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諧
(湖南外國語職業(yè)學院,湖南 長沙 410116)
“私小說”是起源于日本并涵蓋整個日本近代文學的自然主義文學。我們所熟知的日本作家中,田山花袋、島崎藤村、德田秋聲、廣津和郎、宇野浩二、葛西善藏等都有私小說樣式的作品問世,而我國著名作家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的作品也受到日本私小說的影響。有別于純正的本格小說,私小說的特點為采取自我暴露的敘述法,自曝支配者的卑賤的心理景象,是一種寫實主義的風格,成為日本近代文學的主流。它一出世便認為私小說是日本的純文學,是散文文學的精髓,竭力加以推崇,引起文壇的議論,從此這個名詞便被廣泛使用。著名作家久米正雄曾說:幾乎所有“現在,的日本作家都在寫‘私小說’。”“在現代日本作家中,無人沒有寫過私小說”。由此可見“私小說”的精神與方法浸透了整個日本近代文學史。它對于我們研究20世紀日本的社會特征、文化、民眾心理等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在眾多作品中田山花袋的作品《棉被》以“客觀、露骨的平面描寫”被廣泛的認為是私小說的開山之作。本文以《棉被》為切入點,分析其創(chuàng)作精神和寫作手法,并從“外部動力”和“內在條件”兩個角度來解讀日本私小說的由來。
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出現與比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晚30多年。日本文學史記載,日本第一部自然主義小說是小杉天外的《初姿》(1901)。永井荷風早期名作《地獄之花》(1902)似正統的自然主義文學,就是以左拉的小說為范本的。代表日本自然主義的作家是稍后的島崎藤村與田山花袋。田山花袋以貌不驚人的小說《棉被》(1907)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上占據了極其重要的位置?,F代的學者普遍認為《棉被》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它也是日本自然主義的經典之作,另一方面則具有別樣的史學意義。它延續(xù)了自然主義文學精神的某些特質的同時,也不經意地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私小說”。如果說《破戒》較多地具有社會性視點,《棉被》則更多地沉迷于日本式的個人化世界?!睹薇弧芬宰鹬貎刃恼鎸嵉膭?chuàng)作態(tài)度,大膽而又直白的描寫特點,被后世一致認為是日本私小說的鼻祖。所以,對于《棉被》的解讀不僅是對于作品本身魅力的一次抒發(fā),更是對這種新的文學樣式成因的一次探索。
《棉被》的主人公竹中時雄是一位正值中年的頗有名氣的作家,受一家出版社的委托,幫忙做著地理書的編輯,他的內心是不情愿的。但生計的壓力使得時雄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直面現實,而煩悶的工作,也讓時雄覺得文學道路上的光芒越來越黯淡。時雄妻子是典型的舊時代的女人,結婚后一心在家相夫教子,雖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新婚的快樂早已變得淡薄。就是這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讓時雄感到一種無處容身的落寞。工作之余,他閱讀了大量西方的讀物,并沉迷于其中。他將對書中的人物的迷戀轉移到談不上認識的一個女老師身上,夢想著與她約會,妻子難產死去后娶她。但世俗的眼光和師生關系的束縛使得這一段戀情止步于幻想。就在那時,他收到一封署名橫山芳子的女子的來信,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給時雄如死水一般的苦悶生活注入了勃勃生機,時雄不由得對芳子情愫萌生。次年芳子以拜師的名義來到了東京。芳子美麗的外表、時髦的打扮、隨性的談吐以及開放的創(chuàng)作思想,無一不使得時雄的內心開始變得如戀愛中的人們一樣蠢蠢欲動,即使是妻子滿是醋意的牢騷,時雄也置若罔聞,因為在時雄的心中,芳子就像春天綻放的花朵一樣嬌嫩、美麗、生機盎然。但時雄卻始終有礙于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一次也沒有向芳子袒露過自己的心聲。這種若有似無甜蜜并沒有維持多久,不久芳子戀愛了。芳子的戀人田中是個外貌極其普通的年輕人。兩人同游京都并且在曾在外面過夜的事被時雄知道了。雖然芳子反復強調沒有與田中有過不恰當的關系,但時雄卻無法平息胸口的怒火。見到本人后,田中辯論式的說話口吻,不理智的行為更讓時雄感覺到不悅,無法接受芳子這樣的一個選擇。可是在芳子的苦苦哀求下,時雄被迫一次次充當兩人的保護傘,幫兩人的生計打算著。此時的時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不安,經常借酒澆愁。芳子戀愛的事終究還是被她父母知道了。時雄和芳子的父親把田中找來,試圖說服他離開芳子。交涉中,田中不干不脆而又據理力爭的態(tài)度使得時雄更加懷疑兩人的關系是否已經突破了最后的防線,時雄讓芳子拿出能來證明二人關系清白的信件,但芳子卻交代說將信都燒掉了。這個舉動使得時雄就像被一道閃電擊中了心臟一樣,震驚而又憤怒。果然,他一直相信著的,如月光一般純潔的芳子早已瞞著自己將身體交給了別人,自己還一心一意地為他們的愛情開脫。意識到這些,時雄痛苦得無法自拔。最終,芳子跟父親走了,看著留著芳子氣息的棉被,時雄還仍時時刻刻的陷入在悔恨和愛戀之中,獨自沉淪。
《棉被》全文都是以主人公竹中時雄的視點來進行的,通過對主人公心理活動的解剖,將人物的性格特點細膩入微的、毫不保留的呈現給讀者。文中幾處描寫可以充分地印證這一點。第一處是當時雄知道芳子和戀人曾在外留宿的事情之后,一方面面對芳子“絕對沒有做出出格的事兒”的保證無法接受,另一方面在芳子面前壓抑自己的怒火,怕被察覺出自己異樣的情愫,甚至違背內心的意愿答應給這對戀人提供幫助。這一段情節(jié)大量的通過對時雄干出的“荒唐事”的進行描寫,折射了時雄壓抑而又滿腔憤怒的內心。他不斷幻想著那兩人在一起時候的親密行為,醉意闌珊之際甚至想用各種的手段將芳子據為所有,這種矛盾而又內心化的描寫,使人性中各種自私和自我犧牲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對于情感細微變化的掌控的巧妙由此可見。第二處扣人心弦的描寫出現在全文的高潮,時雄和父親一起質問芳子的那次對話之中。時雄不安地向芳子索要當時與田中來往的信件時,她低聲回答說,對于這一段至關重要的情節(jié)轉折,作者沒有任何動作和神態(tài)的添加,只是用最簡單卻又逼迫感的對話,對“我”一直以來心中的疑問進行直接的驗證或徹底的推翻。芳子的父親領走芳子后,時雄這段痛苦的戀情始終沒有找到情感的宣泄口,他獨自來到芳子以前住過的房間,屋子的擺設一如往常,顯然,芳子的離開,使時雄一切的心理防線都崩潰瓦解了,原來那騷動的心沒有得到解脫,終于在某個時刻,感情的閘門再也關不住,愛的洪水一瀉千里。對于時雄來說,棉被就是芳子的替代品,上面汗?jié)n也好,香味也好都使得時雄的絕望最大化,這種悲傷到頂點的情緒是難直接用文字描述出來的。作者則通過一床棉被將主人公的情感發(fā)泄出來,在傳遞了情感的同時,也巧妙的呼應了小說的標題,是十分具有典范意義的一段描寫。
《棉被》正是由作者田中花袋的真實經歷撰寫而成的。田山花袋在《小說做法》一文中曾經談到《棉被》的寫作動機:“我的《棉被》與作者沒有任何考慮。既不是懺悔,也不是故意選擇那種丑事而寫下來。只不過把自己在人生中經歷的某種事實展現在讀者面前罷了?!闭沁@種能夠無所顧忌地展現真實的自己,反抗社會倫理束縛,追求真愛的行為,引起了很多渴望追求自由戀愛的讀者的共鳴。這種不刻意含沙射影的抨擊任何政治、文化、社會現象,只是站在“人”這個個體的角度,尊重內心最原始的感受,無選擇性的將它原原本本的表述出來的創(chuàng)作理念,成為了《棉被》真實性的保障。但也有人指出,私小說的作者們似乎不熱衷于解決問題,明知道那是一潭泥沼卻不試圖抽身而出,反而越陷越深,所以,《棉被》甚至是整個私小說在人們印象中大多都是描寫作家對現實空虛乏力的詠嘆。
從《棉被》的創(chuàng)作時間上不難看出,私小說的萌發(fā)是在明治維新后的數十年間發(fā)展并壯大起來的。維新后的明治社會西學東入,廣泛地介紹西方文化,紛紛從引進西方文明的角度著書立說。正如日本學者吉田精一所說的那樣,“在這一時代里,涌現出來的是百科全書派的學者,可以和法國啟蒙思想時期相比美”。歐洲先進的文藝思想——龔古爾兄弟、左拉等人的自然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及實踐傳到日本,給以井原西鶴和近松門左衛(wèi)門為代表的江戶遺風以有力的沖擊,給文壇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作家們紛紛接受這種理論,并大膽地應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運動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興起的。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深受左拉、福樓拜、莫泊桑等人的影響,也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要貫徹科學精神,尊重事實資料,認為遺傳和環(huán)境是造就人物性格的決定因素”。日本具有不同于西方的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日本作家們在學習歐洲自然主義文藝理論的同時,摻雜了一定的日本本土文化固有的東西,使之成為日本式的自然主義。如在島崎藤村的《破戒》,國木田獨步的《窮死》等作品之后,并未按左拉等人的創(chuàng)作道路發(fā)展下去,形成明顯的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自田山花袋《棉被》發(fā)表之后,島崎藤村一改《破戒》中的創(chuàng)作風格,寫起變種的自然主義文學作品,如:《春》、《出》、《新生》,以至后來德田秋生等人的作品都帶有“露骨地描寫,大膽地暴露”的日本自然主義味道,最后發(fā)展成為一種固定的文學形式,即私小說。因此日本的私小說,早期圖模仿左拉等人的作品中接受了歐洲自然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而田山花袋《棉被》發(fā)表之后,標志著日本本土的審美趣味滲入到了作品中,使源于歐洲的自然主義文學帶有明顯的日本特色。如果把日本傳統文化比作私小說之母的話,那么,歐洲自然主義便是私小說之父,東西方文化的結合在日本產生了私小說這種形式。
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與獨特的人文情懷相結合。眾所周知,1868年明治維新運動使日本確立了資本主義制度,雖然在生產力上有著極大的解放,但無法徹底的掃除封建勢力的殘余。因此,維新后的日本并沒有走上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道路,而是走上了對外侵略擴張,對內鎮(zhèn)壓人民的軍國主義道路。這種鎮(zhèn)壓不僅體現在具體的事務上,也體現在當時文藝創(chuàng)作上。作家無法也不允許直面社會和人生,正義感無法抒寫。于是,便把視線從廣闊的社會空間,拉回到個人的生活空間,甚至潛入到個人的內心世界,在家庭中或自己身上挖掘一些與社會無關的微觀題材。如《棉被》、《妻》、《生》、《緣》、《家》、《新生》等,就屬于這類題材的作品。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作家的創(chuàng)作初衷被扭曲,原有的自然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在高壓下發(fā)生變形,脫離了原有的創(chuàng)作軌道。所以,早期的私小說作品大多以描寫黯淡無光的現實和小人物生活不幸與苦悶為題材,充斥著一種無力感。此外,日本作為一個島國,長期的島嶼生活造就了日本人的島國文化性格,不同于英國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日本具有其獨特的文化底蘊,一方面有著傳統而細膩的審美情趣,另一方面又礙于這種島國文化,缺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博大情懷??梢哉f日本文化的側重面一直是相對微觀的。縱觀日本文學史我們發(fā)現,自古代、近代到現代的作家,盡管所經歷的時代不同,但創(chuàng)作實踐上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取材于身邊瑣事或日常生活,在對男女私情以及個人私生活的展示上,具有欣賞的態(tài)度。這種精神在東西方文化撞擊之后,經歷被歐洲自然文化的同化以及之后對其改造的過程,形成了適合私小說發(fā)展的“土壤”,并最終定型為一種全新的文學樣式。即便是遠離了軍國主義和西方自然主義影響的今天,私小說仍被視為“保持真實性的純文學”,在日本文學舞臺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日本私小說對于我們研究20世紀日本的社會特征、文化、民眾心理等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所以,對于私小說,我們不能用原有的審美價值去衡量它,而是要從世界文化的大視角出發(fā),從大和的文化歷史積淀著眼,從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入手,來研究其產生的必然性和存在的合理性。這樣,才能客觀評價其真正的文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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