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彬
這件產(chǎn)于明代宣德年間的青花把蓮紋盤(圖一),名氣非常大,許多著述或文章在談到明代的青花瓷器時,都把它捧將出來作為例子,有的用它說明當(dāng)時瓷器的燒造工藝怎樣,有的說明胎土怎樣,有的說明青花彩料怎樣等等。用它來說明明代宣德時期瓷器燒造工藝的高超,主要是把它的大尺寸拿來作為依據(jù),直徑有40.5厘米。大就難制作,因?yàn)橐皇侵铺ルy,二是入窯燒造的時候,器物越大就越容易變形,而又制作出來了,所以說明那時的燒造工藝已經(jīng)并不在于初級。
圖一
我們今天在說明古代器物的尺寸時,瓷器也好,銅器也好,玉器也好,木器也好,等等,都普遍采用了“科學(xué)”的公制計量單位:毫米、厘米、米什么的。這樣做的好處,大概是能夠讓外國人容易看明白,因?yàn)榧词共桓某晒频亩赜帽就恋?,中國人都能看明白。但是這樣一來,好則好矣,用今天的話說,叫作與世界接軌了,但卻出來了一個問題,是古人當(dāng)時之所以將某器制作成為某種尺寸,并不是隨意的,而是有講究的,一改,就把古人的那個講究改沒了。比如這件青花把蓮紋盤,40.5厘米換算下來,大體上是十二寸,也就是說是個十二寸盤。
十二這個數(shù)字,在中國具有計量以外的含義,雖然最早的發(fā)源,據(jù)考證不是來自于我國,而是來自于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的幼發(fā)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之間的美索不達(dá)米亞人。但中國古人也有自己對它的認(rèn)識,如日晷。我國最早記載日晷的文獻(xiàn),是《隋書·天文志》,書中提到袁充于開皇十四年(公元574年)發(fā)明了地平日晷。而日晷將一整天分為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為兩小時,二十三點(diǎn)到翌日一點(diǎn)為子時,以下依次為丑時、寅時、卯時、辰時、巳時、午時、未時、申時、酉時、戌時、亥時。
十二這個數(shù)字,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可能并沒有吉兇禍福、是非曲直那樣的含義,它僅僅是一個“單位”,一個“單元”,一個“段落”,既沒有價值的意義,也沒有情感的色彩,但人們在生活中,卻的確將它作為事物運(yùn)行的節(jié)奏來看待,是構(gòu)成整個事件鏈條中的一環(huán),是構(gòu)成整個樂曲的一個節(jié)拍。我們可以用中國古代的“四大名著”來舉例?!度龂萘x》的第十二回,回目叫作“陶恭祖三讓徐州,曹孟德大戰(zhàn)呂布”。呂布向有“馬中玉兔,人中呂布”的美譽(yù)。曹操與呂布此戰(zhàn),而且戰(zhàn)而勝之,使得曹操不再是東漢末年諸侯蜂起局面下的一位一般的、普通的諸侯王,而是開始出人頭地了,開始顯山露水了。因此,第十二回寫的曹呂之戰(zhàn),可說是曹孟德完成他事業(yè)的轉(zhuǎn)折點(diǎn),而且此后不久,就“曹孟德移駕幸許都”,挾天子以令諸侯去了。不論《三國演義》作者的情感傾向如何,三分天下以后,實(shí)力最為雄厚的一方,其實(shí)一直是曹魏。從這個意義上說,曹操此舉,為天下后來“三分”的走勢,奠定了基礎(chǔ)?!端疂G》的第十二回,回目是“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林沖是整部書基本上貫穿首尾的一個人物,他的上山落草,是一個象征,當(dāng)時山上雖然已有后來列入一百單八將之內(nèi)的杜遷、宋萬,但梁山真正成為英雄嘯聚之所,林沖上山才是開端。而楊志賣刀,又是晁蓋等人劫生辰綱的開端,那也是梁山真正走向“繁榮”的肇事。因此,整個《水滸》一部書,至此十二回,才算是序幕結(jié)束,正戲開場?!段饔斡洝返牡谑兀啬渴恰靶时\建大會,觀音顯像化金蟬”。到西天去取經(jīng),是《西游記》故事所要講述的主旨,也是整個故事串起珠子的那條線,而取經(jīng),則由此一回觀音菩薩尋到了取經(jīng)人,方才開始?!都t樓夢》第十二回寫的是“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fēng)月鑒”。這一回從故事上說,是結(jié)束了外圍,結(jié)束了引子和交代,筆觸開始正式進(jìn)入到榮國府中,進(jìn)入到榮國府的“社會生活”。從思想意義上說,是揭開了王熙鳳所代表的那一類人、一群人的真實(shí)內(nèi)心,這個內(nèi)心是只可“反看”,不可“正照”,正照的話便是死亡。
總之是十二這個數(shù)字,在中國古人那里,雖然不是明面上的色彩,但卻是暗中的律動。上面說的四部書,除了十二回以外,十二倍數(shù)的回數(shù),也有的可以分析,而且最終是以一百二十回結(jié)束。所以像現(xiàn)在這樣,將古代遺留物在尺寸方面統(tǒng)統(tǒng)用“科學(xué)”的公制法來計量,與西方世界統(tǒng)一是統(tǒng)一了,但卻丟掉了中國古代文化中固有的東西,使我們今天看它,沒有了文化的溫馨感,沒有了文化的溫暖感,使古物本身的意義、含義,消淡了許多。
題外話說了不少,現(xiàn)在接著說燒造于明代宣德年間的這個青花把蓮紋大盤。茲也把它舉為例子,是為了說明在中國古代繪畫中,有這樣一種形式,也就是說,有這樣一種畫法,稱謂上是為“把”,將一些花枝樹枝結(jié)束起來,可以以手握之。結(jié)束為一把的花枝樹枝,不限種類,比如說有“把蘭”,將幾支蘭花以索束之,就可以將這幅畫題為“把蘭”。宋代趙孟堅(jiān),有一幅《歲寒三友》傳世(圖二),這幅畫畫的不是常見的那樣,將松竹梅各一株繪在一起,而是將松竹梅各一枝繪在一起,人看了,除了松竹梅三物在中國古代文人那里所固有的意義外,還給人以優(yōu)雅、瀟灑的審美感受,與常見的畫法給人的情感刺激并不相同。這個青花大盤上,畫的就是把蓮。
圖二
蓮荷此物委實(shí)可愛,各路人物都喜愛它。例如:有著不同信仰,對世界有著不同認(rèn)識的各種“教”,在對待蓮荷的態(tài)度上卻格外相同。中國的儒、釋、道三家,儒家對待荷花的態(tài)度,世人皆知,北宋周敦頤的《愛蓮說》一出,荷花簡直就成了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之高尚品質(zhì)的象征物,“予獨(dú)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成了古代士夫文人追求的崇高的人格境界??梢姾苫ㄔ谌逭吣抢?,差不多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草木花卉了,而是成為了一種精神,一種格調(diào)。
中國古代詩歌中,以荷花為題材的,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而且眾口一詞的都是把它作為美好情操與事物的化身,或者是志向高潔的人格,或者是純潔美好的愛情,或者是清雅的情趣,或者是不塵的情懷。早在漢代樂府中,就有這一類詩句,“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到了唐宋時期,直接描寫荷花或狀荷花之物以抒情的詩詞,就更加普遍。當(dāng)時著名的詩人詞家,好像很難找出沒寫過荷花的來。李白有“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泵虾迫挥小昂娠L(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李商隱有“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唯有綠荷紅菡萏,舒卷開合任天真。此荷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煞人?!睖赝ン抻小耙灰刮黠L(fēng)送雨來,粉痕零落愁紅淺。船頭折藕絲暗牽,藕根蓮子相留連。”皮日休有“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fēng)渾訝雪生香。吳王臺下開多少,遙似西施上素妝?!卑拙右子小叭~展影翻當(dāng)砌月,花開香散入簾風(fēng)。不如種在天池上,猶勝生于野水中。”王昌齡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葉。將歸問夫婿,顏色何如妾。”王維有“日日采蓮去,洲長多暮歸。開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北R照鄰有“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智镲L(fēng)早,飄零君不知?!表n愈有“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等等,還有宋詞元曲,還有古往今來的各種文體,還有至今仍一歲一枯榮于北京大學(xué)朗潤園荷塘的“季(羨林)荷”,例子真是舉不勝舉。雖然中國古代的所謂儒者,歷代以來所秉承的觀念并非單純的孔孟之道、程朱之學(xué),其間道家的、佛家的,也都多有滲入。但畢竟,士夫文人、詩人詞客們的言行,還是更多地反映了儒家的信條理念。因此,當(dāng)我們舉例說明荷花蓮藕為儒家所喜愛時,將詩詞歌句拿出來作為依據(jù),應(yīng)無大差。
道教是產(chǎn)生于我國本土的宗教,他們對蓮荷也是不吝贊美,并拿來作為自己的神物。道家稱蓮花為仙花,稱藕為靈根。由于蓮花在道家那里被賦予了自家的仙氣,因此很多道教名山都有蓮花山或者蓮花峰的稱謂,而西岳華山因傳說“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則干脆就是從蓮花(華)山簡言而來的。太乙真人是道教之闡教派的十二金仙之一,師尊元始天尊?!妒斑z記》說:“漢武時,有人義角……乘一葉紅蓮,約長丈余,偃臥其中,手持一書,自東海浮來,俄為霧迷,不知所之。東方朔曰:‘此太乙星也?!钡搅四纤?,《拾遺記》所描述的太乙真人所乘的“一葉紅蓮”,演化成了“太乙蓮舟”。而他的弟子,也是闡派十二金仙之一的哪吒,則干脆就是由蓮藕幻化而來的。可見道家對蓮花藕荷的鐘愛不淺。
至于佛家,我們從許多民間傳說故事中,已經(jīng)早就眼耳都熟而能詳了。佛祖釋迦牟尼結(jié)跏趺坐的是蓮花,“西方三圣”之首的阿彌陀佛坐的是蓮花,觀世音菩薩坐的也是蓮花。佛經(jīng)中把佛國稱為“蓮界”,把寺廟稱為“蓮舍”,把袈裟稱為“蓮服”,把手印稱為“蓮華(花)合掌”,等等,蓮花幾乎成了佛教的象征。佛家之所以處處以蓮花為伍,據(jù)說與佛家的理念有關(guān)。佛教將世俗人間視為塵世,而“塵世”是無邊的苦海,只有脫離了塵世這個苦海,方才是朗朗乾坤、清明世界,才是幸福的彼岸。而蓮花就做到了這一點(diǎn),它出于淤泥般的塵世,到達(dá)了“不染”的“彼岸”。佛家的這個觀念,好像與作為儒者,寫作了《愛蓮說》的周敦頤相當(dāng)契合,所以說在中國,儒道釋三家是很難截然區(qū)分開的。
明代洪武時,開國皇帝朱元璋在殺功臣上是有名的。朱元璋這樣做,我們作“戲說”式的猜想,可能與他的長子,也是太子的朱標(biāo)性情太過厚道有關(guān),他擔(dān)心自己撒手以后,他兒子統(tǒng)攝不住那些因功大而倨傲的功臣們。所以每當(dāng)上朝,大臣們都惴惴不安,不知道此次上朝會不會有什么禍?zhǔn)?,禍?zhǔn)掠謺蹬R到誰的頭上。馬皇后死,在預(yù)定的發(fā)喪期,天降大雨,雷鳴不止,難以出喪。當(dāng)此之時,大臣們想,這種情況下皇上的心情恐怕不會好;皇上心情不好,臣子們怕是要倒霉了,所以一班文武,心里都忐忑不安。誰知此時班中走出了一位和尚來,法名喚作宗泐。他對著朱元璋,說出了幾句言語,使得朱元璋即使不破涕為笑,心下也頗為安慰了,使得一班臣子們,出了一口長氣。宗泐說的是:“雨落天垂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贝祟愌哉Z,佛家稱為偈語,但如果我們說它的形式為詩,恐怕也不能算錯。這樣,佛家弟子與思想觀念主要表現(xiàn)為儒家特征的文人所擅長的詩,就發(fā)生聯(lián)系了。宗泐的這幾句,如果沒有很好的文化功底,一時間應(yīng)當(dāng)難以脫口。這也說明在中國,要把儒道釋區(qū)分的互無瓜葛,怕是難以做到。
既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如此,儒道釋實(shí)際上很難截然分開,那么民間也喜愛荷花這種的確非常美麗的水生植物,也就順理成章、在所難免了。典型的如楊柳青年畫,繪一個胖娃娃抱著一條大魚,再飾以蓮花,謂之“連年有余”(蓮年有魚);把蓮花與鷺鳥繪在一起,叫做“一路連升”(一鷺蓮升);把蓮花和戟(三支)繪在一起,叫做“連升三級”(蓮升三戟),等等,不一而足,都反映了在中國民間,蓮花為吉祥之物的文化心理。
這件十二寸青花把蓮紋大盤,如果將建文和洪熙兩朝也計算在內(nèi),便是出產(chǎn)于洪武之后四朝的宣德時期。中國的陶瓷史上,尤其是青花,永樂朝和宣德朝是非常重要的時期,人稱“永宣時期”。宣德時的政局比較穩(wěn)定,經(jīng)濟(jì)發(fā)展較快,天下頗為富足,這為制瓷業(yè)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因?yàn)榧扔袟l件發(fā)展生產(chǎn),民間也有條件發(fā)生需求。宣德青花成為“鼎盛時期”還有一個原因,是宣德皇帝朱瞻基本人也喜愛藝術(shù),擅長書畫?;实鄣南埠?,無疑向天下提供了樣板,所以天下趨之,并不奇怪。永樂時鄭和下西洋,帶回來的青花彩料“蘇麻離青”,此時仍有存儲,因?yàn)橛罉放c宣德雖然中間隔著洪熙一朝,但洪熙朝只存在了一年,這為宣德青花的發(fā)展提供了材料上的便利。
這件青花盤的繪畫筆法非常流暢而不綿軟,勁健有力。畫面上除了繪以蓮花、蓮葉、蓮蓬,還繪有茨菰、紅寥、蒲棒等其他幾樣水生植物,使得畫面非常豐富,克服了雖然美好卻單調(diào)的弊端。同時又疏密有致,毫不壅塞凌亂,雖然有圖案化的傾向,卻又生氣盎然、文秀清麗。同時代的紙絹本繪畫,如陳淳的《荷花圖》,在構(gòu)圖上也有這種思路,應(yīng)為時代審美傾向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