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應(yīng)該是1985的夏天,我第一次去北京。
我住在宣武門外西椿樹胡同的地下室里。防空洞改的招待所,三元錢一個床鋪,那床鋪一個連著一個,根本看不見盡頭。以后的多少年里,我?guī)状稳ノ鞔粯浜蚵犨@個招待所,可惜,竟沒有人說得清楚了。也難怪,快三十年了,北京三十年來的變化太大了。
我為什么要找這家地下招待所呢?這里邊,或者說這一帶,留下過我溫暖的記憶。
曾有那么幾年,大家都說河南人如何如何壞,可我對河南人根本恨不起來。1985年,在北京,我第一次接觸河南人,七個,平頂山煤礦的工人;還有一個,女孩,確山農(nóng)村的,我叫她姐姐。他們八個人,讓我對“河南”兩個字產(chǎn)生了本質(zhì)的記憶。
19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喝酒,而且,很能喝,一次能喝半斤。
我說的那個女孩,就叫她確山姐姐吧,就在西椿樹胡同口處開了一家餃子館,賣大餡餃子,還有炒菜。我每天出去玩夠了,就在她那里吃飯,不是一盤餃子,就是一盤麻辣豆腐外加一碗大米飯,鐵打不動,就這兩樣。但無論餃子還是米飯,總要喝半斤散裝白酒。一來二去,和確山姐姐熟了,就多少有點吹噓地說,自己是搞文學(xué)的,已經(jīng)考上了文學(xué)院,馬上就要去讀書了。確山姐姐很佩服我,給我盛飯的時候就多盛半勺。她不是老板,老板是她的一個親戚。后來,我去吃飯,她還偶爾送給我一個松花蛋,這對于好喝酒的我來說,無疑是最好的佐酒小菜。
有一天,是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是一個人在餃子館里喝酒。突然,從外邊闖進來七個鐵塔般的漢子,進了屋,就哇哇哇哇地和確山姐姐說了一通,然后圍著一張桌兒坐了下來。餃子、炒菜、四瓶“綠豆大曲”,七個人吆五喝六地開喝了。忽然,有一個長頭發(fā)、胖圓臉,二十七八歲的師傅發(fā)現(xiàn)了我,便好奇地打量一番。我想,他好奇,是因為我年齡不大,竟一個人坐在那里大碗喝酒吧?后來,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他真的就是這樣的心理。
他和那幾個人小聲說了幾句什么,之后,沖我招手,讓我過去。我也不怯生,端了碗,就坐過去了。他看了看我碗里的酒,一揚手,潑了,順手抄起“綠豆大曲”的瓶子。
“能喝?”他問。
“能喝。”我點頭。
于是,“咚咚咚”倒上了一大碗。酒喝上了,話匣子也就打開了,大家根本不像是萍水相逢,倒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異地不期而遇。說河南,說東北,說煤礦,說糧食,心胸開闊得不得了。后來,不知怎么著嘮到了武術(shù)上,我借著酒勁兒,走了一趟羅漢拳;不曾料,長頭發(fā)、胖圓臉的師傅高興了,趁興也打了一趟紅拳,只記得紅拳剛勁有力,被他演澤得虎虎生風(fēng)。這下子好了,又一輪高潮興起,無數(shù)的白酒落進肚子。
胖圓臉的師傅姓曾。曾師傅他們和我竟然住在一個招待所。
后來,我們都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北京的天空正下著斜斜細雨。天快亮了,原來我們八個人互相依靠著在路邊睡了半宿。我的外衣丟了,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衣服口袋里有我僅剩的車票錢。
曾師傅知道我丟了衣服和錢,并沒表示什么,我們一行人默默地回到地下室。
趴在床上,頭痛欲裂,心里邊亂糟糟的沒個著落,我想,實在不行就去找曉征吧,好在有她,總會有辦法的。這樣想了,心里稍安,整個人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就是天大亮了,是上午九點鐘的時候。收拾東西,到寄存處拿包,準備退宿。這時,柜臺后的阿姨遞給我一個紙包,說:“宿費有人給你交了?!?/p>
我拿著紙包,不知所措。
阿姨說:“是你那幾個朋友留給你的。”
我打開紙包,是一張小紙條和七十元錢。小紙條上只有一行字:兄弟,我們?nèi)ヌ旖蛄?。到平頂山,就來找我們?/p>
我的眼睛濕了。我要回長春了,確山姐姐給我包了七個松花蛋,一瓶“綠豆大曲”?,F(xiàn)在想來,這些東西一定得從她的工資里扣的,那時的人,怎么都活得那么簡單而干凈?
從北京回長春的列車上,十幾個小時,我毫無睡意。我開著窗子,任風(fēng)吹亂我的頭發(fā)。我喝著酒,吃確山姐姐送我的松花蛋,享受著人間至純的情感,一點點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
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卮┻^了夜的腹地。
選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