凄美的面。
她輕輕撫我的臉,眼底空茫幽暗。她輕聲喚我,十指青蔥慢慢摩挲著我的頸,用力扼緊。我在窒息至爆裂的痛苦中掙扎,抓住她發(fā)間一星閃亮。這掙扎耗盡了僅剩的氣力,手臂最終無力的落下。那柔光的物件在帶起的水流中跌墜,我拼力看清了——那是姐姐常戴的一支釵。団簇的米珠,銀質(zhì)的柄,簡潔樸素的樣式。
我轉(zhuǎn)頭凝視她,放棄了掙扎。她眼下淚痣生動而凄楚,知覺漸漸泯滅,黑暗潑墨般將我吞噬。
視線渙散了許久才重新凝聚。夢境冗長,全是姐姐不甘而冰冷的眼。忽覺肺中窒痛,連聲嗆咳起來。耳邊一陣驚呼:“小姐醒了!”
有人扶我起來,塞了軟枕倚在我身后?!靶〗憧砂雅緜儑?biāo)懒?!”貼身侍女入畫在旁泣不成聲。
我撐著力氣,幽幽吐一口氣:“哭什么,我還沒死。”又問:“世子呢?”
入詩抹著淚答:“在外屋候著呢,風(fēng)風(fēng)火火抱小姐回來,人都急壞了。小姐若醒不過來,只怕連他也要跟著死了。”說到此不由笑了。
我啐一口:“胡說什么,看我撕了你的嘴?!?/p>
入畫也笑。“小姐福大命大,也要多謝世子英雄救美。小姐莫急,一急便臉紅了?!?/p>
我哭笑不得:“這樣的玩笑你們也開得。我有話跟世子說,請他來吧?!?/p>
時遷急匆匆進來,見我斜倚著,遙遙站定,仔細打量了幾番才近前道:“可有傷到哪里?我看倒像是沒什么大礙了?!?/p>
“唔,”我含糊著應(yīng):“只有些冷……”
話音未落他已探上了我的額,蹙眉又去試自己的?!笆前l(fā)熱了。燙的燒手。”
我心里一動,抬眼正撞上他的。視線陷落,動彈不得。
“方才嚇?biāo)牢伊耍愕降赘墒裁?,伏在那欄桿上往水面探。還未抓住你,你就滑下去了。本就在病中,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最后一句加強了語氣,可見真為我擔(dān)驚受怕了。
“抱歉……我發(fā)現(xiàn)了一樣物件……”我撐著蒼白笑意,展開手心給他看?!霸跊鐾み叺乃隆_@個,是姐姐常戴的一支釵。有線索了。”
那正是被姐姐拖下水去的手腕上,赫然留著一圈青紫的淤痕。
叁.抓痕
時遷向我講起他的分析。姐姐當(dāng)日落水,正是在水岸涼亭里,發(fā)現(xiàn)姐姐的尸身浮于水面,已是次日凌晨。
當(dāng)日午后曾有幾對丫鬟經(jīng)過,并無所見,因而約是晚上至凌晨之間。
但如此便又添了新疑惑。大家閨秀,為何趁夜去蓮池邊?是去尋什么物件,比如白天掉落的珠釵,又或是去尋什么人?若是為珠釵,何必趁夜去?想必是去見人,而后起了爭執(zhí)。
姐姐的脖子上留有淤痕,應(yīng)是先被扼死,才推落水中,珠釵亦落在池底。這樣想來,便解釋的通了。
可是她究竟去會什么人,以致要在夜里,這樣秘而不宣,不可告人?這樣的私會,當(dāng)然是有悖禮教的。推測至此,他不由止了話頭。事關(guān)死者清譽,不可亂講。
兩人相對無言,倒是我開口打破了沉默。
“姐姐指縫間可有血跡?可否將那人身上抓破?可會留下疤痕?”
時遷目光一亮,道:“確有血跡。她是拼力去掙扎的,頭發(fā)散落,衣衫凌亂,連發(fā)間的首飾都掉在水中。況且事過不久,犯人身上必會殘留傷痕?!?/p>
可要如何才能確定究竟何人所為,又如何令那人現(xiàn)出形跡?我默然沉思。卻聽時遷話鋒一轉(zhuǎn):“姬陽可還記得我嗎?”
“恩?”我笑得有些疑惑。
“去年中秋,親族入宮團聚。我曾與姬陽見過的?!?/p>
父親與敬親王一向親厚,素有往來,倒是世子不常見。想來交談甚歡的,亦只有那一次。那日我與時遷玩笑,姐姐坐在一旁,神思淡淡,像是無甚興致。
“記得。那日還有姐姐在。”
他笑笑:“你還當(dāng)真事事都惦記著她?!闭f罷,嘴角一揚:“那你可知那日之后,我也時時惦著你?!?/p>
我一驚,急得嗆了一口水,連聲咳嗦不止。
時遷大笑:“不然你以為為何此番我會親自來查案?說到底她也不過是端王府里庶出的女兒,何況你父王根本不在意此事真相究竟為何?!?/p>
我有些尷尬地吩咐惹得門外候著的丫鬟:“碧桃,快將這茶水收了罷。”心急之下一個不穩(wěn),滾燙的茶立時翻了,全潑在那丫鬟手上。她驚呼一聲,吃痛縮手,虎口處已現(xiàn)出一片灼紅。我忙拿絹帕替她擦拭,她低頭推脫不敢。卻在捉住她手的剎那,衣袖在拉扯中滑落,露出她臂上長長幾道抓痕。時遷看在眼中,忙與我交換了神色。我會意,問:“這傷如何來的?”
碧桃原是姐姐的貼身侍婢,被我特意挑來近身伺候。見我起疑,忙賠笑道:“這是奴婢不小心刮傷的。”
我點頭,命入詩帶她下去擦藥。一回頭瞥了一眼入畫,她心神領(lǐng)會地微微頷首,緊跟著入詩出了門去。
肆.碧桃
碧桃再邁入屋子時,入畫將這一包細軟扔到她面前。
“姐姐的首飾,為何藏在你處?”我問。
她神色慌亂,幾番思索后終于頹然跪下道:“奴婢自認(rèn)難逃懲罰,但求小姐看在奴婢亦是為了小姐的份上,從輕發(fā)落。”
“為我?”我不由怒道:“你倒說說如何是為我?”
碧桃忽然咧開一個慘然的笑:“小姐可當(dāng)真要聽?小姐這樣為她費心,你可知你的病,全是因她而起?!彼淅鋯枺骸靶〗闳杖张c她同吃同行,可有她不愛吃而小姐喜食的?”
我暗驚,確是有的。姐姐處做得最好的便是杏仁豆腐,而她卻幾乎從來不沾。即便是陪我,也是淺嘗輒止。
去年冬日因我受了風(fēng)寒,喘咳不止,姐姐來探我,心疼的勸:“吃些苦杏仁吧。這是偏方,止咳平喘是最好的。妹妹怕苦我便讓小廚房做成杏仁豆腐端了來??汕f要記得吃些。”
雖說是苦杏仁,卻因摻了不少甜,分毫不覺得苦。我自此迷上這香甜的吃食。有時貪嘴,央姐姐多與我些。姐姐是那樣溫柔謙卑的人兒,處處依著我。只笑說:“真沒辦法。再與你一盞罷?!?/p>
“想到了么?是杏仁豆腐啊?!北烫倚π?。“旁人做杏仁豆腐,用的是甜杏仁??墒巧彸〗阌玫膮s是苦的。小姐可知,那是毒物。不宜多食。多食可致頭暈心慌,四肢無力。小姐的病,正是由此而來。小姐只道蓮唱溫良,卻不知人心叵測。若不是奴婢為小姐除掉她,小姐恐怕就要被毒死了!不僅受她蒙騙,還要替她追查,真是蠢透了!”
我如遭雷擊,只覺地轉(zhuǎn)天旋。那日水下,姐姐不甘的眉眼,緊緊扼住脖頸的感觸,一時間冰冷回潮,直摧心肝。我仍道是姐姐尚有冤屈,不是不曾發(fā)覺,只是不愿承認(rèn)姐姐當(dāng)真是厭憎我的。那樣溫婉的姐姐,那樣美的人兒,笑意和煦,對我有千般好,竟都是假的、裝的!
“你住口!”我喝道,反手撤了她一記耳光。極響的一聲,她的發(fā)簪也掉了。我只覺眼前發(fā)黑,渾身打顫,手掌嗡嗡地疼。
碧桃吃了一記耳光,這才停了。胸中已失了底氣,灰了心一般,道:“那夜蓮唱小姐命奴婢牽線約人前來,奴婢做不到,她便惡狠狠說要回了夫人,將奴婢發(fā)落給馬房的陳傻子。奴婢如何肯屈就一個傻子。先是求情,她不饒。奴婢急了,怕她當(dāng)真做的出來,就威脅說要將她做的事告訴小姐。她怒從心起,想將奴婢推下水,掙扎中奴婢掐住了她的脖子。等回過神來,她已斷氣,只得扔到水里裝作是溺死的。見地上首飾散落,怕人發(fā)現(xiàn),只好草草裹在衣服里逃回來。想著日后賣錢,才沒有就地埋了?!?/p>
“當(dāng)日蓮唱相約之人,究竟是誰?”時遷忽問。
碧桃抬頭,望了我一眼,又望時遷,低頭默了聲去。
我攔下時遷,道:“一個丫鬟,行事縝密大膽,背后必有人指使?!?/p>
碧桃慘笑:“受人指使?小姐明斷??上胫呛稳酥甘刮??”
她望著我,像是決心拼個魚死網(wǎng)破,一字一頓道:“是夫人。”
我一陣昏眩,勉力扶住桌沿,心中恨極,大聲喝道:“真是瘋了!給我拖出去打!打死為止!”
碧桃緊咬下唇,目光狠絕。忽然一咬牙,掙脫了左右束縛,猛跑向墻邊,拼盡全力去撞。只聽砰地一聲,猩紅飛濺。一片死寂中,我抬手抹掉臉上沾著的溫?zé)?。力氣似被抽空,我輕輕閉上眼。只聞屋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
伍.婚事
我特意回府,去見母親。說事情已查清,碧桃自裁。又講了杏仁豆腐一事。最終才提及碧桃死前所言。我跪下向她道:“母親當(dāng)真為了女兒糊涂至此?”
母親聳然動容,垂淚道:“府中子嗣,我和你爹一向最偏疼你。自從得知蓮唱狠心毒害你,思來想去,若向你父親提起,無憑無據(jù),只怕反倒害了你。情急之下,只得從碧桃下手。你哪知道,蓮唱平素最是記恨你的,身邊丫鬟,亦十分苛待。私下用刑都是家常事。那碧桃受盡辛酸,自然愿意應(yīng)承。為娘幾番阻攔,是怕你經(jīng)受不住這實情……如今事已至此,只念在母親是為你的份上……”言及此處,她已泣不成聲。
我亦落淚?!澳赣H放心,我求了時遷,請他緘口。對外只說是碧桃做的,請母親忘記此事罷。母親糊涂,亦是為我,只不承想姐姐這樣恨我?!?/p>
時遷隨我一道回府,向父親稟明經(jīng)過,又趕回宗人府備案。我并未宿于府中,而是回了別院。我想不通。姐姐為何恨我,又為何害我?那夜所約何人?與我可有關(guān)聯(lián)?然而終不得解。
隔幾日時遷又來探我。當(dāng)日碧桃自戕,我昏迷不醒,他水米未進守我一日一夜。入畫總嘆,小姐好福氣,遇上這樣好的男子。此刻他甫進門就急急忙忙拉住我,說有天大喜訊。
“我聽聽?”我挑眉向他。
他深深凝視我,輕聲問:“你可愿做我新娘?”
心事竟似被他一語道破,心拍驟然亂了,我紅著臉瞪他道:“亂講什么!”
他大著膽子攬我入懷,歡喜道:“我求了父親要娶你的。母親已對你家夫人說了,已經(jīng)應(yīng)下了。你天天在這別院待著,消息可都閉塞了?!庇致溃骸暗饶慊亓烁希鸵I備你我的婚事了。此事一旦定下,須有段日子見不到你。且讓我在這別院陪你幾日?!?/p>
時遷體貼溫和,不過幾日,我病情竟?jié)u好了。他怕我憂思,常講些笑話,又勸慰我不應(yīng)為此與母親生疏。入畫打趣說:“小姐和世子在一起總是笑著的,笑聲越發(fā)放肆了,若是讓夫人聽了可怎么好?”我們一起笑著啐她。
眾口緘默之下,姐姐的事被擱置不提。
陸.新娘
這一日,午睡醒后便不見時遷。只道他是貪睡,耽到日暮還不肯起。去他屋子尋他,卻見床鋪未動分毫。我一陣心悸,忙問丫鬟仆使,都說是沒見。
窗外忽然蟬唱潑天,似是不祥預(yù)兆。我心下忽生預(yù)感,思緒如麻,驀地轉(zhuǎn)身向府后蓮塘奔去。
暮色潑天潑地,滿池猩紅。遠遠望見他,那挺拔身姿背對著我,面向一壁妖嬈的紅蓮。驚魂甫定,卻見他衣袍也不提,像是被魘住一般,邁步踏入池水。視線一抬,驚見姐姐端坐于遮天蓮葉之間。濃妝冶艷,火紅的新娘嫁衣,于漫天彤霞中美得凄絕。
時遷怔怔行邁,池水已沒至他胸口。我嘶聲呼喊起來,縱身撲入水中,艱難追上他。行走中濺起池水,沾濕發(fā)稍,又?jǐn)嗬m(xù)滴落。掙扎著拽住他衣衫,拼力從背后擁住他,阻住了去勢。
蓮葉間姐姐臉色忽地冷了。她居高臨下,道:“姬陽,今天是我嫁與世子的喜日,你卻要攔我嗎?”
震驚中我眉心深蹙,抬眼向她。
電光石火。我驀然懂了什么,強抑翻滾的心緒,冷聲道:“姐姐錯了。我與世子親事已定,如何是姐姐做他新娘?”
蓮唱一笑,語氣卻凌厲:“世子須死。妹妹就成全了姐姐吧。”
“姐姐從小到大,不過見過世子幾面。唯有寒暄,不曾多言。何來成全?”
“原是我愛他在前,若論婚姻,亦有長幼之序。我既是長女,此番親事,亦該先應(yīng)了我的。憑什么讓你平白得了便宜?”她倏然躍下,逼至我身前?!爱?dāng)日中秋宴飲,你與世子嬉笑怒罵儀態(tài)全無,他卻偏偏中意你。你可知我有多厭惡你!”
細細想來,初見時遷,已是幾年以前。而我卻絲毫未覺,彼時姐姐笑容里的變化,添了少女的嬌羞??v是表里不一如她,乖張暴戾如她,亦曾對我有真情流露的片刻。
“我有了中意之人。”
而我卻忽略了,不曾察覺。
柒.紅蓮
“那日散場之后,敬王妃來府上拜訪,便是有意提親。我當(dāng)是心愿得償,好生歡喜。卻不想待到有了消息,卻不是我。碧桃四下疏通,豈知世子竟鐘情于你!”
“所以你便拿苦杏仁來害我。摸清我的脾胃,反倒讓我來自取毒害?!姐姐卻只須順?biāo)浦郏掳l(fā)后推脫干凈。好縝密的心思!”
她尖聲大笑,又恨恨看我?!爸皇俏仪闳f算,卻疏漏了夫人。她竟指使碧桃,設(shè)計害我,令我功虧一簣!”
心下豁然雪亮。為何我沒有早些察覺,在碧桃含淚凝視時遷的時候。想是對世子心有所屬罷。若姐姐嫁去,碧桃自然是通房的丫頭。而若為母親報復(fù),算作立功,即使不能陪嫁入敬王府,亦能尋得好人家。姐姐卻執(zhí)意將她發(fā)落給傻子,才使她終與姐姐反目,痛下殺手。
“碧桃已自戕了。”我字字?jǐn)S地,道:“姐姐有過在先,母親一時糊涂,才鑄成大錯。我已查明姐姐冤屈,你當(dāng)安心了。姐姐仍有余恨,姬陽愿代為受過。姐姐害我罰我,卻斷然沒有戕害世子的道理,更何況世子尚且是姐姐所愛之人!”
“你住口!若不是你,敬王府的世子妃當(dāng)屬是我!”她倏地抬手,扼我脖頸,切齒道:“你當(dāng)真以為我是你那個親切的姐姐嗎?從小我便恨你——
我恨,即使我如何努力,父親仍偏疼于你,連我亦不得不驕縱你任性。我恨你不似我這樣小心翼翼生存。你是嫡出,母親是府里最得意的女人,不像我姨娘那般茍且。我恨你的婢女都與你如此知心,我卻要與下人斗智斗謀。我恨你對世子言笑晏晏,我卻滿心酸楚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恨世子喜歡的是你,要娶的也是你。就因你是嫡出,我是庶出!”
她面容近在咫尺,美得觸目驚心。她夢囈一般道:“姬陽,我給你生路。我要附你之身,我就是嫡出的女兒,世子的王妃。”
我悚然驚動。
原本我不愿信,總存有半分懷疑。我在窒息的恍惚中忽地迸裂一股恨意。為何這樣殘忍,要親口道出一切,你明知我不愿信的啊。強烈的恨意促我拼力搬她手腕,面上漲得通紅,咬牙道:“你休想!即使占據(jù)我身體,你依舊成不了我。因為時遷他愛的始終是我!”
姐姐手上的力道忽然松了,我踉蹌一步,只見時遷立于她身后緊緊將她制住。她喪失了力氣,蜷入男子寬厚的懷。仇恨的淚水迸裂,盈于羽睫。
“蓮唱,”時遷將她牢牢按在懷中,輕聲道:“這與嫡出庶出沒有關(guān)聯(lián)。我愛姬陽,是為我的心。姬陽珍惜與你情誼,亦是她的心。迷途知返最是難得,切莫一錯再錯。余恨已了,安心往生吧?!?/p>
印象中最后的景象,是姐姐凄惶面容,那顆淚痣愈加生動。末日般的殘陽將她點燃,猩紅嫁衣烈烈成灰,紅蓮化作火海。這地獄業(yè)火毫不留情,將她燃盡。
捌.夢境
醒來時我已在房里。猛地?fù)纹鹕?,頭一件事便是問時遷如何。卻見他早已坐在我榻邊,溫柔凝視。
入畫見我醒了,忙扶我起來,一迭聲道:“方才小姐和世子渾身是水昏倒池邊。嚇得奴婢心都停了……”
我顧不得聽她說,只伸手撫上時遷面龐。他神色平然,說自己也睡了一刻,做了好一場夢。
我問他夢了什么。他說:“夢見一日,碧桃忽來府上尋我,以你之名約我入夜時在蓮池邊相見。蓮唱原打算中途令人撞破,誤以為我與她私會,好逼我定下親事。而我卻正巧在宗人府理事,不在府中。”
我深深看他,輕聲道:“想必姐姐是留戀這人世的。她愛父親,卻終成怨懟,心疼姨娘,卻怒其不爭。期望能與侍女融洽,卻不得法。放縱我任性,卻因有了更加深愛之人……”
沒錯。我或許曾對她萌生恨意,卻終究,抵不過我對她的憐憫。這多年以來,我畢竟也曾對她真心以待。
眼淚猶自落下一行,我喃喃:“方才夢中又見姐姐,她對我講,往日最愛那涼亭水榭,只因貪看紅蓮。她告訴我紅蓮的花語——濃烈,絕望,破裂,不惜一切的,無可挽回的愛。”
編輯:豌豆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