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天義
(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歷史研究》編輯部,北京 100026)
【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
試論新時期先秦史領域跨學科研究的成就與問題
晁天義
(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歷史研究》編輯部,北京 100026)
20世紀80年代以來,跨學科研究逐漸成為先秦史領域的重要發(fā)展趨勢之一。新時期先秦史跨學科研究的成就是主要的:在多學科材料、理論、方法等因素的推動下,先秦史研究的問題意識不斷增強、史料觀念不斷更新、史料范圍不斷擴大;受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方法論的影響,以歸納法為主的諸多科學研究方法也在先秦史研究中得到更多運用。與此同時,新時期的先秦史跨學科研究中尚存在一定程度的教條化現(xiàn)象,有關理論建設和創(chuàng)新也亟待加強。
新時期;先秦史;跨學科研究;理論;方法
主持人語:中國史學源遠流長,享譽世界,歷代不僅相繼有著名史學家嘔心瀝血撰成的名著問世,又每有見識高明的學者對歷史編纂問題發(fā)表真知灼見,形成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我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來,由于研究者的努力和廣大讀者的關心,史學理論和史學史的論著大量涌現(xiàn),形成良好的發(fā)展勢頭?!痘搓帋煼秾W院學報》多年來對這一學科予以熱心支持,不斷推出佳作。為了進一步為全國廣大學者搭建平臺,提供發(fā)表新的學術成果的園地,今又決定開設“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專欄,相信在廣大作者和讀者的精心呵護下,能夠獲得良好的成效,共同為繁榮學術作出貢獻。本年專欄中,特組織了四篇文章?!斗段臑憽粗袊ㄊ泛喚帯档膶W術成就》一文,提綱挈領介紹著者殫心竭慮撰成的這部名著的出色貢獻,其表現(xiàn)進步史識、多層面反映歷史真實、譜寫各民族共同的歷史、評價歷史人物和總結古代燦爛文化的成就,都是對中國優(yōu)秀史學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和發(fā)揚,因而成為傳世之作。今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0周年,可以加深認識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革命性與科學性相結合的治史風格,并增強我們對于推進當前中國史學的信心。《視點創(chuàng)新和學術進路——梁啟超學術史研究的方法論意蘊》一文,系第一次論述梁啟超從時代思潮出發(fā)系統(tǒng)地研究學術史的獨特視角和精辟見解,以及其對后世的深遠影響。梁啟超“新史學”理論的一項重要指導思想,是提倡寫“普通人民大眾的歷史”,要論述國民全體的進步和各方面的社會情狀,以激發(fā)讀者的愛國心,并作為促進當前社會進步的借鑒。20世紀著名清史專家蕭一山作為“新史學”流派的重要人物,在其巨著《清代通史》中即對此作了成功的實踐?!妒捯簧綄η宕裆c民俗的研究及其意義》一文,認真發(fā)掘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論述《清代通史》關注清代人民的生計狀況與發(fā)展趨勢,并展開對清代各族人民的社會生活和民間風俗的研究,開拓了新的領域,記述內(nèi)容豐富,翔實生動。以此說明,蕭一山著史,不僅能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大的方面著筆,同時能深刻地關注清代各族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況、日常生活的民族特色,以及其所反映出的社會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問題,具有開闊的視野和歷史發(fā)展的眼光,因而成為“新史學”流派在斷代史領域的成功范例。《新時期先秦史領域跨學科研究的成就與問題》一文,則系及時地總結近30年來先秦史領域跨學科研究的發(fā)展趨勢,探討其成就和存在問題,具有鮮明的當下性,相信也能給讀者諸多有益的啟發(fā)。
主持人:陳其泰,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思維方式、材料、理論等方面,跨學科研究為新時期的先秦史學者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新問題,也增強了研究者的問題意識。在20世紀的中國史學發(fā)展史上,“客觀主義”作為一種治史宗旨得到眾多實證史家的支持。按照客觀主義的觀點,歷史學研究的主要(甚至全部)目的就在于“客觀地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因而史料考證與史實推測成為人們從事歷史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相對而言,客觀主義的主張在先秦史研究中得到更為有力的貫徹,原因有二:一方面,先秦史料較為稀少,上古歷史獨有的傳說色彩使得“鉤沉索隱”成為必要;另一方面,間或出土的考古材料時而刺激著學者的神經(jīng),為人們“復原”或“重建”歷史提供了希望。這正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不少先秦史學者將精力用于史料考證和史實敘述,相反輕視甚至極力拒斥理論思考的理由所在。
我們固然不能否認歷史敘述的意義,也不能籠統(tǒng)斷言所有敘事史研究都缺乏“問題意識”,但是不少研究者往往用描述、敘述取代分析,使人們對歷史的認識趨于平面化、表層化,則是不爭的事實。法國年鑒學派歷史學家F.菲雷曾指出:敘述在本質(zhì)上只能擔當說出“發(fā)生了什么”這一功能。敘述史的主題往往是短時段的事件如政治沖突、戰(zhàn)爭、杰出人物活動等,所有敘述史學都表現(xiàn)為一個前后相接的事件或人物活動的敘述系列,因而也就是一種目的論的史學:這意味著只有在歷史的終點處才能使人選擇和判斷這些事件從而作出選擇。在敘述史學框架下,歷史學很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科學解釋。有鑒于此,年鑒學派明確宣布史學研究應當對歷史做出分析和解釋(而不僅僅是敘述和重建),并認為這兩個步驟應建立在提出問題的基礎之上。費弗爾指出:“確切地說,提出問題是所有史學研究的開端和終結。沒有問題,便沒有史學……在科學指導下的研究這個程式涉及到兩個程序,這兩個程序構成了所有現(xiàn)代科學工作的基礎:這就是提出問題和形成假設?!保?]27這就是說,正確地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乃是突破敘事史學研究理路、推動歷史學全面發(fā)展的重要途徑。
歷史學研究的對象是過去的人物、事件和文化,它們距離現(xiàn)代社會或數(shù)十年、或數(shù)百年、或數(shù)千年,如何才能從中找到有意義的問題,使歷史學不再局限于為敘述而敘述呢?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在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方面堪稱歷史學的楷模。19世紀中期,創(chuàng)建伊始的文化人類學便確定了自己的學科目標,即考察“文明社會”與“野蠻社會”文化現(xiàn)象之間的異同及其原因。早期的人類學家中就有不少人屬于政府的“文化調(diào)查員”,他們的調(diào)查資料和研究報告曾成為政府制定政策的重要依據(jù)。如在二戰(zhàn)即將結束的1944年,美國政府為了制定恰當?shù)膶θ諔?zhàn)后政策,亟須對日本的國民性格、文化特征進行了解。為此,美國政府委托本尼迪克特對日本的歷史文化進行研究,以期獲得有意義的結論。1946年,本尼迪克特的研究報告以《菊與刀》的題目公開出版,后來的歷史證明:該書的結論信而有征,具有強大的學術生命力,它不僅直接影響了美國的戰(zhàn)略決策,而且在半個多世紀之后的今天仍然作為人們了解日本民族性格的重要著作而被廣泛引用。
社會學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意識較之人類學毫不遜色。19世紀后期,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法國人類學家埃米爾·涂爾干為揭示社會意識(尤其是道德意識)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而著手研究社會分工問題,并于1893年完成博士論文《社會分工論》。在該書中,涂爾干系統(tǒng)考察分工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闡明了它與人們集體意識之間緊密的因果聯(lián)系。通過提出、分析問題,涂爾干發(fā)現(xiàn)宗教、民族主義等帶有強制性的共同意識將隨著分工的發(fā)展而衰落,因而社會條件的變化必然促使道德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式和內(nèi)容。涂爾干富于“問題意識”的研究不僅有助于人們認識歷史時期道德現(xiàn)象的發(fā)展規(guī)律,同時也可以為解決現(xiàn)實社會的道德問題提供參照。
總的看來,強調(diào)文化、社會現(xiàn)象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是近代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的重要學術取向,也是這兩門學科凸現(xiàn)問題意識、實現(xiàn)社會功能的關鍵。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的上述學科經(jīng)驗啟示人們,緊密關注現(xiàn)實、強調(diào)歷史與現(xiàn)實的結合,很可能是幫助歷史學具備“問題意識”的重要手段之一。這種情況同樣適合于先秦史研究,因為當今社會的眾多文化現(xiàn)象只有追溯至先秦時期才可能得到正確解釋。比如說,新時期的中國社會在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巨大成就,但同時也暴露出一系列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文化走向、信仰缺失、道德危機、生態(tài)環(huán)境等方面的問題都與歷史具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在人們紛紛試圖從多角度、多層面尋求問題解決之道的同時,將這些研究主題與歷史學合理地聯(lián)系起來就顯得十分必要。事實上,這對于突破歷史學的單一敘述模式,促使歷史學更好地發(fā)揮社會功能具有重要意義。
研究先秦史,史料問題為一鈐鍵。人們常說中國上古歷史茫昧無稽,其原因有二:其一是史料的欠缺,如孔子所謂:“史料不足征?!逼涠谟谟邢薜氖妨险?zhèn)位祀s、鑒別不易,像王國維所說:“研究中國古史為最糾紛之問題。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qū)別?!保?]1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史料問題是制約20世紀先秦史研究的瓶頸,也是導致近百年來先秦史研究領域眾多學術公案的基本原因。解決先秦史料問題的途徑無非兩種:其一是從現(xiàn)有史料中做“減法”,即去除那些不足取信的史料;其二是在現(xiàn)有可信史料的基礎上做“加法”,通過多種方式,借助其他學科手段獲得新材料。
以上兩種工作在20世紀前半期幾乎同時開展,而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受以顧頡剛等人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推動,“減法”式的“疑古辨?zhèn)巍睂ο惹厥费芯克a(chǎn)生的影響似乎更為顯著。20世紀三四十年代,疑古思潮一度左右當時的史壇[3]。80 年代之后,“復興傳統(tǒng)文化”、“復興國學”的呼聲則一浪高過一浪。在此背景之下,以懷疑古代史料、破壞傳說歷史為主旨的疑古辨?zhèn)巫匀伙@得“不合時宜”,而“走出疑古時代”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人們的興致所歸。關于疑古思潮是非功過的批判,近年來已有不少論著充分涉及[4]。不過在筆者看來,疑古思潮給20世紀中國古史研究帶來的正面影響顯而易見、不容否認。從那個時期開始,不僅一批原先被認為無誤的史料被“剝奪”了對先秦歷史的解釋權,更重要的是,嚴格審查史料和史實,“無征不信”的史料批判觀念逐步成為眾多先秦史研究者的一種學術自覺。
與史料批判相比,對先秦史研究更具積極意義的是史料的增加,多學科研究的意義在這里體現(xiàn)得格外明顯。如何使得其他學科的材料優(yōu)勢惠及先秦史研究?在這方面,人們最先想到的是向考古學借力。王國維在1925年提出“二重證據(jù)法”:“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新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jù)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以斷言也?!保?]2-3王國維不僅從理論上闡明了考古資料與文獻互證法對先秦史研究的意義,而且通過《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和《殷周制度論》等論著做出了范例。
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以“地下之新材料”為主,卻又不限于此,而是旁及其他。他曾指出:“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見。有孔子壁中書出,而后有漢以來古文家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來古器物、古文字之學。”[5]33王國維去世后,陳寅恪評述其學術內(nèi)容及治學方法略有三目:
然詳繹《遺書》,其學術內(nèi)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此三類之著作,其學術性質(zhì)固有異同,所用方法亦不盡符會,要皆足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吾國他日文史考據(jù)之學,范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之外。[6]219
不難發(fā)現(xiàn),陳先生對王國維治學內(nèi)容與方法的概括顯然比王氏本人更為全面準確,而評價亦更高一籌。比如說,其中除了指出王氏自陳的“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的史料擴充途徑之外,還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參證”和“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兩條作為補充。實際上,這兩條史料擴充途徑已經(jīng)為新時期以來的種種多重證據(jù)法開啟了思路。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等學科知識的大量引入或豐富,不少學者在先秦史研究(有些研究不局于此領域)中又提出“三重證據(jù)法”、“四重證據(jù)法”,即在王氏擴充史料的手段之外加入田野考古、社會學調(diào)查、文化人類學、古代實物與圖像材料以佐證史學研究。90年代初,楊向奎指出:“過去,研究中國古代史講雙重證據(jù),即文獻與考古相結合。鑒于中國各民族間社會發(fā)展之不平衡,民族學的材料,更可以補文獻、考古之不足,所以古史研究中的三重證代替了過去的雙重證?!保?]序言徐中舒說過:“我研究古文字學和先秦史,常以考古資料與文獻資料相結合,再參以邊地后進民族的歷史和現(xiàn)況進行互證。”[8]前言毛佩琦說:“今天,我們不妨提出‘三重證據(jù)法’。那第三重證據(jù)是什么?答曰:社會調(diào)查……這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也是我們得以用之證史的又一重證據(jù)?!雹?/p>
新時期以來,先秦考古獲得一系列重大突破,大量考古遺址及簡帛文字的出土儼然成為推動先秦史研究深化的源頭活水。對其價值與貢獻,學界已有公論,不待贅述。值得注意的是,除考古學之外,在學者所討論的多重證據(jù)中,文化人類學材料與先秦史研究的關系也相當密切,而它用于先秦史研究的意義也最為顯著。眾所周知,文化人類學在研究人類“野蠻社會”的組織、精神、物質(zhì)狀況方面積累了豐富的材料,這些材料或來源于早期傳教士的耳聞目見,或來自于專業(yè)人類學家的調(diào)查,要之在很大程度上貼近初民社會的面貌。這些調(diào)查材料對于理解先秦時代的中華先民的生產(chǎn)生活狀態(tài)是否具有一定參考意義呢?答案是肯定的。事實上,在新時期以來的先秦宗教史、政治史、婚姻史研究中,人們大量參考了文化人類學的材料。從總體上看,西方社會早期組織、文化形態(tài)的狀況為理解先秦歷史提供了實際的參考案例。
方法的借鑒是其他學科帶給新時期先秦史研究的革命性影響。包括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等都將歸納法作為基本的學術研究方法。然而對于“科學歸納法能否用于歷史研究”這個問題的回答,長期以來在史學界卻存在爭議。19世紀的實證主義史學家為歷史學制定了兩項基本綱領:第一是確定史實;第二是尋找史實之間的一般聯(lián)系。大致而言,以蘭克、朗格諾瓦、瑟諾博斯為代表的客觀主義史學家將主要精力用于史實的確定方面,至于通過史實分析得出一般性認識,卻并非他們所關注。實際上,客觀主義史學家心目中“歷史科學”的主要任務就是積累史料、復原史實,歷史學也因此而被他們視為“記述之科學”。在他們看來,關注特殊和具體,拒絕抽象和概括,就是歷史學的特征。歷史學不可能、也沒必要像自然科學一樣尋找事物或現(xiàn)象間的聯(lián)系(或規(guī)律)。以孔德、巴克爾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史學另一翼則堅持將自然科學的方法用于史學研究,并堅信歷史之中存在某種規(guī)律。
柯林武德對以上兩種觀點都深致不滿,他認為客觀主義史學家只完成了史料的初級加工而已,因此是一種“剪刀加漿糊的歷史”;至于巴克爾等人的觀點,則被柯林武德指責為假歷史,因為它企圖照搬自然科學的方法,而沒有考慮到歷史學的特殊性。柯林武德指出:“近代歷史學的各種研究方法是在它們的長姊自然科學的方法的蔭蔽之下成長起來的;在某些方面得到了自然科學范例的幫助,而在別的方面又受到了妨礙。”[9]319柯氏之所以要對實證主義史學反戈一擊,目的其實在于引申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觀點。我們當然不能同意柯林武德的結論,但他的批判對于辯證地看待自然科學方法與史學研究的關系卻不無啟發(fā)意義。
在筆者看來,自然科學與歷史學之間的差距固然不像巴克爾等人所理解的那么小,但也決不像柯林武德所夸張的那么巨大而不可超越。在這兩種極端的看法之間,實際上存在著一個“中間立場”。這就是說,作為科學的歷史學既有與自然科學相同的部分,也具有自身的顯著特點;前者決定了歷史事實有可能通過科學方法加以處理,后者提示人們在方法的使用方面應有所取去變通。在這方面,作為與歷史學最為相近的兩個社會科學學科,文化人類學、社會學在方法建設方面的經(jīng)驗值得歷史學家們認真學習。與歷史學有所不同,文化學人類學和社會學從創(chuàng)立伊始就非常重視方法論。涂爾干的《社會學方法的準則》、懷特的《文化的科學》、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社會人類學方法》等著作長期以來之所以被視為各自學科領域的經(jīng)典之作,原因是它們奠定了各自學科的理論與方法論基礎,對其學科的科學屬性和地位進行了扎實的論證和辯護。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學者在探討社會科學方法時,既沒有拒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也沒有僵化地照搬任何一種自然科學方法。相反的,他們都試圖將自然科學方法的基本原理應用于社會科學當中,強調(diào)歸納研究法的價值。
就筆者所知,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中對歷史學有借鑒價值的方法論至少有以下幾項:其一,涂爾干的“共變研究法”,或稱“間接試驗法”,它被作者認為是唯一一種能夠用于社會學研究的科學歸納法。間接試驗法對后來的法國年鑒學派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二,英國人類學學家拉德克利夫—布朗的“共時研究法”。布朗提示人們不僅要重視傳統(tǒng)史學的“歷時關系”,更要重視以考察空間關系為宗旨的“共時關系”。其三,美國人類學家萊斯利·懷特的“文化分析法”。文化分析法也就是“用文化解釋文化”的方法論原則,他主張文化學的研究中應杜絕個體心理學的解釋傾向。
眾所周知,歷史學的“近親”——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在經(jīng)過一百余年的努力之后終于成功地躍居世界科學之林。它們的成功經(jīng)驗是否值得歷史學家認真學習呢?不少歷史學家也許會不假思索地說,歷史學是一門人文學科,具有與文化人類學、社會學不同的學科目標,也因此而具有不同的研究方法和學科屬性。然而在筆者看來,這只是19世紀以來以朗格諾瓦、瑟諾博斯等客觀主義史學家觀點的老調(diào)重彈而已。事實上,如果我們愿意認真思考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的這些方法對于我們轉換研究角度、建設更加科學的史學方法論具有很大幫助??鐚W科研究恰好為歷史學家學習借鑒文化學、社會學的研究技術提供了可能。當前歷史學研究中初步采用的比較研究法、文化要素分析法、共變研究法,正是史學跨學科研究在技術方面取得的收獲。從目前情況來看,以上各種方法在中國先秦史的研究中僅僅有了一個開端,至于能否取得真正有效的成就,則要看將來的歷史學家如何把握。
歷史學是一門發(fā)展和變化中的學問,它在不同時期往往具有頗不相同的特征、功能,甚至屬性。有學者曾生動地將歷史學比作一個“果園”,“這個園子里面種著不同的樹木,而且結出各種味道不同的果子”。這似乎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但長期以來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魯濱孫就曾批評過那些僵化地看待史學發(fā)展問題的學者,他說:“我們不應該把歷史學看作是一門停滯不前的學問,它只有通過改進研究方法,搜集、批評和融化新的資料才能獲得發(fā)展。恰恰相反,我們認為歷史學的理想和目的應該伴隨著社會和社會科學的進步而變化,而且歷史這門學問將來在我們學術生活里應該占有比從前更加重要的地位。”[10]20巴勒克拉夫曾經(jīng)將社會學與人類學對歷史學的影響歸納為21個方面[11]81-100,作者認為,以往的歷史學家之所以長期將在社會中起重要作用的社會結構、社會集團、社會關系和家庭關系交給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去研究,主要是因為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方法沒有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令人滿意的研究技術。我們固然不用相信有人所鼓吹的那種認為歷史學離開文化人類學或社會學便只有“死路一條”的臆說,但如果因此而對其中那些有積極價值的內(nèi)容也予以摒棄的話,那就會走到另外一個錯誤的極端。近30年來,時代的發(fā)展為史學跨學科研究的興起提供了可貴的機遇,這正是歷史學家認真研究、借鑒文化人類學、社會學方法的良好時機。
史學跨學科研究雖然為新時期的先秦史研究注入了新鮮血液,但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弊端。理想的史學跨學科研究不是各種學科成果的簡單拼湊和疊加,相反的,表層化、教條化的“跨學科”不僅不利于有關問題的深入展開,而且還有可能將學術研究引入歧途。這種教條化的傾向既可能存在于概念、理論模式的借鑒方面,也可能出現(xiàn)在研究技術的機械引進方面。
在新時期先秦史的跨學科研究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例證,比如有學者僅僅將“理論借鑒”理解為“拿來”,即從文化人類學或社會學中照搬某些具體結論或概念,然后在中國歷史上對號入座?!澳笝唷?、“圖騰”、“巫術時代”、“部落”、“酋邦”、“軍事民主制”、“萬物有靈”、“生殖崇拜”、“軸心時代”……近代以來的中國史學已經(jīng)汲取了大量諸如此類的術語和概念,人們在將這些概念與中國歷史之間建立聯(lián)系方面也耗費了大量精力。在研究中,不少學者不是從中國歷史的實際入手,而是從這些概念出發(fā),以文化人類學或社會學的某些結論作為研究的前提或基礎。這樣,中國古代的歷史經(jīng)過作者的一番解釋和分析之后,竟然成為西方歷史的摹本。在新時期以來中國學者關于古代宗教、神話、國家產(chǎn)生、文明起源等問題的研究中,這樣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要避免這樣的錯誤,研究者就不能脫離關于中國歷史和文化的基本認識。比如說,如果承認中國文化較之于西方文化更富于理性主義而淡于宗教情緒,我們就不會輕易地將中國古代描摹成宗教占主導的社會。同樣地,宗教欠發(fā)達的文化不可能產(chǎn)生豐富發(fā)達的神話,因此我們也不宜對上古神話的豐富程度有過高的估計。再者,如果我們從先秦史料中仔細了解世家大族在當時社會所占據(jù)的重要地位,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古代國家的產(chǎn)生不可能像西方國家一樣建立在地緣組織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基礎之上。以上幾點其實正是20世紀以來眾多古史學家依據(jù)古代史料長期探索的結論,在沒有有力的證據(jù)之前,豈能僅僅以西方學界的一二術語為據(jù)而加以否定?
教條化現(xiàn)象雖然并不是新時期先秦史跨學科研究的主流,但它的負面影響卻不容忽視。我們經(jīng)常聽到有些學者用“黃鐘毀棄,瓦缶雷鳴”來批評史學跨學科研究的鼓吹者,認為他們僅僅引進了西方社會科學的術語或概念,而沒有真正做到活學活用。如果說這種批評有其價值的話,那正是因為它切中了跨學科研究者當中新教條主義者的要害。跨學科研究的目的之一即在于引導人們走出僵化的史學研究模式,為歷史現(xiàn)象尋找更加科學的解釋,如果它只是用新的教條取代舊教條的話,這對于當代史學的進步顯然沒有任何積極意義。
英國學者彼得·伯克曾經(jīng)提示我們要客觀地評價其他學科的概念、術語、具體結論對于歷史研究的意義。他說:“簡單地說,‘模式’是一種思維建構,它簡化事實以便于理解。與地圖一樣,正是由于它省略了實際存在的某些因素,它才具有實用性。”[12]33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的許多概念其實就是這樣的“模式”,它們都是人們根據(jù)西方或其他民族的文化及歷史實際概括出來的結論,因此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逼近“異邦”的文化和歷史真實。正如彼得·伯克所比喻的那樣,這些模式只能當作地圖一樣作為參考,切不可作為歷史真實的直觀反映,更不可作為修改其他國家歷史的依據(jù)。在這些研究中,研究者有可能出于種種原因未能考慮中國歷史與文化的實際情況,這也難怪諸多模式中幾乎沒有一種是真正“符合”中國的。模式不過是供人們理解歷史與文化所用的工具,只要能夠幫助我們認識客體本身,它就是有益的。以往不少歷史學家的錯誤,就在于未能正確理解理論模式的工具性質(zhì),甚至打著“歷史規(guī)律”的招牌,力圖用一種模式去規(guī)范和“印證”一些史實,這表面上看來是重視理論,其實恰好違背了理論的初衷。文化人類學、社會學向來以強調(diào)研究對象的多元性、研究結論的一般性見長,最強調(diào)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重要性,然而它們的某些結論一旦被引入史學研究便可能成為制約后者發(fā)展的教條,這真是一種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所幸的是,不少從事跨學科研究的歷史學家已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人類歷史與文化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他們在從事研究的時候既能看到人類的異中之同,也能看到人類社會的同中之異。
史學跨學科領域的理論創(chuàng)新意識至少包括兩方面的含義:首先,研究者應盡可能汲取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中科學性較強的理論,同時摒棄那些已喪失合理性的內(nèi)容。文化人類學與社會學的建立和發(fā)展迄今不過百余年的歷史,如同其他學科一樣,這兩個學科也是依靠理論與方法的新陳代謝而取得今天的成績的。比如就文化人類學而言,19世紀以來先后出現(xiàn)進化學派、傳播學派、功能學派、心理學派、新進化學派、結構主義學派,等等,諸多學派之間相互批判、相互競爭,從而使人類學的學科屬性逐漸明確。在這個漫長的批判和競爭過程中,有的理論先是盛極一時,而后在其他學派的批判中一度喪失說服力(如進化派的單線進化理論),斯后經(jīng)過修正又得以延續(xù)其生命力(如新進化派);有的曾經(jīng)成為西方文化人類學發(fā)展的高峰(如功能派文化人類學);有的迄今還繼續(xù)指導著學者們的實際研究。
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在中國的傳播和發(fā)展一度被中斷約30年(1949—1979)時間。30年間西方的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經(jīng)歷了巨大演變,積累了豐富的成就,而學術隔絕所造成的理論滯后,甚至使中國的文化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也有一種“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覺。有鑒于此,費孝通先生曾對人類學界和社會學界提出“補課”的要求。他深有意味地指出:“從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出版時間算起,中國人類學已經(jīng)存在一個世紀了。但是,在這一百年中,這門學科的發(fā)展有三十年是停頓的。有時,歷史的記憶可以揮之即去,但歷史留下的影響卻不會瞬間即逝。幾年前,我曾對自己和恢復發(fā)展中的社會學學科提出‘補課’的建議?,F(xiàn)在看來,這項建議對于中國人類學學科,或許也值得參考。在學科的重新恢復以來,我們重新面對學科底子薄弱的問題,經(jīng)歷了三十年停頓,我們的學科失去了原來應有的連貫性和知識積累,對于外界發(fā)展的情況了解得不多,對于我們自己的知識傳統(tǒng)也缺乏繼承和梳理?!保?3]總序2-3
在筆者看來,鑒于跨學科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一種重要的史學發(fā)展趨勢,以及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對于中國史學發(fā)展的重要參考價值,先秦史學者也應像人類學家、社會學家那樣認真從事“補課”工作?;仡櫺聲r期以來中國先秦史領域的相關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不少錯誤的產(chǎn)生都與我們的思想觀念滯后、知識更新能力欠缺有關。比如,當西方學術界已經(jīng)放棄“巫術時代論”的時候,我國的學者還在用這套理論闡釋《國語·楚語》中的“絕地天通”。當西方學者認識到世界文化并非必然存在豐富發(fā)達的圖騰崇拜時,我國的學者還極力試圖從漢代緯書中尋找上古圖騰的蹤跡。同樣的,當世界各個文化的豐富例證將古典學派的社會組織和婚姻進化理論批判得千瘡百孔時,我國學者還在墨守人類社會必然由“母系”進化到“父系”,婚姻形態(tài)由“亂婚”進化到個體婚制的信條。學術的正常交流是歷史科學不斷取得進步的重要保障。我們不難想象,如果沒有百余年前進化論的傳入,現(xiàn)在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很可能還是古人那套“治亂興替、循環(huán)往復”的歷史觀念。同樣的,當百余年后的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為人類知識的寶庫中增添新的內(nèi)容時,我們有什么理由對其予以排斥呢?
跨學科研究的理論創(chuàng)新還有另外一層涵義,那就是歷史學家們對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不能僅僅停留于被動接受的層面,還有通過歷史學的實證分析對其加以完善和修正。美國歷史學家柏格和克拉伯在回顧西方史學跨學科研究的狀況時指出:“史學家經(jīng)常借用相關社會科學的觀念與理論——常常是暗地里,不明白承認地借用,而也有可能完全是無意識的借用。這些觀念與理論隨后被用來選擇、拼湊、解釋及說明史事。如此則可能建構出有可能、有意義、且合情合理的歷史情景。就求證及分辯經(jīng)驗事實與觀念、理論的觀點而言,暗地借用的過程雖然受人物議,但是借用本身并未受人反對。沒有觀念與理論的借用,信史可能無法建立,另一方面,歷史如果僅自相關社會科學借用觀念與理論,而不想也不計劃去求證與修改這些理論,或促進它們的發(fā)展,我們至多只能稱之為應用社會科學?!保?4]195這就是說,歷史學家在從事跨學科研究時,不能僅僅停留在被動地吸收和消化層面,還應利用自己的學科優(yōu)勢發(fā)展和完善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疤煜乱恢露賾],殊途而同歸”,歷史學同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一樣,都是在尋找人類諸社會及文化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它們的研究都是為了增進人們對自身和社會的了解。正因為如此,歷史學同社會科學其他學科之間并不是一種互相排斥、水火不容的關系,相反的,只有通過各個學科多角度、多層面的協(xié)作研究,才能更好地推進人類社會的知識進步。
總的看來,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社會和學術環(huán)境為先秦史的跨學科研究創(chuàng)造了寶貴的發(fā)展機遇,這方面不僅產(chǎn)生了一系列突出成就,而且迄今仍呈現(xiàn)良好的發(fā)展前景。有理由相信,歷史學與其他社會科學的結合,很可能催生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繼新考證學派和唯物主義史學流派之后又一重要的史學流派。大約50年前,英國歷史學家巴勒克拉夫曾引述一位比利時歷史學家的話評價跨學科研究對史學發(fā)展前途的影響,他說:“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新方法(指社會科學的方法——引者)無疑很粗糙,還有待于不斷完善。但是,對這些新方法進行試驗是歷史學進一步發(fā)展的前提,也許還確實是歷史學的未來所系。正如比利時的一位歷史學家最近所說的,歷史學現(xiàn)在正處在十字路口。它也許能夠堅持住,并且能夠跨進科學的門檻,在這種情況下,歷史學能夠成為‘人類科學中的科學’。否則的話——如果他想回避這場挑戰(zhàn)——便要冒一場有失去自己地位的風險,既不成為一門科學,也不成為一門藝術,只能作為一門‘業(yè)余愛好’而茍延殘喘下去。這樣的歷史學無疑還會受到尊重,而且非常流行,但被剝奪了真正的意義,失去了在人類事務中發(fā)揮作用的能力?!保?1]69新時期先秦史的跨學科研究在某種程度上給巴勒克拉夫的這番話作了一個恰當?shù)淖⒛_,因為我們看到中國的歷史學家們在面對社會科學的挑戰(zhàn)(或機遇)的時候采取了積極應對的策略,并且在大約30年的時間內(nèi)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不難想見,跨學科研究必將在21世紀中國歷史科學的進一步發(fā)展中發(fā)揮更加重要而積極的作用。
說明:本文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青年科研啟動基金項目《新時期先秦史的跨學科研究》的部分成果。承蒙合作導師陳其泰先生在文章的撰寫和修改過程中提出諸多寶貴意見,謹此致以衷心感謝!
注 釋:
① 毛佩琦:《歷史研究中的“三重證據(jù)法”》,《科學時報》2006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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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09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007-8444(2011)04-0483-07
2011-05-18
晁天義(1975-),男,寧夏西吉人,博士,副編審,主要從事先秦史、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
責任編輯: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