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鋒

(南京大學歷史系,江蘇 南京 210093)

【書 評】

棲息在frontier的“蟻群”
——序?qū)O彥著《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

張學鋒

(南京大學歷史系,江蘇 南京 210093)

frontier譯成漢語是國境、邊境、邊界或新開拓地的意思。其實,從大量的美國西部片里那一批批追逐黃金、農(nóng)場的 frontiers man(拓疆者)的身影中,我們更多地感受到了開拓者們那種冒險的精神和征服的欲望,因此,frontier也表現(xiàn)出了一種精神,這也就是 frontier spirit(開拓精神 )。

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以中國歷史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小說《樓蘭》、《敦煌》、《天平之甍》等名作廣為人知,其實,在此之前他還創(chuàng)作了另一部歷史小說《異域之人》,小說的主人公是東漢經(jīng)營西域的班超。《異域之人》中最發(fā)人深省的一段是“衰老被病,頭發(fā)無黑”(《后漢書·班超傳》載班昭言)的班超在行將就木之際對自己一生經(jīng)營西域的回顧,憶起當年萬里封侯的大丈夫志略,憶起面對莎車、疏勒的肥廣田地、饒衍草牧的喜悅,當然也憶起遭到朝廷大臣讒言猜忌時的躊躇猶豫。

農(nóng)耕帝國秦漢與草原帝國匈奴之間長達幾個世紀的爭戰(zhàn)固然有其種種原因,但是有一點是不可忽視的,這就是一個剛剛統(tǒng)一中國、意氣風發(fā)的秦漢,與一個橫跨萬里、馳騁草原的匈奴這兩個巨大族群同時處在民族勃興期的那種精神的昂揚,這甚至可以將之視為漢匈爭戰(zhàn)的深層次原因之一。鏖戰(zhàn)與和親,血腥與溫情,這不是什么侵略與被侵略,只是征服與被征服,這就是那個時代。

經(jīng)過漢武帝時期的爭戰(zhàn),西漢牢牢地控制住了河西走廊,在烏鞘嶺往西數(shù)千里的沙漠綠洲上設(shè)置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將國境線推到了玉門關(guān)。與中原的郡國相對,設(shè)置在河西走廊的郡國稱屬國和邊郡,不用說,這里是漢朝的 frontier。

一個方興未艾的族群,對土地、財富的追求,以及對外界觀察的目光是不會終止的。玉門關(guān)外的世界,至少西至蔥嶺,依然是漢帝國企求的新 frontier。“時政平則文德用,而武略之士無所奮其力能,故漢世有發(fā)憤張膽,爭膏身于夷狄以要功名,多矣。”(《后漢書·班超傳》史臣論曰)一代代身具冒險精神的漢家子,以張騫為榜樣,放棄“臥床上在兒女手中”的天倫,寧愿“馬革裹尸”(《后漢書·馬援傳》),往西,往西,再往西。班超所帶領(lǐng)的士吏僅 36人,憑借強弓巨弩,游走于西域的東西南北,攻城伐國。既有憑借武力、財力的光明磊落,又有力量懸殊時的狡猾奸詐,血腥屠戮。這種昂揚的冒險精神、征服欲望的堅強后盾,不用說就是強大的漢帝國。

然而,一個在孤漠中奮戰(zhàn)了 31年的男兒,最終還是迫切希望回歸鄉(xiāng)梓,“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guān)”(《后漢書·班超傳》載班超言)。班超是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將帥,在他本人及妹妹曹大家班昭的再三請求下,朝廷滿足了他的要求,實現(xiàn)了其歸鄉(xiāng)的愿望,然而,那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邊補屯”的“塞外吏士”(《后漢書 ·班超傳》載班超言),他們的運氣就沒有這么好了,輕賤的他們只能留在西陲,成為棲息在 frontier的“蟻群”。

班超以后,其子班勇亦曾力圖繼承父業(yè),馳騁西域,但是,已經(jīng)立國 300余年的漢帝國,在文明社會的路途上越走越遠,漸漸喪失了民族的樸素性,失去了追求新 frontier的斗志,甚至出現(xiàn)了邊郡內(nèi)遷的現(xiàn)象,而長期接受漢文化熏陶而崛起的周邊族群則反過來對大漢帝國虎視眈眈,憑借民族覺醒初期的強大爆發(fā)力侵入中國內(nèi)地,在傳統(tǒng)文明的中心舞臺上演繹了魏晉十六國歷史。河西走廊由帝國西進的基地再次成為前沿,已經(jīng)立足河西的漢人也再次成為棲息在 frontier的“蟻群”。

孫彥副教授的《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就是從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出發(fā)為我們描繪了這幫棲息在 frontier的“蟻群”社會生活和精神風貌的著作。

《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是孫彥在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chǔ)上完成的一部學術(shù)著作。這部著作的初衷是對河西地區(qū)魏晉十六國壁畫墓所反映出來的信息從歷史學、考古學和美術(shù)史學的角度展開純學術(shù)性的探討,然而探討的成果卻給我們留下了對河西邊境生活的強烈印象。這里既有拓疆者艱苦卓絕的生活寫照,又有他們對財富的追求和享樂,更有對父母鄉(xiāng)邦文化的認同和堅守,當然還有各族群之間的和睦共處,不乏印象強烈的描述。

例如對“塢壁”的探討。書中不僅對墓葬壁畫中的“塢壁”形象利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進行分析,而且還對塢壁的意義進行了闡述。塢壁又有塢營、塢候、塢舍、塢堡、壁壘等名稱,從營、候、堡、壘等字上就可以察知是一種用土夯筑起來的保障性城堡。在內(nèi)郡,由于戰(zhàn)亂流離,鄉(xiāng)里社會日趨崩潰,劫后余生的人們在避亂的僻地建起塢堡以求自衛(wèi),他們的居所又稱“邨”(村),于是出現(xiàn)了“村塢”這樣的聚落,“鄉(xiāng)村”的稱呼也開始出現(xiàn)。在原本就缺乏鄉(xiāng)里社會基礎(chǔ)的邊郡,拓疆者們一開始就以塢壁的形式保障自己的生存,保衛(wèi)自己的領(lǐng)地,軍事色彩非常濃厚。塢壁周圍的氣氛一直是很緊張的。如《后漢書·段颎傳》稱:“余羌復(fù)與燒何大豪寇張掖,攻沒巨鹿塢,殺屬國吏民?！边@是河西土著居民羌人與保聚在巨鹿塢的殖民者之間的爭戰(zhàn)。據(jù)《甘州府志》,巨鹿塢在今張掖市山丹縣境內(nèi)。巨鹿塢的得名很顯然是中原巨鹿郡的移民建立在河西的塢壁,并且可能與巨鹿郡的索氏家族有關(guān)。據(jù)《隴右金石錄》所收《索法律窟銘》,索氏先人在西漢時因抵牾漢武帝,面臨滅門之災(zāi),以元鼎六年 (前 111年)“自巨鹿南徙于流沙,子孫因家焉”。這是“以罪過徙邊”的中原人流竄邊境、建塢安命、開荒拓土、招致羌人怨憤以至于相互攻伐的典型事例,是棲息在frontier的“蟻群”艱難營生的縮影。

在拓疆者中,有許多像索氏那樣站穩(wěn)腳跟并且日益壯大成為當?shù)睾雷宓募易?除索氏外,東漢末年魏晉十六國時期,雄張于河西走廊不同綠洲上的曹氏、段氏、宋氏、張氏、闞氏、劉氏、氾氏、竇氏、楊氏、董氏等豪族,大部分是兩漢時期從譙、天水、清河、安定、南陽、太原、扶風、平陵、華陰以及洛陽等內(nèi)郡遷徙而來,歷經(jīng) 300余年幾代人的奮斗,他們已經(jīng)從 frontier的“蟻群”轉(zhuǎn)變成為“蟻王”。這些懸絕于西陲的“蟻王”們,“欺詐侮易”,以至于歷任太守只得“循故而已,無所匡革”(《三國志·魏書·倉慈傳》),儼然是無數(shù)個獨立的王國。書中利用壁畫中的耕作圖、果園圖、糧堆圖、揚場圖、放牧圖、屠宰圖、庖廚圖、進食圖、宴飲圖、狩獵圖等圖像資料,對河西豪族對以大土地為主要目的的物質(zhì)財富追求和享受進行了描述,這是一幅拓疆者的桃花源畫卷。

《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還告訴我們,棲息在 frontier的“蟻群”,對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貢獻是巨大的,這不僅表現(xiàn)在開土拓疆上,更表現(xiàn)在文化的傳承上。宛如近代美國對歐洲文化的繼承和發(fā)揚那樣,河西“蟻群”對父母鄉(xiāng)邦文化的認同和堅守,使得河西地區(qū)成為漢文化回歸中土、迎來光輝燦爛的隋唐文化的源頭之一。

L·杰尼克在《中世紀的世界》里給出了歐洲古代社會終結(jié)、中世紀社會起步的三項指標:一是文明在地理空間上的變化,古代文明屬于地中海,而中世紀文明屬于西歐;一是長期接受古代文明熏陶的“蠻族”從不同地點沖破國境線侵入到羅馬帝國的腹地,劫后余生的人們?yōu)榱松嫱丝s到用于自衛(wèi)的狹窄的城堡之中;一是出現(xiàn)了貴族身份這個概念。杰尼克提出的三項指標,只要稍微置換一些詞匯,就可以完全適用于中國歷史。東漢晚期至魏晉十六國的歷史,正是中國從古代走向中世紀的歷史。

在杰尼克的三項指標中,文明在地理空間上的變化又是最重要的。中國古代文明屬于中原地區(qū),在魏晉十六國即所謂“五胡亂華”時期,千余年積淀起來的中原文明隨著人口的遷徙轉(zhuǎn)移到了江南和河西,這是中國歷史研究者的共識。河西“蟻群”對父母鄉(xiāng)邦文化的認同和堅守,保留至今的重要物證之一就是河西壁畫墓,《河西魏晉十六國時期壁畫墓研究》的研究對象也正在于此。從家族墓地的規(guī)劃、墓葬的形制結(jié)構(gòu)、葬具與隨葬器物的特征,到壁畫的題材與繪制技法,無不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公元 5世紀中葉,新興的鮮卑拓跋政權(quán)北魏對河西的占領(lǐng),將數(shù)十萬傳統(tǒng)漢文化的載體——“涼州士民”強制遷至都城大同,這對河西士民而言或許是一場悲劇,frontier的“蟻王”們一變淪為新政權(quán)的“蟻群”,然而,“蟻群”的到來對北魏政權(quán)的發(fā)展來說卻是一件大事。從此,北魏社會的發(fā)展程度不斷提高,經(jīng)過孝文帝的遷都洛陽與漢化政策,一個“五胡”政權(quán)逐漸變身為中原政權(quán),鮮卑的君主轉(zhuǎn)身為中華的皇帝,這一切,為強大的隋唐政治及文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關(guān)于這一點,陳寅恪先生曾作如此論斷:“秦涼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續(xù)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 (北 )魏、(北)齊、隋、唐之制度,承前啟后,繼絕撫衰,五百年間延綿一脈,然后始知北朝文化系統(tǒng)之中,其由江左發(fā)展變遷輸入者之外,尚別有漢、魏、西晉之河西遺傳”,“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漢代中原之文化學術(shù),歷經(jīng)東漢末、西晉之大亂及北朝擾攘之長期,能不失墜,卒得輾轉(zhuǎn)灌輸加之唐統(tǒng)一混合之文化,蔚然為獨立之一源,繼前啟后,實吾國文化史之一大業(y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這一論斷是陳先生從歷史史料間披揀出來的真知灼見,而以物觀史的一個大膽嘗試則是今天呈現(xiàn)在各位讀者面前的《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與其說是一部壁畫墓的考古學研究著作,毋寧說是一部文化史學的研究著作,這與文物出版社精心設(shè)計的這套“考古學新視野叢書”的視野完全相符。

當然,對于漢魏十六國時期棲息在西北邊境的漢家子弟,他們生存的艱苦卓絕,人生的喜怒哀樂,以及始料未及的文化使命,一部《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研究》是道不盡的,熱切地期望能夠出現(xiàn)更多的相關(guān)書籍,或許曾經(jīng)的frontier精神會成為今天這個精神萎頓社會的強心劑。

K871.42

A

1007-8444(2011)01-0136-03

2010-12-21

張學鋒 (1962-),男,江蘇蘇州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日本京都大學文學博士 (東洋史學),主要從事漢唐考古與歷史研究。

責任編輯: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