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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文學是人生教養(yǎng)的一部分

2011-04-23 06:58劉莉娜
上海采風月刊 2011年8期
關鍵詞:中國作協(xié)鐵凝茅盾

文/本刊記者 劉莉娜

本刊記者與鐵凝合影

這一次和鐵凝再相遇,是在青海的互助土族自治縣第三中學校門口。在高原純澈而通透的陽光之下,她穿著藍條紋的Polo衫外罩一件牛仔夾克,翻出來干凈的白色衣領,削得很短的卷發(fā)下是一張輪廓分明的笑臉,看起來完全就是我記憶里的樣子。在她的周圍,是盛裝迎出百米之外的土族學生,是穿著隆重誠惶誠恐的縣中校長,是西裝革履談笑風生的當?shù)毓賳T。他們都為她而來,而她站在他們中間,卻穿得舒服又親切,笑得溫和又體貼,讓人真正感受到了她的此行來意——是的,這位史上最年輕的中國作協(xié)主席、這位繼茅盾、巴金之后統(tǒng)領中國文壇的第三任“掌門人”,她專程從北京飛來青海又繞了近3小時盤山小路來到這個灰撲撲的學校門前,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這里的孩子們。我突然就想起汪曾祺曾在文章里描述的鐵凝:“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兩腿修長,雙足秀美,行步動作很矯健、輕快,眉濃而稍直,眼亮而稍略狹長,清清爽爽。”汪老慧目,眼前的鐵凝就是這個樣子呢。

遐想間,人已走近,鐵凝看見我,馬上伸出手拉住我,說:“你變了很多。”嗯,當然變了很多,上一次她這樣拉住我的手,已經(jīng)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在頒獎儀式上,趙長天老師把我領到她面前,說她很喜愛我的文章,她也是今天這樣的一張笑臉——無論是那時候的評委還是今天的主席,她好像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只要是關于文學關于孩子,她從來不讓自己看起來站得更高,她總是站在你面對面的地方與你微笑對視,讓人從心里相信文學的真善美和無差別。于是我也對她說:“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沒變?!?/p>

尋找“三行詩”少年

這一次鐵凝來到青海,是專程來參加由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江南》雜志社、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錢江晚報聯(lián)合主辦的“少年追夢——貧困地區(qū)少年文學援助行動暨征文大賽”的啟動儀式的。幾家主辦單位固然很官方,但其實這個活動的緣起卻很私人:去年12月首屆郁達夫小說獎頒獎典禮上,作為短篇小說大獎得主,鐵凝在發(fā)表獲獎感言時提及了一段無法忘卻的往事:上世紀九十年代,還是年輕作家的她路過河北一個名叫小道的村子,順著雨后泥濘的小路走進了一戶人家,看見堆著破鐵桶和山藥干的窗臺上靠著一方手絹大小的石板,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行字:太陽升起來了,太陽落下去了,我什么時候變得更好呢?這短小質樸卻渾然天真的三行詩剎那間打動了年輕的鐵凝,那天她因此非常想見到這個少年。

“因為那三行字有一個少年誠實的內心困境,有他的情懷和尊嚴,有太陽的起落,有向好之心?!辫F凝說,雖然當年并沒有見到這個孩子,可是這份向往明天,尋找“人什么時候、怎樣才能變得更好”的渴求至今依然感動著她。

正是有了這么一份感動,頒獎典禮結束后鐵凝把5萬元獎金全數(shù)捐給了《江南》雜志社,希望雜志社可以用它做點“與文學有關的事情”。而同樣為山村少年的三行詩感動的《江南》雜志主編袁敏,便因此萌生了舉辦“少年追夢”文學援助及征文大賽的念頭——尋找這樣的孩子,讓他們不因為物質條件的限制而放棄心中的渴望,成為“少年追夢”生發(fā)的原點。于是,因著鐵凝捐出的5萬元啟動資金的支持,經(jīng)過近半年的精心籌備,“少年追夢——貧困地區(qū)少年文學援助行動”在青海起步,而鐵凝聞訊特地遠道而來,正是為這個活動揭幕的。

記者:你為什么選擇青海作為這次活動的啟動地?以前來過么?

鐵凝:實際上,《江南》雜志社、《錢江晚報》以及浙江作協(xié)才是這次“少年追夢——文學援助行動暨征文大賽”的真正策劃者和組織者,而浙江作協(xié)和青海作協(xié)是結對幫扶單位,所以啟動儀式定于青海順理成章。

至于我自己,幾年前曾以旅游者的身份匆匆和青海有過一天之緣,這次因文學活動來到青海,逗留時間雖然依然短暫,但青海因為它的這些孩子們,給我留下了特別飽滿鮮明的印象。今天早晨,在互助縣五十鎮(zhèn),臺下一千多名孩子純凈、健康的臉有著高原天空般的透亮?;顒咏Y束后,我來到學生宿舍,青海孩子有點靦腆,但是絕不小氣。他們非常愿意和來自遠方的客人交流,那種淳樸的教養(yǎng)讓人感動。走在校園內外,孩子們都會對長者和客人們鞠躬致意。這樣的禮節(jié)禮數(shù)在城市孩子身上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了。而在教室里,我看到了青海孩子工整的板書和一本本的手寫作文稿紙——這也許是因為電腦在這里的普及程度還不夠深廣——但是事有兩面,因為封閉而純凈的書寫環(huán)境造就了孩子們的漢字書寫能力,這是非常讓人欣慰的。

記者:早晨的啟動儀式確實引起了很大的關注,然而我想孩子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媒體的關注,你認為這個活動能給貧困地區(qū)的少年帶來什么實質性的東西?

鐵凝:我相信這句話——高山出俊鳥。越是偏遠的地方,越有可能埋藏奇異風景,越有可能感受到自由敞亮的詩情和詩意。其實,每一個人都曾埋藏詩情,每一個孩子的心中都有詩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關注孩子們心中的夢想。相比較而言,偏遠地區(qū)的孩子們更需要一個盛載和放飛夢想的平臺,我們的活動就是一種力所能及的扶助,一種關乎內心、關乎文化、關乎未來的人生接力。

至于是不是一定要產(chǎn)生一種“實質性的收獲”,我覺得不一定。比如是不是這次征文活動一定要挖掘出幾個未來作家?或者一定要產(chǎn)生幾樁“文學改變命運”的傳奇事跡?我認為都不是。我所希望的,只是能通過這樣的活動把文學的種子播撒在孩子們的心里。人應該是有夢想的;人也應該是有精神的。我希望我們的活動能助燃孩子的夢想,文學能改變他們看待和觀察世界的眼光。青海山川壯美,多種文化交匯交融,是一個必然產(chǎn)生詩歌的地方。我希望通過我們的活動會有更多人來關注他們,不會讓孩子們心中的詩黯然泯滅。

記者:我注意到你一直在提到“詩”,其實這次活動的緣起或者說另一個主題也正是尋找當年的“三行詩少年”。你后來一直沒有找到他么?

鐵凝:當時我就問過院子的女主人了,她告訴我這是她9歲的兒子寫的。我說我特別想見見這個孩子,女主人說,兒子到山上挖菜去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回來呢。我因為當天就要離開,所以也沒辦法等他了。于是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見過他,可是我心里從來沒有忘記他。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工作除了寫作,還有很重要的一塊是中國作協(xié)的行政工作,而每當我在工作中遇到困難或者遭遇阻礙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個少年和他的三行詩,我就想,連那么偏遠的山村里的一個9歲的孩子都能夠在內心里守望明天,我難道就不能突破今天這點困境么?這樣的想法常常會給我力量。

記者:那你有沒有預想過,這次的活動真的找到了那個昔日的少年,算一算他現(xiàn)在也要近30歲了,然后他拖家?guī)Э诔霈F(xiàn)在你面前,和文學根本沒半點關聯(lián),而他自己也根本就不記得那首三行詩了?

鐵凝:拖家?guī)Э诎 ㄐΓ┢鋵嵨乙蚕脒^,如果今天找到他,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文學了,變成一個普通的山民,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很好的結局呢?當年他偶然寫下的詩——甚至可能他自己都不以為詩,可能只是挨打了以后寫的幾句開解自己的話——這么多年卻一直帶給我力量,而今天我又把這份力量帶回來給予和他一樣的邊區(qū)少年們,也許這其中就有他的孩子,讓他們能夠追求自己的夢想,這不是一個很完滿的輪回么。

文學是人生教養(yǎng)的一部分

鐵凝本不姓鐵,是隨著父親的筆名“鐵揚”姓的鐵。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的鐵揚是油畫及水彩畫家,母親則是聲樂教授。小時候,鐵凝迷上舞蹈,鐵揚便每天帶她去舞蹈老師那里練踢腿、立腳尖。可是,當鐵凝初二考上了藝術學校舞蹈班馬上要去報到之時,鐵揚卻語重心長地說:“舞蹈是一門神圣的藝術,值得為它獻身??墒?,你想過沒有,你只有初二的文化水平,頭腦空空,將來怎么辦?”鐵揚的話說服了女兒,他為女兒制訂了新的學習計劃,于是,鐵凝開始沉浸在古典文學之中。

當鐵凝讀到高中時,已經(jīng)從單純的熱愛閱讀發(fā)展到熱愛寫作了,于是父親鐵揚帶著她找到了自己的朋友,當時以寫《小兵張嘎》聞名的作家徐光耀。那年,鐵凝16歲。當時“文革”還沒過去,徐光耀帶著“右派”的帽子,黨齡、軍籍都沒有了,并被轟出北京,舉家搬到保定,住在一個六七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生活狀態(tài)十分糟糕,因此當時他對待鐵凝的態(tài)度也很冷淡。但徐光耀后來回憶說,當他看完鐵凝留下的7000字的“作文”后,認為“寫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彼f:“那個作品寫得生動形象,充滿童趣。7000字的小說出自一個16歲少女之手,真是不同凡響?!币恢芎?,鐵凝再去他家時,徐光耀肯定了她寫的“作文”就是小說。

從那以后,每隔三五天,鐵凝就會去一趟徐家,在那里接受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初啟蒙。后來,這篇7000字的名為《會飛的鐮刀》的小說被收入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兒童文學集,被認定是鐵凝的小說處女作。

可以說中學時代的鐵凝心中就已經(jīng)形成一個明晰的作家之夢了,于是她開始主動設計自己的人生道路。1975年,高中畢業(yè)后鐵凝作出她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抉擇,她放棄了當文藝兵和在城里工作的機會,決定下鄉(xiāng)插隊。在這一段時間里她每天堅持寫日記,堅持寫小說,期間有多篇兒童文學作品在公開刊物上發(fā)表。1978年冬天,鐵凝以兒童文學作者的身份參加了由中國少兒出版社舉辦的一個講習班,在這個講習班上,她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見到了時任中國作協(xié)主席的茅盾先生。鐵凝回憶說:“有一天老師通知我們說,要去拜會茅盾,就在茅盾家的院子里面。后來我們這些人就去了,那時候我年齡很小,見了大人物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就是很緊張。當時茅盾先生應該是坐在輪椅上的,我記不清楚了,好像那時候他眼睛也不好,視力已經(jīng)不太能看清人了;他跟我們講的一些話,老實說,我真記不清楚了,因為年齡小,加上心情也特別緊張,那時候就忙著和他拍照了。照相的時候我們很多作者就簇擁在他身邊,現(xiàn)在回憶起這一幕來還是覺得很溫暖的。”

鐵凝與學生們在學生宿舍內合影

我想,當時的茅盾老人和鐵凝“小作者”、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想象到吧,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時刻,在那個小小的院落里,中國作協(xié)的兩任主席以這樣的形式見面了。2006年11月12日,時年49歲的鐵凝當選中國作協(xié)主席,她是首位未到50歲就擔任該職務的作家,也是首位擔任該職務的女作家。眾所周知,中國作家協(xié)會既是一個由9000余人組成的社會團體,又是一個國家正部級的單位,在其成立近50年的歷史中,僅有過茅盾和巴金兩位主席。與53歲走馬上任的茅盾、80歲任職的巴金這兩位“泰斗級”主席相比,鐵凝的“輕靈”顯得格外令人矚目,也使她平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記者:當年你當選作協(xié)主席,開了數(shù)個“先河”,那時候是不是壓力很大?

鐵凝:當時外界對于我當選的意義給予了太高的定義,認為它宣告了中國作協(xié)“權威時代的結束,男性時代的結束,傳統(tǒng)時代的結束,老人時代的結束。”其實我認為,我的當選最多可以算是權威時代的結束: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前兩任主席,我想,他們那是真正的權威。但是現(xiàn)在的中國文壇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這樣的權威了。但同時呢,現(xiàn)在的文壇可能又有另外一種局面,我想可以說是群雄突起,這也很好啊。

對于外界總是強調把我的名字和茅盾、巴金排在一起,其實我想說,我跟他們不可比,沒有可比性,所以我真的是沒有優(yōu)越感,也沒有壓力,我倒是有一種責任感——我沒有任何資本可以炫耀,對這個位置來說是一個一窮二白的人,我有責任去開創(chuàng)和積累屬于自己的、與之匹配的成就。

記者:在文學上你已經(jīng)有很多成就了。我上中學時就讀過你的《哦,香雪》,高中時候很喜歡你的《大浴女》,今天我還帶了你的《笨花》來重溫。我發(fā)現(xiàn)有個小細節(jié),好像你的很多小說里都寫到棉花,這和你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有關系嗎?

鐵凝:有啊,我很高興回答這個問題。這個《笨花》首先就擺在這兒了,“笨花”就是棉花,這本書就是寫一個有棉花的村子。我本人在1975年高中畢業(yè)以后去做了知青,我去的那個村子就是種棉花的地方,我在農(nóng)村的那四年主要是種棉花,我覺得很苦。種棉花的全過程,從一個小棉籽怎么先用農(nóng)藥浸泡,在清明的時候怎么種到土地里,一直到霜降以后怎么辦,到收棉花,整個過程是非常辛苦的。我至今還保留了當年我親手摘的棉花做的小棉被,因為那批棉花是我們種的,我當時就分到了一點,做了一個小棉被,現(xiàn)在還放著,特別好,特別純,都是好棉花。

記者:其實從《哦,香雪》到《大浴女》到《笨花》,再到這次獲得郁達夫小說獎的短篇小說《伊琳娜的禮帽》,你的文風變化很大的,你在寫作的時候自己有意識到么?

鐵凝:我覺得變化對一個作家來說是重要的,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我也經(jīng)常被讀者問到這個問題,而讀者基本上是分兩派的,包括對我的小說的評價。比如有一批讀者說,鐵凝你怎么變了,你應該永遠不變,從《哦,香雪》開始你就是永遠的香雪,那么清新、那么秀麗、那么單純、那么明凈;而有另外一批讀者說你應該變,一個不變的作家是可怕的。前一派看完《玫瑰門》和《大浴女》之后就很不高興,就說鐵凝怎么這樣了,她的清純到哪兒去了;而后一派看到《玫瑰門》和《大浴女》就很高興,就說鐵凝終于變了。

我覺得一個作家生活在這個時代,在現(xiàn)在的潮流里面,能夠保持一顆敏感的心,一雙非常銳利的眼睛,隨時能夠恰當準確的表達,就夠了。不同的階段能把要表達的東西恰當表達出來的人是一個智者,一個作家應該有這個能力。我希望自己能夠不斷地打倒自己,推翻自己,因為永遠不變是可怕的——我那個時候寫了《哦,香雪》,但我以后不可能永遠還是小女孩。

當然,如果你在潮流中、在千變萬化的世事中,還能夠看到那種恒久不變的東西并且堅守,也是一種人生智慧。其實這兩種能力我都想獲得,但做到它們也都是不容易的。

記者: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主席,我很想知道在你眼里文學對當下的意義是怎樣的?

鐵凝:文學的力量雖然不能瞬間改變世界,但是,我堅信文學是可以改變人心的。文學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須,但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充滿了文學。比如,當一家人節(jié)日聚會時,那飽含人間溫情的餐前或酒前的致詞也可以說是詩;比如,唐詩宋詞對我們思維和表達的指引到現(xiàn)在都是存在的,等等。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深具文學的意味。

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一次,一位羅馬尼亞駐中國大使和我談論他們國家的文學。幾代羅馬尼亞的作家和詩人,各種文學流派的特點和構成,他都能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了如指掌。知道大使的專業(yè)是化工而非文學時,我非常吃驚。而大使的一番話更讓我入耳難忘。他說,在羅馬尼亞,只要是有一點文化知識的人,都有閱讀文學作品的愿望和習慣。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當作家,而是把文學當作人生教養(yǎng)的一部分。

鐵凝為互助縣第三中學校長授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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