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權(quán)

(四川師范大學 政治教育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今天的“我”是昨天的甚至十年前的同一個“我”嗎?這不僅是心理學的更是哲學的重要問題:即人格同一性問題。人格同一性 (the personal identity)是指，由記憶的連續(xù)性和當前意識所正常地證實的關(guān)于個別人持久的和連續(xù)的統(tǒng)一。人格同一性 (亦即“自我等同”或“自我同一性”)問題，是在說明人格同一性的歸因如何得到證明時所遇到的困難中產(chǎn)生的。“人格同一性”概念在近代首先由洛克提出并加以論述，隨后萊布尼茲和休謨針對洛克的觀點提出了批評和不同看法。直至今天，人格同一性仍然是哲學中的重要論題之一。我們在下面將討論和分析洛克、萊布尼茲和休謨的觀點及其爭論①休謨在《人性論》第一卷 (1739年出版)第四章專門立了一節(jié)“論人格的同一性”，其內(nèi)容也是討論洛克提出的人格同一性問題。從著作出版的年代可以看出，萊布尼茲的觀點和休謨的觀點都是針對洛克一人的。萊布尼茲雖然在1704年就完成了《人類理智新論》，但是因為這一年洛克去世，萊布尼茲就不再出版它。直到萊布尼茲逝世(1716年)后約50年即1765年，拉斯普在編纂萊布尼茲的拉丁文和法文哲學著作集時，才首次公開出版這部書。所以，休謨是不可能對萊布尼茲的觀點進行評論的。。

一

在討論他們的人格同一性觀點之前，我們先要了解其背景。洛克為何要提出人格同一性的問題?這和笛卡爾確立近代哲學的出發(fā)點有密切的關(guān)系［1］。這個出發(fā)點即“我思故我在”。今天的“我”何以證明是以前的“我”?在笛卡爾看來，只要證明前后的“我”是同一個思想實體就夠了。以前的“我”接受了很多事物的觀念，現(xiàn)在的“我”發(fā)現(xiàn)那些觀念都是應當懷疑的。顯然，現(xiàn)在對那些觀念懷疑的“我”就是過去接受各種觀念的那個“我”，否則“我”怎么能對過去接受的觀念進行懷疑呢?這說明兩個不同時期的“我”其實是同一個“我”。笛卡爾把這個“我”或“自我”看成是獨立的精神實體。

但是，在洛克看來用同一個精神實體來界定同一個人或“自我”是成問題的。因為，他認為實體是不可知的。他把“實體”理解為各種性質(zhì)的支撐體，這種東西“只是我們所假設(shè)而實不知其如何的一種支托”［2］9，chapterXXVII。特殊的物質(zhì)實體的觀念如人、馬、金、水的觀念“來自那個實體特殊的內(nèi)在組織或不可知的本質(zhì)”［2］9，chapterXXVII。關(guān)于精神實體，他說: “我們所以有精神實體的觀念，也是因為我們假設(shè)有一種實體是為思想、知識、懷疑、沖動所寓托的?！蔽覀儾⒉恢浪鞘裁?，只是假設(shè)“它是我們自身所經(jīng)驗到的那些活動的基層”［2］9，chapterXXVII。顯然，洛克雖然斷定物質(zhì)實體和精神實體是存在的，但否認它們是可知的，而認為它們只是推論的產(chǎn)物。實體必定存在 (否則各種屬性就沒有載體)，但是憑我們的感覺和反省都不能知道它們。既然精神實體不可知，用同一個精神實體來界定同一個“我”的做法就是荒謬的。

問題是，同一個人、同一個“我”或“自我”是不能否認的，這是每個人的直覺告訴他的:“我”是在某時某地上小學的那個“我”，也是某時某地開始工作的那個“我”。離開同一個“我”的觀念我們都不能正常生活。所以，問題不在于“我”或“自我”的觀念是否存在，而在于如何解釋它。否認了笛卡爾用同一個精神實體來說明同一“我”的方法后，洛克必須采用新的方法來說明何以今天的“我”是昨天的“我”，這就是洛克提出“人格同一性”的背景。

二

在討論洛克的“人格同一性”概念之前，我們先要了解洛克的“同一性”和“人的同一性”概念。洛克說:“如果把一事物在某個時間和地點存在的情形，同其在另一時間和地點時的情形加以比較，我們便形成同一性 (identity)和差異性 (diversity)的觀念?！薄巴恍浴眮碜阅骋皇挛锝?jīng)歷了時間和空間的變化后還保持它自身?！巴恍灾猿闪?，就是因為我們所認為有同一性的那些觀念，在現(xiàn)在同在以前存在時的情況完全一樣，沒有變化。”洛克的理由是:性質(zhì)完全相同的兩種事物不能同時同地存在，“任何時候存在的任何東西，必然排斥與之相同的東西，一定是在那里獨自存在的”。可見，“一個事物不能有兩個存在起點，兩個事物亦不能有一個起點”。因此，“凡具有一個發(fā)端的東西，就是有同一的東西”［3］302。

至于“人的同一性”，洛克認為，“就在于一個組織適當?shù)纳眢w”［3］306。就此而言，人的同一性與動物的同一性沒有區(qū)別。洛克特別批評了人的同一性在于其“靈魂的同一性”的觀點，認為把“身體和形相”排除在“人”一詞的含義之外那是很奇怪的。

基于上述理由，洛克把“實體”、“人”和“人格者”三個名稱 (概念)區(qū)分開來?！皩嶓w、人和人格者這三個名稱如果代表著三個不同的觀念，則所謂同一的實體是一回事，同一的人又是一回事，同一的人格者又是另一回事。同為同一性是應當和名稱所代表的觀念相對應的”［3］306。洛克嚴格按照三個概念的劃分來論述人格同一性問題，這是有重要意義的，我們可以說他已經(jīng)開始用語言分析的方法來研究哲學問題了。

(一)洛克的人格同一性的定義與萊布尼茲的評論。洛克對“人格”下了一個定義:“我認為，人格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存在者，他有理性和反思能力，能夠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認自己為自己、為同一的思想物。他這樣做時只能通過意識，意識與思維不可分割，而且在我看來，意識是思維必不可少的東西:因為任何人在知覺(perceive)時不可能不知覺到他在知覺?！保?］9，chapterXXVII這個定義極為重要，它告訴了我們幾個重要信息:其一，人格是一種具有功能的存在者;其二，人格的功能是理性 (推理)、反省、思維;其三，人格有記憶能力，能在異時異地認識自己;其四，意識是思維的本質(zhì)。

英國學者喬納森·本尼特評論說，洛克在這里相當不清楚地暗示了“意識的統(tǒng)一性是人格同一性的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而意識的統(tǒng)一性是由相同的實體還是由不同的實體來承載，那是無關(guān)緊要的［4］327。洛克在這里主張意識的統(tǒng)一性，又堅持意識與實體的分離，可以說他開啟了后來康德的“先驗意識”之路。

萊布尼茲似乎贊成洛克的觀點，他說:“對自我的意識或知覺證明了一種道德的或人格的同一性。我正是憑這一點來區(qū)別禽獸靈魂的不休和人類靈魂的不朽;兩者都保持著物理的和實在的同一性，但就人來說，這樣是合乎神圣天道的規(guī)則的，就是靈魂還保持著道德的、并且對我們自身顯現(xiàn)出來的同一性，以便構(gòu)成同一個人格，并因此能感受賞罰?！保?］242

萊布尼茲雖然同意自我意識證明了人格同一性的觀點，但在兩點上反對洛克的觀點:一，萊布尼茲反對把實體同一性與人格同一性分開來，認為“照事物的秩序來說，那對感到自身同一的同一個人格顯現(xiàn)出來的同一性，須假定每一切近的過渡都有實在的同一性”。二，反對把人格與記憶相聯(lián)系?！拔乙哺辉附杩谖覍^去所做的一切已毫不記得，就說那人格的同一性甚至那自我已不再在我們之中繼續(xù)保持，我就不再是在搖籃里時的那個自我了”［5］242。假如一個人成人后有意做了一件壞事，但后來生了一場大病失去了記憶。按洛克的說法，這是兩個人格，現(xiàn)在的“我”不能對過去的“我”負責。而在萊布尼茲看來，如果旁人證明他過去的確做了壞事，他也應受到懲罰 (與他自己記得不記得無關(guān))。

關(guān)于人格與實體分離的問題我們下面再討論，在這里先討論人格與記憶的關(guān)系問題。洛克是把人格與記憶緊密聯(lián)系甚至等同起來的。喬納森·本尼特直截了當?shù)卣f: “洛克的‘同一意識’的概念就是記憶的概念?！?‘如果x在時間T1經(jīng)驗到事件E，而y在時間T2記得在時間T1經(jīng)驗過的事件E，那么x就是y?！野堰@叫做洛克的人格同一性解釋的中心命題?！保?］332本尼特的這一斷定是準確的。(自我)意識在不同時間和不同地點表現(xiàn)出同一性，此時的“我”記得彼時的“我”及其作為，這就是洛克的人格同一性觀點。

從理論上說，萊布尼茲對洛克的反駁似乎有道理:人格同一性的確離不開“人”這一實體(實在)的同一性，人這一實體的所作所為與他對自己作為的意識 (和記憶)是兩回事，人不能借口不知道自己的過去而對自己過去的行為不負責任。但是，從實踐的角度說，洛克的觀點似乎更具有可操作性。首先，一個人是否真的失去記憶，不能由他本人說了算，這由醫(yī)生 (法醫(yī))來決定，所以萊布尼茲的擔心是多余的;其次，如果一個人真的生了一場大病而失去了記憶，我們對他過去的錯誤 (乃至犯罪)進行懲罰還有什么意義呢?他既不能反省、認錯，也沒有改正的可能，而且懲罰一個沒有正常行為能力的人反而顯示了法律的不公正。

(二)洛克對人格同一性的論證與萊布尼茲的反駁洛克對自己觀點進行了詳細論證，萊布尼茲則一一予以反駁。

論證一:人格同一性只在于意識。洛克認為，人格只能借助意識而思維，意識同思想不能分離，“意識是思維必不可少的東西:因為任何人在知覺 (perceive)時不可能不知覺到他在知覺”［2］9，chapterXXVII。顯然，洛克在這里講的 “意識”是“自我意識”而非“對象意識”，因為他把“對象意識”叫做“感覺”和“知覺”，所以，他的“意識”就等于“自我意識”?！耙庾R永遠是和當下的感覺和知覺相伴隨的，而且，只有憑借意識，人人才對自己是他所謂自我”［3］310。洛克的結(jié)論是:“人格同一性 (或有理性的存在物底同一性)就只在于意識。而且，這個意識在回憶過去的行動和思想時，它追憶到多遠程度，人格同一性亦就達到多遠程度?，F(xiàn)在的自我就是以前的自我，而且以前反省自我的那個自我，亦就是現(xiàn)在反省自我的這個自我?！保?］310在這里，洛克把反省的自我與記憶的自我看成是同一個自我，他憑直覺把二者看成是同一的，沒有提出兩者相互過渡的合法性問題。

洛克進一步論證說，自我依靠意識?！白晕揖褪怯幸庾R、能思想的東西 (不論它底實體是精神的或物質(zhì)的、簡單的或復雜的，都無關(guān)緊要);它能感覺到快樂和痛苦、幸福和患難，因此，這個意識擴展到什么地方，則這個自我便對自己關(guān)心到什么地方”［3］316。自我等于 (自我)意識，而 (自我)意識可與其實體相分離，所以“自我”本身并不是精神實體。意識能同什么實體結(jié)合，什么實體就能形成同一的人格者。

萊布尼茲反駁道:“關(guān)于自身，最好把自身的現(xiàn)象和意識區(qū)別開來。自身構(gòu)成了實在的和物理的同一性，而伴隨著真理的自身的現(xiàn)象是與人格的同一性相聯(lián)系的。因此我既不愿說人格的同一性不能擴展到記憶所及的范圍之外，更不愿說自身或物理的同一性依賴于它。”［5］243萊布尼茲的意思是，你做過什么和你記不記得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耙庾R并不是構(gòu)成人格同一性的唯一手段，而旁人的陳述或甚至其它的標志也能提供這種手段”［5］244。萊布尼茲在這里其實是把“同一個人”和“同一個人格”混淆了:旁人的陳述或其他標志能證明這是“同一個人”(生理的或社會的人)，但不能證明是“同一個人格”:因為人格是自我認同的。

論證二:人的身體(物質(zhì)實體)雖然變化了，但是人格同一性不變。洛克把身體、肢體及其分子都看成是“自我”的一部分:“身體底一切分子都是我們底一部分，都是有思想、有意識的自我底一部分，因為它們和同一能思想而有意識的自我，發(fā)生了生命的聯(lián)系”［3］311。身體的肢體如能被意識到，就是“自我”的一部分，否則 (如一只手被砍下時)就不是。身體這一實體雖然時時在變，但是人格的同一性并不因此就跟著變化。比如，一個因車禍失去了手臂的人如果意識還清醒，他 (她)不會認為現(xiàn)在的自己不是過去的自己。

萊布尼茲反駁說，“我”、“他”都沒有部分。同一實體或同一物理的“自我”是實在地保持著的?！爱斠徊糠謫适r我們不能說同一整體還保存著”［5］244。

可見，洛克把人的身體 (實體)與人格區(qū)分開來，認為人的身體變化了但其人格同一性不一定跟著變;萊布尼茲則認為，身體 (物理的自我)同一性是人格同一性的基礎(chǔ)，人的身體一變，其人格必然跟著變化。我們認為洛克的觀點是成立的，而萊布尼茲的觀點顯然與我們的經(jīng)驗不符。

論證三:思想的實體變化后，還有人格同一性。關(guān)于思想的實體變化以后是否還有人格同一性的問題，洛克的回答是:同一意識如果能由這一個思想實體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思想實體，那么“兩種能思想的實體亦仍然可以成功為一個人格者。因為同一的意識不論保存于同一的或差異的實體中，它只要能保存，人格的同一性就可以保存”［3］313。還有一個相關(guān)的問題:同一的非物質(zhì)的實體如果仍然不變，是否可以有兩個獨立的人格者出現(xiàn)?洛克的回答是否定的。主張靈魂轉(zhuǎn)世的人認為，一個獨立的靈魂可以投生在兩個人身上，即可以有兩個人格。在洛克看來這是不可能的。首先，靈魂不能獨立。“靈魂，或同一的非物質(zhì)的實體，不論在什么地方，什么狀態(tài)，并不能單獨地形成同一的人”［3］316。其次，人格就是自我意識。即使有同一個靈魂，他在前投生為蘇格拉底，在后投生為乃斯德 (Nestor)，如果現(xiàn)在乃斯德不能意識到蘇格拉底的所作所為，他便不是同一個人格?！巴坏姆俏镔|(zhì)的實體，如果離了意識，則它雖與任何身體連合，亦不能形成同一的人格者”［3］315。

萊布尼茲反駁說:“一個非物質(zhì)的東西或一個心靈是不能被除去對它過去的存在的一切知覺的。它對以往為它所發(fā)生的一切都留有印象，并且甚至對將來要為它發(fā)生的一切都有預感;不過這些感覺在最通常的情況下都太小，以致不能識別，和沒有被知覺，雖然它們也許有朝一日能發(fā)展起來。這種知覺的連續(xù)或聯(lián)結(jié)造成實在的同一個體，但那些察覺 (這就是說，當人們察覺那些過去的感覺時)還證明一種道德的同一性，并使實在的同一性顯現(xiàn)出來?！保?］246－247

萊布尼茲堅持單子論的立場，認為單子這樣的實體是每時每刻都有知覺的，盡管人有時沒有感覺 (意識)到它。感覺不到的知覺“也可以用來保存記憶的種子”。萊布尼茲由此相信，靈魂是可以不滅的，只有靈魂才造成同一個人。一個古人的活動“將會屬于一個具有同一靈魂的現(xiàn)代人，雖然他并沒有察覺。但如果他竟認識到了這一點，那隨之而來的就更加會是有人格的同一性了”［5］248。萊布尼茲用單子論作為靈魂獨立、靈魂轉(zhuǎn)世說的理論根據(jù)，其間充滿了神秘色彩，很難為現(xiàn)代人所接受。

(三)提出人格同一性的目的:為賞罰尋找根據(jù)。洛克為什么要提出人格同一性的問題?答案是為了實踐的目的，“罰和賞之所以合理、所以公正，就是在于這個人格的同一性”［3］317。洛克認為，人人只關(guān)心自己的幸福與痛苦，至于同這種意識不相連的任何實體，則不論它變成什么樣子，都沒有關(guān)系。洛克這一觀點具有重要的實踐價值。人必須能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及其后果，他才能關(guān)心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就是我們不處罰小孩、精神失常者的根據(jù)。洛克甚至舉了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蘇格拉底在醒時同在睡時不具有同一的意識，則醒時的蘇格拉底與睡時的蘇格拉底就不是同一個人格者。我們?nèi)艏右砸陝t可以說，醒時的蘇格拉底不能對他睡時的行為 (比如夜游時放火燒了別人的房子)負責，所以不能懲罰他。

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如果能有各異的不可傳遞的個別意識，那么毫無疑義，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能形成不同的人格者。人類在莊嚴地宣示自己的意見時，就是本著這種意義，他們說人類的法律并不因為醒時的行動來懲罰瘋時的人，亦不因為瘋時的行動來懲罰醒時的人，因而就把瘋時的人和醒時的人看成兩個人格者［3］318。

洛克更明確地說: “所謂人格者，在我看來，就是‘自我’底名稱。任何一個人如果一發(fā)現(xiàn)了他所謂的為他自己，則我想別個人可以稱‘他’為同一的人格者。它是一個法律的名詞，專來表示行動和行動底價值。因此，這個名詞只能屬于有智慧的主體，而且那個主體是能受法律所支配，是能感受幸?；蚩嚯y的?！?“人格”即“自我”，即“自我意識”，這是洛克的基本觀點，而他提出這一學說的目的，是為了解決法律問題:行為的主體及其法律責任。

萊布尼茲則把人格理解為“道德主體”:“對自我的意識或知覺證明了一種道德的或人格的同一性。”［5］242這種人格能感受賞罰。毫無疑問，萊布尼茲接受了洛克的人格接受賞罰的觀點，但是他把“人格”看成道德責任的承擔者而非法律責任的承擔者。由于萊布尼茲是在讀了洛克的著作后提出的這一觀點，所以我們認為他是在刻意強調(diào)與洛克觀點的區(qū)別①洛克在《人類理解論》中并沒有講人格同一性是道德同一性，把兩者等同起來的是萊布尼茲。洛克之所以把“人格”理解為法律的主體而非道德的主體，是因為洛克認為法律比道德更重要:“所謂道德上的善惡，就是指我們的自愿行為是否契合于某種能致苦樂的法律而言?！@種善或惡，樂或苦是看我們遵守法律與否，由立法者的命令所給我們的，因此，我們便叫它們?yōu)楠勝p同刑罰?！?關(guān)文運譯本，第328頁)。道德上的善與惡、情感上的苦與樂，皆由法律來定，因此人格是法律責任的承擔者，而不是道德責任和情感責任的承擔者。。

(四)休謨的人格同一性觀點。針對洛克的人格同一性解釋，休謨也提出了批評并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在《人性論》的“論人格的同一性”一節(jié)，休謨首先討論了“自我”問題。我們在前面說過，在洛克那里人格同一性只在于“意識”，而“意識”的含義實際上是“自我意識”或“自我”，所以休謨必須首先給出他的“自我”觀點。

休謨說:“有些哲學家們認為我們每一剎那都親切地意識到所謂我們的自我;認為我們感覺到它的存在和它的存在的繼續(xù)，并且超出了理證的證信程度那樣地確信它的完全的同一性和單純性?！保?］281但是，休謨認為這樣的“自我”觀念是違反經(jīng)驗的。他根據(jù)自己的“印象產(chǎn)生觀念”的理論指出，產(chǎn)生每一個實在觀念的必然是某一個印象。 “但是自我或人格并不是任何一個印象，而是我們假設(shè)若干印象和觀念所與之有聯(lián)系的一種東西。如果有任何印象產(chǎn)生了自我觀念，那么那個印象在我們一生全部過程中必然繼續(xù)同一不變;因為自我被假設(shè)為是以那種方式存在的。但是并沒有任何恒定而不變的印象。痛苦與快樂、悲傷與喜悅、情感和感覺，互相接續(xù)而來，從來不全部同時存在。因此，自我觀念是不能由這些印象中任何一個或從任何別的印象得來的;因此，也就沒有那樣一個觀念”［6］281。這樣，休謨就否定了“自我”觀念來自印象。

那么，“我”或“自我”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休謨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來回答這個問題?！熬臀叶?，當我親切地體會我所謂我自己時，我總是碰到這個或那個特殊的知覺，如冷或熱、明或暗、愛或恨、痛苦或快樂等等的知覺。任何時候，我總不能抓住一個沒有知覺的我自己，而且我也不能觀察到任何事物，只能觀察到一個知覺。當我的知覺在一個時期內(nèi)失去的時候，例如在酣睡中，那么在那個時期內(nèi)我便察覺不到我自己，因而真正可以說是不存在的”［6］282?？梢?，休謨把“自我”理解為正在知覺的并察覺到正在知覺的“我”?！拔摇薄爸皇悄切┮圆荒芟胂蟮乃俣然ハ嘟永m(xù)著、并處于永遠流動和運動之中的知覺的集合體，或一束知覺”［6］282。這樣，休謨不但解構(gòu)了笛卡爾的“自我”或“心靈”的實體性，而且解構(gòu)了洛克的“自我”的單純性和同一性。

接下來，我們來討論他的人格同一性觀點。休謨首先區(qū)分了所謂“思想或想像方面的人格同一性”和“情感或我們對自身的關(guān)切方面的人格同一性”。前者是指，我們歸于“自我”的那種同一性來自我們的“想像”或思想，即根據(jù)前后接續(xù)的相似知覺來“想像”它是同一個對象;后者是指，情感使我們那些遠隔的知覺相互影響，并且使我們在現(xiàn)時對于過去或?qū)淼目鄻樊a(chǎn)生一種關(guān)切之感。

休謨認為，我們用來說明物體、植物、動物的同一性的推理方法仍然可以用來說明人的心靈的同一性?！拔覀兯鶜w之于人類心靈的那種同一性只是一種虛構(gòu)的同一性，是與我們歸之于植物或動物體的那種同一性屬于同樣種類的。因此，這種同一性一定不可能有另一個來源，而是一定發(fā)生于想像在相似對象上的相似作用”［6］289。休謨說，這個論證是“完全有決定性的”。為了使讀者信服，他提出了更嚴密、更直接的論證:“顯然，我們所歸之于人類心靈的那種同一性，不論我們想像它是如何的完善，仍然不足以使那些各別而不同的知覺合并為一體，并使那些知覺失掉作為它們要素的那些各別的和差異的特征?！碑斘覀兟暦Q一個人格的同一性時，“人的知性在對象之間永遠觀察不到任何實在的聯(lián)系”，只感知到我們對這些知覺所形成的觀念之間有一種結(jié)合。因此，“同一性并非真正屬于這些差異的知覺而加以結(jié)合的一種東西，而只是我們所歸于知覺的一種性質(zhì)，我們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當我們反省這些知覺時，它們的觀念就在想像中結(jié)合起來的緣故”［6］290。

休謨認為，在想像中把觀念結(jié)合起來僅出現(xiàn)三種關(guān)系:類似關(guān)系、時空中的接近關(guān)系和因果關(guān)系。人格同一性問題與接近關(guān)系無關(guān)，只與類似關(guān)系和因果關(guān)系有關(guān)。他在這里主要討論了洛克的作為人格同一性本質(zhì)特征的“記憶”。在休謨看來，記憶屬于類似關(guān)系。記憶就是我們借以喚起過去知覺的意象 (image)的一種官能。意象和它的對象必然相似，記憶把這些相互類似的知覺置于思想系列中，使想像順利地由一個環(huán)節(jié)過渡到另一個環(huán)節(jié)，因而使系列顯得像一個對象的繼續(xù)。這樣，“記憶不僅發(fā)現(xiàn)了 (discover)人格同一性，而且通過產(chǎn)生知覺間的類似關(guān)系而有助于人格同一性的產(chǎn)生”［7］261。

休謨認為，我們也可以用因果關(guān)系來分析人格同一性。人的心靈是各種不同知覺的一個體系，這些知覺是被因果關(guān)系聯(lián)系起來的，它們相互產(chǎn)生、消滅、影響和限制。就像同一個共和國不但改變其成員也改變其法律和制度一樣，同一個人也可以改變其性格、性情、印象和觀念而不失去其同一性。一個人不論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他的各個部分仍然被因果關(guān)系聯(lián)系著。這種同一性就是“情感方面的同一性”，它可以證實“想像方面的同一性”。休謨也把記憶與因果關(guān)系聯(lián)系起來。“我們?nèi)绻麤]有記憶，那末我們就永遠不會有任何因果關(guān)系概念，因而也不會有構(gòu)成自我或人格的那一系列原因和結(jié)果的概念”［6］292。然而，一旦從記憶中獲得了因果關(guān)系的概念，我們就能夠把這一系列原因、因而也能把人格的同一性擴展到我們的記憶之外。因此，“記憶由于指出了我們各個不同的知覺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所以與其說它產(chǎn)生了 (produce)人格的同一性，不如說它發(fā)現(xiàn)了 (discover)人格的同一性”［7］262。休謨的這一看法也是針對洛克的:“那些主張記憶完全產(chǎn)生了人格同一性的人們，就必須說明我們?yōu)槭裁茨軌蜻@樣把自我同一性擴展到我們的記憶之外?！保?］293顯然，休謨不同意洛克的記憶產(chǎn)生了人格同一性的觀點。

三

在較詳細地介紹和分析了洛克的人格同一性解釋以及萊布尼茲、休謨的批評和爭論之后，我們作兩點評論。

(一)關(guān)于“人格”所處的層次。洛克、萊布尼茲和休謨關(guān)于人格同一性爭論的一個焦點問題是，人格處于什么層次?雖然他們都沒有明確提出這一問題，但是他們都圍繞這一問題展開論述。笛卡爾把“自我”(或洛克叫做的“人格”)等同于有限的精神實體 (心靈);萊布尼茲也是這種觀點，只是他把有限的精神實體叫做“靈魂”，他相信“自我”的同一性就是靈魂的同一性。

洛克明顯不同意笛卡爾的觀點，可以說他正是為了反對把“人格”或“自我”與有限的精神實體 (心靈)等同才提出人格同一性問題的。在洛克看來，人格處于比實體高的一個層次，可以看成是功能或新的特征，但不是簡單依附于實體的屬性。而且，人格與實體是可以相互分離的，同一人格可以通過不同的物質(zhì)實體 (身體)和精神實體 (心靈)來承載，而不同的實體也可以被同一意識結(jié)合形成人格。洛克強調(diào)身體的重要性，這是他的經(jīng)驗主義立場決定的。此外，洛克把人格與實體分離還與他的實體觀點有關(guān)。他雖然明確承認實體的存在，但否認它們是可知的。實體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不可知 (既不知道身體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也不知道心靈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但是“人格”或“自我”卻是確定的:每個人都知道他自己，都關(guān)心自己的苦和樂，我們不能因為對實體無知就放棄對自己的關(guān)心。所以，不能把人格等同于心靈實體，應當把二者分開來。

休謨則把“人格”或“自我”定位在知覺層次。“人格”或“自我”的觀念不是來自任何印象，因為不存在這種恒定的“自我”印象?！白晕摇被颉叭烁瘛笔钦谥X并察覺到正在知覺的“我”，“我”是不停地流動的“知覺的集合體”或者“一束知覺”。洛克關(guān)于人格或自我的同一性和單純性的觀點被休謨徹底否定了。

這樣，我們看到，笛卡爾 (和萊布尼茲)、洛克、休謨分別把“人格”或“自我”定在了三個層次:有限的精神實體 (心靈)、同一的自我意識和知覺。我們認為，這是他們的人格同一性理論的最根本的區(qū)別。

此外，洛克的“自我”或“人格”和休謨的“自我”或“人格”的區(qū)別借用后來康德的話說就是“先驗自我”(“純粹統(tǒng)覺”或“先驗統(tǒng)一性”)和“經(jīng)驗自我” (“經(jīng)驗統(tǒng)覺”或“經(jīng)驗性的統(tǒng)一性”)的區(qū)別?？档聫娬{(diào)，正是有自我意識的“純粹統(tǒng)覺”或“先驗統(tǒng)一性”，“自我”才能把所有的經(jīng)驗意識納入“我”之中，統(tǒng)覺的先驗統(tǒng)一性是客觀有效的，而統(tǒng)覺的經(jīng)驗統(tǒng)一性則只有主觀的有效性。我們認為，洛克的那個與實體分離的“人格”或“自我”正是康德的“先驗自我”或“先驗統(tǒng)一性”的理論來源，盡管康德本人未提及這一點。而康德的“先驗自我”直接啟發(fā)了胡塞爾的“自我”即“純粹意識”。所以，似乎可以說，洛克的“人格同一性”理論對后來現(xiàn)象學的創(chuàng)立是有貢獻的，而這一點并未引起學界的注意。

(二)關(guān)于人格與記憶的關(guān)系。洛克關(guān)于人格同一性解釋的核心是“自我意識”和“記憶”。他說，人格同一性只在于 (自我)意識，意識在回憶過去時能追憶到多遠，人格同一性就達到多遠。可見，人格同一性成立的關(guān)鍵是“記憶”。我們也可以把“記憶”看成是洛克人格同一性的標準甚至是唯一標準。不難看出，洛克的記憶標準是“內(nèi)在標準”，即一個人自己確定而非由他人、其他組織或手段來確定的標準。洛克的“記憶標準”一提出，便遭到了眾多責難。首先，萊布尼茲就表示反對。他認為，以記憶作為人格同一性的標準，會成為一些人推脫責任、洗刷罪名的借口:我不記得我曾經(jīng)做過某某事。自我意識的記憶并不是構(gòu)成人格同一性的唯一手段，旁人的陳述或其他的標志也能提供這種手段。

其次，休謨也對記憶標準提出異議。他認為，記憶并不是“產(chǎn)生”(produce)了而是發(fā)現(xiàn)(discover)了人格同一性。記憶屬于類似關(guān)系，它是我們借以喚起過去知覺的意象的一種官能。因為有記憶，所以我們有因果關(guān)系的概念。然而，一旦從記憶中獲得了因果關(guān)系的概念，我們就能夠把這一系列原因、因而也能把人格的同一性擴展到我們的記憶之外。這說明，不能像洛克那樣把人格同一性局限在記憶的范圍內(nèi):誰能記得在過去的某年某月某日他有過什么思想或行動呢?他是否因為完全忘記了這些日子里的事件而說現(xiàn)在的自我不是那時的自我呢［6］292-293?

在當代，洛克的記憶標準也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巴特勒 (Butler)和雷德 (Reid)認為休謨的批評是對的，如果以“記憶”作為標準，不但“嚴格的和哲學意義上的”人格同一性，就是“寬松的和通常意義上的”人格同一性也是不可能的。雷德提出了“勇敢的將軍”的悖論。它可以簡單地表達為:t3時間的人格P3記得t2時間的人格P2的行為和經(jīng)驗，t2時間的人格P2記得t1時間的人格P1的行為和經(jīng)驗，根據(jù)洛克的記憶理論和同一性的傳遞性，那么P3=P2并且P2=P1，因此P3=P1。然而事實可能是，由于時間跨度太長，P3不記得P1的某些行為和經(jīng)驗，P3≠P1，即P3和P1不是同一個人格。這使得洛克的記憶標準面臨悖論［8］。

我們認為，盡管洛克的“記憶標準”遭到種種責難，但到目前為止它仍然是最好的標準。萊布尼茲的責難有一定道理，但是他把內(nèi)部標準和外部標準混淆了，把人的同一性和人格同一性混淆了。 “同一個人”可以客觀地、外部地證明，但是“同一個人格”則只能主觀地、內(nèi)部地證明。因為洛克認為，人人只關(guān)心自己的幸福與痛苦，至于同這種意識不相連的任何實體(包括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則不論它變成什么樣子，都沒有關(guān)系。而幸福與痛苦只是個人自己的感覺和意識而已!所以，人格是不可能通過他人來證明的。至于休謨、巴特勒和雷德的責難也是可以解決的。因為洛克雖然以記憶作為人格同一性的標準，但并沒有說一個人要把一生經(jīng)歷過的所有大小事情都記清楚?！拔摇敝灰浀靡簧腥舾芍卮笫录?，就可以證明現(xiàn)在的“我”是若干年前的那個“我”，而不必像休謨要求的那樣事事記清楚。

對“自我”或“人格”的疑問向人類的自信提出了嚴重挑戰(zhàn)，人類今天的種種迷失是否與此有關(guān)呢?

［1］張桂權(quán).試論形而上學與教學的關(guān)系——以笛卡爾為例［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 (社科版)，2009，(4).

［2］John Locke.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M］.George Bell and Sons，1902.

［3］洛克.人類理解論 (上冊)［M］.關(guān)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4］Jonathan Bennett.Learning from Six philosophers——Descartes，Spinoza，Leibniz，Locke，Berkeley，Hume［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5］萊布尼茲.人類理智新論 (上冊)［M］.陳修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6］休謨.人性論［M］.關(guān)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7］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M］.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

［8］王球.人格同一性問題的還原論進路［J］.世界哲學.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