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友仁,王文艷
(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鄭衛(wèi)之音,在儒家經(jīng)典中,一向被視為異端,被以惡名?!稑酚洝吩?“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所謂“比于慢矣”,意謂近乎慢音了?!奥簟庇质且环N什么音呢?請看《樂記》自己的解釋:“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痹瓉韺m、商、角、徵、羽謂之五聲,五聲各自代表一種人事。如果五聲中的某一聲亂了,某一聲代表的人事就會出問題。如果五聲全部亂了套,那就叫“慢”。慢音出現(xiàn),離亡國之日就不遠了。
在成書早于《禮記》的《論語》中,“鄭衛(wèi)之音”被叫做“鄭聲”?!墩撜Z·衛(wèi)靈公》:“子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鄙衔摹稑酚洝分刑岬?,鄭、宋、衛(wèi)、齊四國都有淫聲 ,為什么這里單單點“鄭聲”的名?劉寶楠《論語正義》說:“舉甚言之?!币簿褪钦f因為鄭國的淫聲最厲害?!墩撜Z·陽貨》又說:“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敝链?我們已經(jīng)獲悉“鄭衛(wèi)之音”所擔的主要罪名有兩項:一項是“淫于色而害于德”,一項是“亂雅樂”??鬃硬皇钦f過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告子也說過:“食色,性也。”趙岐注:“人之甘食悅色者,人之性也?!?《孟子章句·告子上》)孔子還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焙侮套?“疾時人薄于德而厚于色,故發(fā)此言。”(《論語集解·子罕》)如此看來,“好色”是人的天性,不是一個什么了不起的罪名。鄭聲的被詬病,在于“淫于色”,淫者,過分也,也就是過分的好色。過分的好色當然不好,但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換言之就是上自國君,下至庶民,人人好色,鄭聲也不過是過分了點而已,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罪名。再一項是“亂雅樂”。所謂“亂雅樂”,意思就是鄭聲搶走了雅樂的地盤。這層意思,皇侃的《論語義疏》說得很明白:“云‘惡鄭’云云者,鄭聲者,鄭國之音也,其音淫也。雅樂者,其聲正也。時人多淫聲以廢雅樂,故孔子惡之者也?!笨磥?鄭聲是當時流行音樂的代表,盡管是下里巴人,但頗受民眾歡迎,廣有市場。而所謂的雅樂,盡管是陽春白雪,但能夠欣賞的人日少,已瀕臨退出歷史舞臺的邊緣了。雅樂的代表作,據(jù)《樂記》及鄭玄注,即:《大章》,堯時之樂;《咸池》,黃帝之樂;《大韶》,舜時之樂;《大夏》,禹時之樂;《大濩》,湯時之樂;《大武》,周武王之樂。這就是所謂的六代樂舞。其中的《大韶》,最為孔子欣賞,他曾經(jīng)予以“盡善盡美”的評價?!墩撜Z·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蔽覀冏鹬乜鬃拥囊庠负团d趣,他個人愛好雅樂完全可以,他發(fā)表個人看法也可以。問題是,我們不要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就行了。
“鄭衛(wèi)之音”還有個名稱叫“新樂”、“新聲”?!稑酚洝吩?“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這里所說的“古樂”,鄭玄說是“先王之正樂也”,也就是雅樂。魏文侯一聽雅樂就打瞌睡,一聽鄭衛(wèi)之音就不知疲倦,鄭衛(wèi)之音的感染力于此可見。實際上當時喜歡鄭衛(wèi)之音的國君不止魏文侯一人。《國語·晉語八》說:“平公悅新聲。”據(jù)韋昭注,這個“新聲”就是被稱為“亡國之音”的桑間濮上之音。又據(jù)劉向《列女傳·齊桓衛(wèi)姬》記載:“衛(wèi)姬者,衛(wèi)侯之女,齊桓公之夫人也?;腹靡鶚?衛(wèi)姬為之不聽鄭衛(wèi)之音?!笨芍瓦B五霸之首的齊桓公也是偏愛鄭衛(wèi)之音者。
《樂記》上有一段子夏回答魏文侯的話,比較形象地描述了雅樂是如何表演的,新樂是如何表演的:
子夏對曰:“今夫古樂,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fù)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糅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fā)也。”
為了便于理解,茲附譯文如下:
子夏回答道:“咱們先說古樂。舞蹈時同進同退,整齊劃一;唱歌時曲調(diào)平和中正而寬廣。各種管弦樂器都在靜候拊鼓的指揮,拊鼓一響,眾樂并作,開始表演時擊鼓,結(jié)束表演時擊鐃。用相來調(diào)節(jié)收場之歌曲,用雅來控制快速的節(jié)奏。表演完畢,君子還要發(fā)表一通議論,借古諷今,當然不外乎當時一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這就是古樂的表演情形。再說新樂。舞蹈的動作參差不齊,唱歌的曲調(diào)邪惡放蕩,使人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再加上俳優(yōu)侏儒的逗趣,男女混雜,父子不分。表演完畢,讓人無法予以評論,也談不上借古諷今。這就是新樂的表演情形?!?/p>
盡管子夏是帶著偏見來評論的,但是古樂的刻板,新樂的活潑,已經(jīng)躍然紙上。
盡管孔子及其弟子及其后學(xué)不遺余力地鼓吹雅樂,貶抑鄭衛(wèi)之音,但歷史的發(fā)展卻并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樂府》:“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這就是歷史的結(jié)論。拿漢代來說,《漢書·禮樂志第二》:“是時河間獻王有雅材,亦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shù),然不常御(御者,用也)。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今漢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diào)均,又不協(xié)于鐘律,而內(nèi)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笨芍嵭l(wèi)之音在朝廷上已經(jīng)占據(jù)壓倒的優(yōu)勢,而雅樂倒成了偶爾的點綴品。漢代的皇帝,武帝和宣帝,對鄭衛(wèi)之音尤所偏愛。文化史上有名的樂府,就是漢武帝時設(shè)立的。漢武帝不僅在全國范圍內(nèi)提倡,而且身體力行,親自寫新詩。據(jù)《漢書·外戚列傳》記載,漢武帝的寵妾李夫人死了,讓武帝惋惜戀念不止。方士作法,讓武帝能夠“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但又看不真切。于是“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顦犯T音家弦歌之?!庇謸?jù)《漢書·王褒傳》,宣帝曰:“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譬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娛悅耳目?!鄙嫌泻谜?下必有甚焉者矣。到了元、成之時,“是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于世,貴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漢哀帝是個厭惡鄭衛(wèi)之音的皇帝,他即位以后,很快就下詔:“鄭聲淫而亂樂,圣王所放,其罷樂府?!北M管作為機構(gòu)的樂府被撤銷,但新樂并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劉勰在《文心雕龍·樂府》的贊語中說:“《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边@就是說,《韶》作為雅樂的代表作,已是明日黃花,風(fēng)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正是鄭聲。
最后,說一下鄭聲并非《鄭詩》的問題。最早把鄭聲和《鄭詩》扯在一起的是許慎《五經(jīng)異義》:“今《論語》說:鄭國之為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蹲髠鳌氛f:‘煩手淫聲?!^之鄭聲者,言煩手躑躅之聲,使淫過矣。許君謹按:《鄭詩》二十一篇,說婦人者十九矣,故鄭聲淫也?!?孔穎達《禮記正義·樂記》引)而朱熹《詩集傳》出,鄭聲為《鄭詩》則幾成定讞矣。朱熹《詩集傳》云:“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wèi)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已不翅七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fù)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wèi),蓋舉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焙笫啦煌庵祆渲f者非一,例如,明代楊慎《丹鉛總錄》卷十四“淫聲”:“《論語》‘鄭聲淫’,淫者,聲之過也。水溢于平地曰淫水,雨過于節(jié)曰淫雨,聲濫于樂曰淫聲,一也。鄭聲淫者,鄭國作樂之聲過于淫,非謂鄭詩皆淫也。后世失之,解鄭風(fēng)皆為淫詩,謬矣?!庇秩?清人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卷五:“朱子辨說,謂孔子‘鄭聲淫’一語可斷盡《鄭風(fēng)》二十一篇,此誤矣。夫孔子言‘鄭聲淫’耳,曷嘗言鄭詩淫乎?聲者,樂音也,非詩辭也。淫者,過也,非專指男女之欲也。古之言淫多矣,于星言淫,于雨言淫,于水言淫,于刑言淫,于游觀田獵言淫,皆言過其常度耳。樂之五音十二律,長短高下,皆有節(jié)焉,鄭聲靡曼幻眇,無中正和平之致,使聞之者,導(dǎo)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朱子以鄭聲為《鄭風(fēng)》,以淫過之淫為男女淫欲之淫,遂舉《鄭風(fēng)》二十一篇,盡目為淫奔者所作?!庇秩?孫希旦《禮記集解》:“今朱子《集傳》于《鄭詩》多以為淫詩,與毛傳不同,豈非即由慎(按:謂許慎)說發(fā)其端歟?然《鄭詩》不可以為鄭聲?!睂O氏在《樂記·魏文侯篇》又說:“先儒皆以《鄭詩》為鄭聲,然此言‘溺音’有鄭、宋、齊、衛(wèi)四者,而宋初未嘗有《詩》,則鄭、衛(wèi)之聲固不系于其《詩》矣?!?/p>
春秋時期的鄭國和衛(wèi)國,都在今河南省境內(nèi)。而筆者世居河南,因作此辨,期盼大雅君子有以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